第4章 辣手童心
- 古龙经典:剑客行(全集)
- 古龙
- 7338字
- 2018-08-09 10:11:15
少年展白心思转处,却见这老者伸出一只肥胖而短小的手掌,道:“展娃娃,你把手上的东西交给老夫看。”
说着又哈哈一笑:“老夫要看看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怎的拿出一样,就送了华老猴儿的终?要是老夫也有个这样的袋子多好!”
展白不禁后退一步,躬身道:“此乃先父遗物,老前辈请恕晚辈不能——”
话犹未了,那老者突地冷哼一声,面上笑容尽敛,厉叱道:“你是给还是不给?”目光中恶毒之意竟又大现,就生像是方才瞪着那条影子时的神态一般。
展白心中一寒,想起他方才的掌风,不禁长叹一声,心中暗骂:“怎的我今日遇着的尽是这些不可理解之事、不可理喻之人?”心里一发闷,越发说不出话来。
却见这老者面上神色更加不耐,缓缓地移动脚步,向他走来。展白从未逃避过任何事,但此刻仔细一想,自己何必和这种不可理喻之人夹缠?脚步微错,口中喝道:“晚辈有事,恕不奉陪了!”“唰”地向林中掠去。
哪知耳畔闻冷冷一哼,眼前一花,那老者竟又挡在自己面前,厉声喝道:“娃娃,你想跑?你不问问,有谁逃得过我费一童的!”
展白虽然初入江湖,但“费一童”三字一入他耳,却不禁连连打了几个寒战,暗叹自己倒霉,今日居然遇着此人。
原来这费一童武功绝高,行事又极难测,纵然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也没有不怕遇着这辣手童心费一童的。
展白此刻目光一转,看到荒草地上,又映出了这费一童的影子,心念突地一动,指着地上的影子道:“费老前辈,你看这该死的家伙又来了。”费一童目光一凛,望着地上的影子,缓缓扬起手掌来,展白心中自暗喜,哪知这辣手童心突地收回手掌,哈哈笑道:“来了就来了,老夫才不上你这个当。快把手上的东西拿来!”语声方落,突地出手,电也似的往展白手上的麻袋子攫去。
展白大喝一声,身形微长,向后倒蹿。
费一童哈哈一笑,手腕微抖,伸出小指,斜斜一划,展白只觉左腕一麻,右手的麻袋便被人家攫了过去。
他微微定神,却见那辣手童心身形已在两丈开外,正摇摇晃晃地走入树林;心中羞恼交集,再也顾不得别的,倏然两个起落,便已追入林中。只见那费一童的身影,正在树干之间缓缓而行,一手拿着只细麻编成的袋子,另一只却在掏那袋子里装着的东西。
展白半日之间,连遭打击,理智几乎完全淹没,立即像只疯了的猛虎般朝那仿佛在林中施然踱步的辣手童心扑了过去。
但这树林枝干颇密,那辣手童心费一童看来似在踱步,其实身法却迅快无比,等到展白绕过十数株树干,发狂似的扑近时,这费一童却又早已走得远远的了,一手从布袋里抓出一团乱发,往地上狠狠丢去,一面口中连连骂道:“原来这小子是个呆子,原来这个小子是个呆子,我当他这袋子里放着什么好东西,哪知却是些臭垃圾。”手臂连挥,将袋子里的铜钱、钢珠、铜扣、丝绦,纷纷丢到地上,突又纵身跃起,左手抓住一根柔弱的枝丫,右手将袋子挂了上去。
展白抬头望去,只见这枝丫离地竟有三丈,但费一童身躯吊在上面,却像是四两棉花似的,随着这柔弱的枝丫上下弹动。
他大喝一声,亦自纵身扑了上去,哪知身形掠起不及两丈,就又“扑”地落了下来,费一童哈哈大笑,一翻身,横跨到枝丫之上,望着地上的展白,笑声得意已极。
展白心胸之中,怒火大涨,虽然明知这怪人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但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继续使足全力猛扑上去。
这次他竟跃至两丈开外,眼见那枝丫已离头顶不远,伸手一抄,哪知拇指方触着枝干,就再也无法向上跃高一寸,只得又落了下来。
这辣手童心费一童拍掌大笑,突地像是得意过度,身子一歪,跌了下去。
展白暗哼一声,准备只要他身形一落地,便狠狠给他一掌。
哪知费一童跌上一半,凌空一个“死人提”,身躯竟又笔直地翻了上去,四平八稳地坐到树枝上,哈哈笑道:“小伙子,你要是能上得了这里,我就把这破袋子还你。”
展白见他凌空吊着的两只脚,不住地来回晃动,而那根柔弱的枝丫,仍只被压下一点,心知这怪人虽似疯癫,武功却高不可测,长叹一声,方待回身走出,但转念一想,暗骂自己:“展白呀展白,你这还算得什么男子汉,遇着一点困难,便畏首畏尾起来,将来还能成什么大事?不如死了算了!”
