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也曾后悔

陵越:“你把话说清楚!”

把话说清楚?

可以,把话说清楚也好。

江蓠理了理思绪,问道:“师兄,你可还记得,我们在不孤山上相遇,是哪一年的事?”

陵越:“是……是许久以前。”

江蓠:“没错,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你已经是玉浮山中最出类拔萃的弟子了,而那时的我却太小,小到对很多事情都是懵懵懂懂……也许你不知道,在与你相识之前,我跟派中的男弟子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

那时我暗暗向往着男女之情,却未必了解男女之情究竟该是如何的,只是一味用你来填充我对男女之情的幻想。后来你告诉我,你只把我当做妹妹看待,这固然使我非常失望,但回想起来,我觉得也许……也许是适得其所。

彼时我因远离故土,同门姐妹相继出走,师尊闭关谢客,颇感心似游絮,命如飘萍。我所求是安宁的归宿,所觅是家人的温存。恰在此时你从天而降…你执经守道,渊渟岳立,让我觉得…似乎可以依靠。

我想接近你,至于接近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成为家人、知己、朋友还是夫妻?其实我并没有仔细想过。

为什么不去仔细地想想?大概因为…我觉得我不可能成功,呵呵。追逐的过程令我心酸又享受,好像只是单纯地向向往的方向前进,就给了我莫大安慰。说到底,这是我一个人的游戏。

我一个人幻想,一个人做无谓的努力,一个人伤春悲秋。结果是我幻想得太多,了解你太少。我甚至不清楚你对师姐的感情,更不必说你对我的观感了。好在,你给我了那样的回复。

……我失望,但不觉得意外。也许我本就是在等这个回复。我知道这是一条走不通的路,我想走到你让我停下为止。

其实这种感觉挺好的,从死路退出来之后,突然发现世界广阔,也意识到了从前的执迷是错。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你——你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人,但不是我想象中那个人。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我并没有喜欢过真正的你,我喜欢的是我的幻想。”

山静月冷,鸟虫无声。在仿佛凝滞的气氛中,江蓠的话音已落下许久,但最后那句…仍陵越脑中震响。

他深吸了一口冬夜的寒气,气流微颤着经过喉间灌入肺腑,使他的四肢百骸仿佛浸入冰潭之中,即便有炙炎真气护体,他依然感到深入五脏的冷。他又往前一步,江蓠只好连连后退三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蓠变得十分抗拒与陵越有任何直接的碰触,这样的防备一刻都不曾松懈。

陵越眼看着那握紧佩剑的葱白玉指,心中想着这手将来会被何人携起,神色更加冰冷。他问:“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江蓠顿了一下,本想回答,又觉得多说无益,于是笑笑道:“我想象中的那个人应该从未存在过,但我会永远把他放在我心里。他与你有关,又与你无关。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对我影响至深。我曾经为了接近他、而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最后,我成为了我自己……我想象中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成为了我自己。

我能如此坦然相告,说明我心中再无窒碍。面对你,我没有遗憾,没有悸动,没有怨恨,也不再有未说出口的心事。请你不要再猜忌我、防范我了,这些年我没有打扰你的生活,以后也不会。话已说到这份上,你可以放心了吧?”

……

正当二人陷入沉默之时,云汐忽然传音过来,问了声:“可睡了?”

江蓠当然不想让云汐知道自己大半夜地站在她未婚夫的院落中,于是愈感不宜多留,赶紧拱手道:“祝愿师兄师姐白头到老。夜已深,我该走了,告辞。”