一念至此,他但觉心中热血奔腾不已,突地一个箭步掠到树下,手足并用地朝树干爬了上去,耳中听到那怪人的笑声虽仍未绝,但却似乎已渐渐远去,抬头一望,枝丫上果然已空空地再无人影,那怪人已不知哪里去了。
转眼四顾,风吹林木,枝叶筛动,那种混合着讥嘲和得意的笑声,也已消失在簌簌风声里,展白怔了一怔,见那只袋子仍在树梢随风飘动,便再爬上几尺,伸出右手去抓那只袋子,但枝长五尺,手长却不及三尺,他空自着急,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袋子攫在手里。
袋子仍在摇动着,仿佛那怪人的声音,讥嘲而又得意;展白暗中一咬牙,拧身一扑,将它抓在手中,但身躯已无着力之处,扑地掉到地上,“噔、噔、噔”冲出数步,方自站稳。
一时之间,他心中羞、怒、愧、恼,交相纷至,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伸手一探,袋中早已空空,只剩下那方褪色的丝绸。但他脑子里却堵塞着太多的事,多得他自己也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树林之中,虽有月光漏入,但究竟是黑暗的,他茫然举步而行,既忘了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将要从何而去,不由暗中谴责自己。父亲的遗命,朋友的重托,自己竟没有一样能妥善地完成,就是父亲临终之际那么慎重地交给自己的东西,此刻也全都从自己手中失去了,他纵有心一死谢罪,却又有何颜面见父亲于九泉之下呢?
于是他开始在地上搜索,希冀能找回被那如疯子般的怪人所抛去的东西,但在这连对面的人影都分不甚清的树林里,又怎能找到这些细小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脚步,极力将心中紊乱的思潮压了下去,目光四扫,见自己立身之处,竟还是方才遇着燕云五霸天以及安乐公子等人的那块林间空地,但此刻已人踪全渺,就连那追风无影华清泉的尸身,都不知被谁搬去了。
抬目一望,林梢星月仍明,他暗忖道:此刻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我且在这里歇息一下,等天光大亮,再入林去找找那些爹爹的遗物,唉!反正我现下已是无处可去,多留在这里一刻,少留在这里一刻,又有什么两样?
他心胸之中,茫然已极,随意寻了一块石块,倚着树干坐了下去,只觉思潮越来越是混沌,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竟不知东方之既白。
睡梦之中,他仿佛又回到那有如黄金般的童年,慈祥的母亲,正温柔地拍着他的身子,嘴里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儿歌。
于是他笑了,初升的阳光,正像慈母的手,温柔地拂在他身上,一时之间,他不知此刻是真是梦,只觉得那拍在自己身上的手,竟越拍越重,终于一揉眼睛,醒了过来,耳畔却听得一个温柔的声音道:“朝露晨风,如此之重,你睡在这里,也不怕着了凉吗?”