说罢,她的目光又在陵越胸前的锦囊上停留了一瞬,但没有将之取回的意思,只是施咒解开静息结界,御剑而去。

陵越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之后,才终于取出了锦囊中的竹片。

借着月辉看到……

原来,其上唯有空白。

什么相亲相爱,缘分长久?没有。

江蓠和陵越,就该老死不相往来。

他突然发现,比起空白,他更希望看到竹片上写着他二人的名字:萧世凌,苏珞如。就让两人的名字在狭小的锦囊中互相偎依,去代替它们的主人完成地老天荒的心愿。

就像他其实默默地希望今晚的江蓠是来与他风花雪月的,而不是说完了正事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只是他不知道,在这空白背后,有多少绝望的累积,才让许愿之人说服自己“从前的执迷是错”。他不知道,当江蓠想到他的名字的时候,是多么心灰意冷,只顾自嘲,根本就不会祈求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陵越回头看向房门,发现其中空荡荡的,只有烛影在摇晃。几张宣纸被风吹到了地上,东一片西一片,还有一张飘到了门口,像是想要越过门槛,去挽留辞别的身影。

陵越捏紧了手心的竹片。

从前他认为婚嫁是俗人之事,与己无关。儿女情长不过梦幻泡影,超凡入圣才是他毕生所求。他想把那个唯一可能动摇他遗世独立之愿的人物赶得远远的……说到底,其实他是有些怕她,怕她纠缠,怕自己无法坚执初心,从而功亏一篑。

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心绪最为平静,反而是江蓠尚在他眼前,尚待他殷勤,尚对他有于飞之愿之时。那时候,他毕竟“拥有”着。他盲目自信到以为五年离索、三年音信全无都不至于彼此淡忘,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江蓠爱恨交缠、终身无法摆脱的梦魇。

爱深,恨切,都是一种羁绊。但他没有想到,这种令他感到如临深渊、如蹈汤火、仿佛宿命的羁绊,能被轻飘飘地斩断。

他痛得神志不清。

怎么办?既失去了所爱之人的情意,那从明天开始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什么道学,剑术,门派,全都在一瞬间失去了颜色。他觉得自己的世界灰暗无比。

……

回到山月居中的江蓠,并没有立刻就寝,而是从床底找出了一块石头。

中心紫,四边青,滑溜溜的一枚圆石,在江蓠手心荧荧闪光。这是紫翠石的碎片。

紫翠石的特性在于,若将人的真气灌入其中,它会发出或青或紫的微光。气息沉定时,为紫光,气息不定,则为绿光。

从前江蓠和姐妹们经常以此作为测谎的办法,来玩轮流回答问题的游戏。使紫翠石发青光者需罚酒一杯,不愿答则自罚三杯。

当然了,对于修为高深者而言,无论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其气息总不至于飘忽不定,紫翠石永远都会发出紫光。所以这玩意一点也不靠谱,真的只能游戏而已。

“其实答案无所谓对错,只是想借此了解各人对自身经历的熟悉程度,通过那人的反应,判断其身份的真伪。”江蓠自言自语道。她已打定主意了,要找云漪等人玩一局。就算不能十拿九稳地作出判断,若有无脸人混迹其中,多少也能看出些许端倪吧。

次日是山中例休,江蓠一大早就去找了云漪、濯月、濯柳、谢亭山等人,约好当晚在北冥台上相聚。她想到过去跟姐妹们一起玩的时候,都是七人一组,如今只有五人,似乎少了点,于是临时起意来到观澜斋,希望能拉上萧道凌。

观澜斋的门敞着,江蓠没有敲门示意,而是直接跨步走了进去。转过屏风,看到一个棋坪前端坐的背影。

她蹑手蹑脚上前,忽地搭手在那人肩上笑盈盈道:“我来啦!”

顺滑的长发垂落在身下人的胸前,衣袖柔软的布料铺满了那人的肩膀。

酥酥麻麻,馨香环绕。

被捂住眼睛的人僵坐着没有出声。

江蓠还未察觉异样,放开那人肩膀,继续兴高采烈地问:“师兄,今晚可有空?”

“有空。”陵越转过身,“要做什么?”

江蓠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吓得后退到两尺开外,结结巴巴地解释道:“陵、陵越师兄……我不知道是你。”

她把刚才捂过陵越眼睛的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这个动作陵越认得——仿佛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陵越:“你当是谁?”