这声音越发真切,真切得使他也知道并非来自梦中了。他努力清醒一下自己的头脑,张目一望,只见一个满身华服的中年美妇,正站在自己身前,用一种无比慈祥的目光望着自己,而这种目光,他已久久没有享受到了。
这中年美妇见他张开眼来,慈祥的脸上微微一笑,又道:“少年人不知珍惜自己的生命,到年纪大了以后,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语音虽亲切,其中却似有种难以描述的忧郁味道。
展白怔了一怔,翻身爬了起来,他本是至情至性之人,此刻见这中年美妇与自己素不相识,却如此温柔慈祥地对待自己,心中不禁大为感动,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却又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中年美妇见到他这副样子,目中的神色更为慈祥了,轻轻长叹一声,又道:“男子汉志在四方,本应出来闯荡的好,但是,唉,世上又有什么地方能有家那么温暖呢?看你面目憔悴,显见得在外面已经流浪很久了,你要是不怪我多嘴,你……你还是快点回家的好。”
说完轻轻一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过去。
展白望着她的背影,心胸之间但觉热血奔腾,不能自已,突然哀声叹道:“我……我没有家!”两滴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转了两转,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那中年美妇走了两步,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又转身回来,展白伸手一抹面颊上的泪珠,长声叹道:“我一生之中,从没有见过像夫人这样的好人,所以忍不住——”
他语声一顿,扫目望处,却见树林尽头,停着一辆极为华丽的马车,车辕两侧,竟有四个劲装佩剑的大汉端坐马上,不住地回头望来,一个个浓眉深皱,似是不高兴。
他心念一动,便又接道:“夫人有事,还是走吧,我……我以后一定会珍惜自己的生命的。”
他嘴里如此说,心中却在暗忖:其实生命有什么值得珍惜的?我若不是还有父仇未报,就算立刻死了也不可惜,只是我连杀父仇人是谁都不知道,父亲的遗物也被我弄掉了!
不禁又为之悲怆不已。
那中年美妇柳眉微皱,柔声问道:“你年纪还轻,但言辞之中,却怎的像是有着许多悲怆难解之事?唉!你们少年人总是这样,还未识得愁滋味,就已如此忧郁了,等到你像我这样的年纪,心里就是有忧愁烦闷之事,也不会说出来了,唉!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唉,少年人,还不笑一笑?大好生命,黛绿年华,都在等着你去好好享受哩!”
这中年美妇温柔地说着,展白只恨不得她永远说下去,抬头一望,却见她眼中的忧郁之色,似乎更甚于自己,不禁暗忖:这位妇人衣衫丽都,风姿华贵,显见不是达官贵人家眷,便是巨商富贾妻室,正是极有福气之人,怎的却有着如许烦恼?
又忖道:她和我素昧平生,就已如此对我,想见她平日必是极为慈祥的好人,她若真是烦恼,我岂能不为她解决?
他只知人家如此对待自己,自己便应加上十倍去报答人家,却将自己的烦恼抛在一边,至于人家的烦恼,是否为他所能解决,他也不管,一挺胸膛,朗声说道:“我看夫人也像有着什么烦恼之事,不妨告诉在下,我虽无用,却还有些笨力气,只要我能办到的事,一定全力为夫人去做。”
那中年美妇展颜一笑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帮我的忙呢?”
展白不禁怔了一怔,讷讷地说道:“夫人如此问我答不出,但我流浪以来,就算躺在大雨之下,也从未有人管我,而此刻夫人却如此照顾我,我若能为夫人效劳,便是最为高兴之事了。”
说到后来,他只觉自己所说之话,正是天地间唯一的道理,是以声调便越说越响,仍自惺忪着的睡眼,也露出神采来了。
那中年美妇目光转了两转,似乎心中也大为感动,轻轻叹道:“唉,傻孩子,我只是乘车经过这里,看到你睡在朝露之下,怕你着了凉,便下车招呼你一声,这又有什么了不起?我若真有什么困难之事,要你去做,那你岂不是太呆了些吗?”
展白长叹一声道:“我不会说话,心里想着的事,常常无法说出来!”
那中年美妇突地轻轻摇了摇手,道:“不说也好,反正我已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你的好意,我会常常记在心里的,唉——青儿的心,要是有你一半善良就好了,老天为什么总是让善良的人受苦呢?”
她伸手一抚两颊,目光温柔地在展白身上凝视半晌,又道:“不要忘记我的话,把心里烦恼的事抛开,世上没有家的人多得很,年轻人最要不得的就是自怨。你知不知道,生命中一些美好的事情,是要自己去创造的,若是意志消沉,不去奋斗,这种人就只配受苦一辈子。”
她又微微一笑,转身走去。
他站在树下,呆呆地愕了半晌,那中年美妇所说的话,此刻仍然在他耳旁缭绕着:“……大好生命,黛绿年华,都在等着你去享受……生命中一些美好之事,是要自己去创造的……”他细细体会着这些话里的含意,不觉想得痴了。
哪知林外马蹄之声复又大作,他抬目望去,只见三匹健马,箭也似的冲进树林来,堪堪驰到他面前,马上的人各自一勒缰绳,那三匹马昂首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马上的骑士已掠下马来,却正是方才护在那中年美妇车旁的劲装汉子。
展白微微一惊,又大为奇怪,不知道这三个大汉突地折了回来,是何用意。
那三个劲装大汉,脚步沉实,身躯彪壮,两边的太阳穴鼓起如丘,一眼望去,便能看出俱是武功不弱的练家子。他们横扫展白一眼,一言不发,便并肩向他走了过来,眼中更是杀气腾腾。
展白大为诧异:这些人看来似要加害于我,但我却一个也不认得,天下事怎的如是奇怪,总是要让我遇着些无谓的烦恼!
念头尚未转完,这三个劲装大汉已各自暴喝一声,分作三个方向扑了上来。展白大惊之下,身形微塌,后退两步,背脊紧紧靠在树干上,“霸王卸甲”“如封似闭”,一连挡了三招。
那三条大汉冷笑一声,叱道:“小伙子快些纳命来吧,就凭这两下子想在太爷们面前拼命,那你是在做梦。”三人联手,“唰、唰、唰”又是三掌。
展白武功本就不高,手中无剑,更要再打三分折扣,加上他疲劳未复,心神交瘁,此刻哪里是这三条如龙似虎大汉的敌手,勉强又拆了数招,心里忍不住想问:我和你们又有何冤何仇?你们怎的什么话不说,就要我纳命?但他乃十分倔强之人,口中却绝对不问出来,因为只要一问,便显得自己示弱于人,那是他宁可死去也不肯干的。
这三条大汉冷笑连连,手底下越来越辣,竟都是武林中叫得出字号来的高手。展白一个疏神,前胸便“砰”地着了一掌,几乎将他背骨都尽数打折,但他却连哼也未哼一声,“力劈华山”“黑虎掏心”倏然攻出一拳,同时“进步撩阴”,一脚踢向右边那大汉的下腹。
这一拳、一腿,正是他全身功力所聚,那三条大汉竟都被他逼退一步,尤其右边那大汉久居江南,“南拳北腿”,南人本不善使腿法,此刻竟险些被展白一腿踢中。
他连退二步,方自拿桩站稳,大怒之下,突地反身一抽,从身后抽出一柄精光雪亮的鬼头刀来,迎风一劈,喝道:“点子不软,并肩子撤青子招呼他。”
一溜青光,当头向展白砍了下去,另两人也各自抽出兵刃来,恶狠狠地扑向展白,一面纵声笑道:“喂,你这小子可知道太爷们为什么要宰你?嘿嘿,想是你这小子前生缺了德,今生叫你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展白既惊且怒,身影左避右闪,勉强躲了三数招,眼前刀光一晃,已到当头,他全力拧身闪避,哪知腿上一寒,却已中了一刀。他暗叹一声,知道今日已是凶多吉少,他虽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但想到父仇未报,就此死去,真是死不瞑目。一念至此,勇气大增,奋起精神,又拆了数招,腿上的疼痛也不觉得了,哪知左臂又是一寒,被刀锋划了一道长达一尺的口子。
这时他纵然有着无比的勇气,为生命而搏斗,但身上的刀伤疼痛,却使他再也无法支持,暗叹一口气,方待飞身扑上,将右侧那大汉紧紧抱住,让他陪自己一齐死去。
哪知林外突又驰入一匹健马,尚未到达,马上已自喝道:“陈清、陈平,你们还不给我住手!”语声清脆,竟是那中年美妇的口音。
那三条大汉对望一眼,一齐退了开去,右边那个,口中却向展白低声骂道:“小伙子你再敢对我们夫人……”
言犹未了,只听“啪”的一声,他脸上已着了一掌,面容骤变,一眼望去,却见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中年美妇,已不知何时掠下马来,以及用什么身法掴了他一掌,同时还在怒叱道:“你说我什么?”
那劲装大汉空自气得面目变色,口中却不敢吭半句。
那中年美妇冷笑一声,道:“你们近来也越来越不像话了,动不动就要杀人,这少年才和青少爷一样大,就算老爷子亲眼看见我和他说话,也不会怎的,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却来多什么事?若不是我一发现你们不在就赶了来,人家年纪轻轻,岂非要被你们伤了性命?”