“自然是我。”萧道凌这才从里室出来,问江蓠,“被他吓到了?”

江蓠刚要点头,又连忙摇头,重新问了遍:“萧师兄……你……今晚、可有空?”

“哈,我一向无事。”萧道凌的笑,稍稍抚平了江蓠七上八下的心跳。她遂把北冥台聚会的事情大致说了下,萧道凌也不出意料地答应了。

江蓠:“那便有六人了,差不多,正好。”

脸色阴郁的陵越突然发话:“我也去。”

江蓠心想陵越大概是猜到了自己请人玩游戏的用意,所以打算在一旁观察。然而大婚之前的陵越,真的有如此空闲么?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就是不想让陵越参加。但,又确实找不到回绝的说辞。

北冥台上夜风凉,一道繁星璀璨的天河在诸人头顶闪耀。

谢亭山的琴音在云漪昏昏欲睡前及时止住。

七人坐成一圈,中心的香鼎是江蓠带来的,其上还浮动着一块漆黑的圆石。

“开始?”云漪拍拍怀中的木盒子,往左右看了看,在得到肯定的眼神后,捋起袖子,把手伸进木盒上方的圆孔中,胡乱搅了搅,自告奋勇道,“那我先来!”

“你做过对不起他人的事吗?”云漪展开纸条,照着地读完了题,挠挠脖子,说,“我……”

她扭捏了半天,才站起身来,走到江蓠面前,红着脸道:“江蓠师姐,对不起。”

江蓠颇感意外,笑问:“不是吧,你对我做了啥?”

云漪就地蹲下,拉着江蓠的手说:“从前……我在背后,传播过你的是非,甚至……还说过你的坏话!”

说完,她转过身,指尖一道蓝光射向紫翠石,那漆黑的圆形物体随即发出了紫色的幽光。

江蓠一度在玉浮山中声名狼藉,她也自知不算太冤,当然不会因此怪罪云漪。反正随着一封休书的写就,过去的事已彻底过去了。

“你还挺老实。”江蓠伸手一拍云漪的屁股,把她赶回了座位。其余人只是笑笑。

云漪冲江蓠做了个鬼脸,把木盒递给了左手边的濯柳。

“在座之人中,你最想成为谁?”濯柳没有多想便答道,“做自己最好,我没有想变成任何人啊。不过一定要说的话,我觉得像江蓠师姐这样挺好的。好像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不大在乎。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心中少有起起落落,想来对修行有益,还不容易变老呢——哦对了对了,做谢亭山亦好!住在风景秀美的江南,生在锦衣玉食享用不尽的豪富之家,前面还有两个哥哥把苦活累活全包了,他尽可以游山玩水吟诗作画……神仙也没他快活!”

紫光。

谢亭山笑道:“做不了谢亭山,可以做谢亭山的媳妇。濯柳妹子考虑考虑?”

濯柳:“去去!——”

江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到目前为止,都没发觉丝毫异常。

轮到陵越了。

“最大的心愿?”陵越未加思考,便脱口而出,“世间太平。”

紫光,无趣。云漪心想,怎就让陵越抽到了这么好答的题呢?简直怀疑他仗着自己修为高深做了手脚,以后决计不让他参与了,有他纯属浪费名额。

陵越越过谢亭山,直接把木盒抛给了江蓠。

江蓠不知为何陵越要打乱次序,心想这谢亭山看着确实不像假的,略过便略过吧。卷起袖子把手伸进了木盒中。

一张纸条轻飘飘地滑入掌心,似粘住了手一般甩也甩不开。

她偏不想要这张,于是干脆弄了两枚纸条出来。

“两张?”一旁的萧道凌见状,伸手剥下贴着江蓠手背的纸条,对众人说,“这个算我的。”

江蓠打开自己抓取的问题,念道:“聊聊你有什么错过的缘分,以及是如何挽回的。如果你的正缘没有错过,那就说说,你是怎么把它好好留住的。”

江蓠尴尬地皱了皱眉,没想到自己抽到如此难以回答的题目。她沉吟片刻,道:“我……我好像既没有错过的缘分,也没有留住的缘分。”

云漪可不想放过她,追问道:“你怎么不算没有呢?江蓠师姐,是你叫我们来玩的,自己不能做缩头乌龟!”

江蓠被云漪这么一架,只得硬着头皮认真答道:“我不觉得我有‘错过’的缘分,我……好像也没有试图挽留过缘分。非要说的话,也许我算是有过一点短暂的、不深的、与人相交的缘分。为什么没能让它变得长久且深刻呢?我且说一说我的想法,不一定对,大家随便听听吧。我觉得有些人,他在你的生命中出现,也许丰富了你的人生体验,带给你前所未有的欢乐,但他却注定不能过多停留,因为他有自己的路要走。到了他要离开的时候,再不舍得,也得与他道别。否则不只阻挠他人,也是消耗自己。有些缘分就像散逸的风,像流逝的水,不管你如何挽留,都只能网住虚空,怀抱残梦,毫无意义。”

江蓠的答案看似泛泛而谈,其实无异于现身说法,弄得她自己耳根发热。不知是否受她心绪波动的影响,灵石忽紫忽绿,说不清是什么颜色。

濯柳看了抚掌大笑,道:“江蓠你这话到底是真是假?怎么连灵石都分辨不清!你们看这若隐若现的绿光,该不是要跑到谁头上去吧?哈哈哈!”

“轮到你啦,大个子!”试图为江蓠解围的濯月赶忙催促萧道凌。

见萧道凌面露难色,好事的云漪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纸条,大声读道:“在座之人中,可有你的心上人?”

萧道凌选择不答,隔空取来了酒坛。但座中女子只有四人,这问题他不答,答案便更明显了。

江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不知道是看到了热闹,还是热闹烧到了自己头上。当然,要说脸色难看,此刻没人比得过陵越。

突然,陵越蹭地起身,从最远的座位绕至江蓠身后,拉起她便走。

这是七星幻月术,江蓠记得,当年陵越就是用它救走云汐的。

身边模糊略过似曾相识的风景,她完全不知道陵越要把她弄去哪儿。

良久之后,二人方落定在朝露亭的废墟之上。

江蓠感到头晕目眩,好不容易镇定心神,悄声问陵越:“陵越师兄,你刚才听出什么端倪了吗?”

她只以为陵越瞧出了别人的不对劲,浑不知陵越此刻纯是为情所困。

陵越冷哼一声,回道:“我听出了家兄对你有意。”

江蓠心跳加速,结结巴巴地回道:“不、不至于、吧。”

陵越:“那你呢,你想做我的嫂子吗?”

江蓠心想,别的不论,跟你最好是不要有一点瓜葛。她不知道为什么陵越的气势像是要用炙炎真气烧死她,不由地退了一步,嘴上却不服软,犟道:“我不想告诉你。”

陵越照旧逼近一步,问:“你是不想告诉我,还是不敢告诉我?”

江蓠被这种近似威胁的语气激怒了,这回她没再后退,直视陵越,答道:“陵越兄,你爱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什么我是无关之人,什么我样样不及云汐……但请你搞清楚,别人想得跟你不一样!我跟你说,我觉得自己挺好的,我配谁都是绰绰有余,没有什么不敢告诉你的。但我不想跟你说,原因很简单,就是你不必知道。你既不是我的父兄亲眷,也不是我的闺中密友,我的心事心意,凭什么告诉你?”

陵越心惊胆战地听完江蓠的话,所幸,她没有说她喜欢萧道凌。倘若她说了,他真不敢保证自己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

江蓠难得说了如此冲的一番话,自己有点后怕,但她又觉得很奇怪,怎么好像陵越听完之后,神色反而比先前温和了些许。

沉默了好一会儿,陵越回了一句:“你是……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