她骂一句,那三条大汉面上就变色一下,却没有一个人敢抬起头来,只听她哼了一声,又叱道:“还不远远地滚开去!”
这三条大汉俯身垂手,一连退了五步,才一齐拧转身子,头也不回地往林外奔去,连马都忘记牵走。
展白身上的刀伤,虽然痛彻心脾,但知觉仍未失去,眼看这美妇纵马入林,掴了那大汉一掌,心中不禁暗叫“惭愧”。他本以为这妇人是个弱不禁风的富室贵妇,再也想不到人家的身手,竟远远高出自己之上,而自己先前却说要凭着一些力气,来帮人家解决烦恼。
后来他见到这妇人面带秋霜,一扫先前的温柔之态,将那三个武功甚高的劲装大汉骂得狗血淋头,而这三人非但不敢还口,并且畏惧之色表露无遗,心里不禁更感奇怪,不知道这妇人究竟是何许人物。
那中年美妇目送那三条大汉如飞奔出林外,方始转过头来,走到展白身前。
展白强笑一下,道:“多谢夫人搭救,不然……”
哪知话未说完,这中年美妇突地指着他叫出一声“哎哟”。
展白不禁为之一愕,抬眼望去,只见这中年美妇目光之中,满是关怀之情,缓缓说道:“你们年轻人真是……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有病了?”
展白又强笑一下,却见她接着又道:“方才我还没有看出来,但觉就算你身子是好好的,在这凌晨露重的时候睡在这里,也是极为不妥,现在……唉!要是风寒入骨,内外交侵,那……”
她轻轻叹息一声,中止了自己的话。
展白只觉她言辞之中所含的温馨慈祥,竟是自己一生从未领受过的。一时之间,心中满含感激之情,呆呆地望着这中年美妇,好久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他愕了半晌,转目望去,只见道上已有行人,而且像是马上就要走进树林了,心中长叹一声,向那中年美妇长揖及地,道:“小可孤零漂泊,夫人竟如此相待,小可不敢言报,只有深铭于心,终生不忘。”
他语声微微一顿,又道:“只是小可身子倒还粗壮,就算有了些微伤,也还支持得住,夫人也不必以此为念。”那中年美妇轻轻摇了摇头,道:“你可知道,你外表看来虽然还不怎样,但目中神光已散,依我观察,你不但受了伤,而且伤还不轻。习武之人,不病则已,一病下来,便是不可收拾!唉,你年纪还轻,有许多事你还不知道,我的话你该听听,我相信我绝不会看错的。”
展白心中一动:“难道我真的伤得不轻……”暗中试一调息,果然发现胸臆极不舒畅。须知他心中积郁本深,虽仗着先天体质极佳,尚未病倒,但昨夜他连遭各种变故,心情大大激动,方才又和那三条大汉一番激斗,受了外伤,正是内外交侵,眼看就要倒下去了,只是一时之间,他自己还未觉察而已。那中年美妇轻叹一声,又道:“你听我的话,赶快回家……或是找个知心朋友之处,好生歇息些时。”
她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个上面满镶珠宝,制造得极为精巧的小盒子,缓缓打开,非常慎重地从里面拿出一个软缎包着的小包,小心地展了开来,里面竟是一粒像是琥珀般的赤红丹丸。她用拇、食二指夹起这粒丹丸,送到展白面前,又道:“我一时大意,不知道那些蠢汉竟是如此无聊,害得你受了伤,唉……我虽然知道你不会怪我,但我心里还是难受得很,这粒药丸我保存了许多年,对你也许有些用,你拿去吃了吧!”
展白缓缓伸出手掌,接了过来,只见这粒赤红的丹丸,在自己掌心不住地滚动着,心中想到自己一生的遭遇,不觉悲从中来,讷讷说道:“我……我没有家……也……也没有朋友,我没有家……也没有朋友。”心胸之中,悲怆不已!热血翻涌,但觉眼前这粒赤红丹丸,越滚越快,竟变得一片赫红,像是有一团火,在自己四周燃烧着,“哇”的一声,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闭目晃了两晃,终于倒了下去。耳畔但听得那中年美妇惊呼了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