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月窥人

被连根拔起的花草树木在四周飞溅崩落,迷茫中,江蓠抬眼对上来者的双目,只见其中映出惊慌失措的自己。因为凑得太近,她觉得周围的空气都被夺走了。

退开两步才看清眼前人……

身着天青色长袍,腰佩水纹玉,紫金剑鞘在手,竟是大师兄陵越。

陵越眉间微蹙,似是有愧于自己的莽撞。

“你可受伤了?”

江蓠被呛得咳了两声,没来得及拍打身上的泥沙,便抱拳施礼道:“我没事,见、见过大师兄。”

其实这位“大师兄”在同辈中的年资并非最长,但比他资深的几位都已出走,加上他修为之高,平辈中暂时无人能及,所以便冠了一个“大”字。有人说,陵越之难得,不仅在于道术拔萃,更因为他兼修极为暴烈的雷火之术,非有极沉静、极坚固的意志不可为之,因此不少授课长老都对他有几分敬佩。

陵越伸手将眼前人发髻上的细小枝杈落叶拂去,再略施咒法,江蓠身上尘土瞬时消失无影。

江蓠从未与师兄弟有过如此亲昵的接触,只能用低头来掩饰自己泛红的双颊,再次抱拳道:“多、多谢大师兄。”

玉浮派的修炼方法讲究五行四相,所谓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为修道人命格所属;而风雷水火四相,则由人自选。如此两相配合,施展法术时方可切换交融,不易被敌人克制。

据说五行四相的组合,通常会影响修道人的心性。例如江蓠水行而风相,明玉说她“透彻似水、自由如风”,江蓠则回敬明玉“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八个字。但这套说法不仅有牵强附会的嫌疑,而且在有些人身上极不适用,比如陵越。他虽火行而雷相,平时却无半点雷霆作派、烈火脾气。其人端庄持重若山峙渊渟,待人亦甚是和风细雨。不过在温润如玉的表面之下,也能隐隐令人觉出一种淡漠。

陵越看着这个礼数周全的小师妹,不由地舒展了眉头:“晨光熹微,是我没来得及察觉这林中有人。错在我,你何必言谢?”

江蓠腼腆地笑了下,整整衣冠,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自觉大事不妙,便试探着问道:“对了大师兄,你凌空驭剑,又是砍树又是挖土坑的,莫非也是想在这里完成版筑课的……”

“正是,不过……看来被师妹占了先。”陵越与江蓠在版筑课上见过几次,他自也猜到了眼前人来到这偏远小山丘的意图。

江蓠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说:“唉,既然是师兄先动的手,自然归师兄所有。我再另觅别处便是。”

被剑气破开的山顶已然狼藉一片,所幸那坛桑落酒被搁在较远的位置,没被波及。有点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江蓠四下一望,确认了搁酒的位置之后,才迈步去取。

“且慢——”陵越将江蓠叫住,“我既身为师兄,又怎可与师妹争地?”

他实在不想让眼前人因为自己而垂头丧气。

江蓠最怕出现这种互相推来推去的情况,正在腹中斟酌把山头让给师兄的说辞,却听陵越问:“师妹可发现了,此处甚奇,不见繁花似锦,却有香气袭人,也不知有何仙花瑶草隐匿其中?作为居所,倒确是上佳之选。”

“啊……”江蓠连忙又跳开了一步,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大师兄有所不知,我……师承青木道长,平时熏染香草以辅助修行,经年累月,身上便常怀这芳草之香。”

陵越上身前倾,确认了她是芳香的源头,才说道:“经你如此一说,我才发觉此香不同一般。只是……我在课上见过你,当时却未觉察。”

江蓠听说陵越大师兄竟然对自己有几分印象,脸上又划过一阵热浪。她搓了搓手,道:“所谓‘兰茝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人对香气的好恶真可以天差地远。我这身上的味道,有人觉得清甜可喜,有人觉得酸苦可憎。因此我平时在中丘广庭聆听长老教诲之时,都会用内力压制气味,以免唐突了其他师兄弟妹。”

“师妹果然心思细腻,懂得为人着想。”陵越因对眼前人有些好感,眉目间颜色益温,话也多了起来,“素闻青木道长品性高洁,以清净自居,座下弟子性情各异,如今都少在派中走动。娜迦匿迹无踪。岫萝携孤雁剑已登仙道。曦月曾掌管仙箓司,后远走西域,受雇于知林堂。明玉乐在江湖,常年在俗世行走游历。沅芷出身中原富庶之家,因幼弟早夭,前些年已回京城继承家业。如今派中只剩杜蘅、江蓠。”

江蓠笑着接过话茬:“杜蘅貌美堪称国色,使人见之难忘。在下相貌平平,自然是江蓠了。”她心里想,其实熏焚香草不过能静气安神而已,向来被目为无用之法;自己所属的青木一脉避居西丘,亦从来少人问津。没想到这个陵越师兄知之甚祥,看来传闻说他是掌门之位最有可能的继任者,并非虚言。若非如此,派中一百八十位长老各有得意门生,谁会去记个遍呢?还有啊,什么“品性高洁、以清净自居”,应该是派中人多在背后非议青木师尊,说他性情孤僻、傲世怨谤才对……这个陵越师兄,倒是蛮会聊天的。

陵越听言,不自觉地对眼前人微一打量:青丝如泻,粉颊生晕,一双杏眼清明澄净,虽少了点勾人的媚态,但也晶莹透澈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怎能说是相貌平平?但虽知她是自谦,若直接驳回,又似显得轻佻,只好按下不提,笑道:“原来是江蓠师妹。今日派中大庆,以你的辈分,应当在中丘庆贺,缘何独自在此?”

江蓠粉嫩的小脸上忽而染上了一抹愁色,挥了挥不知何时出现在手里的狗尾巴草,叹道:“唉,从前曦月还在玉浮的时候,我是常跟着她到处去凑热闹。不过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那种场面,更不觉得……更不觉得今年玉浮弟子中受朝廷征辟人数之多,是值得庆贺的事。故而独自在此,想趁这空闲寻觅良址,将版筑课的作业敷衍了。”

陵越素来不喜入仕的风气,原以为年轻弟子若非汲汲于功名,便是对于新奇的匠术充满兴趣,没想到眼前人却作了这样一番感慨,不禁有些讶异。

江蓠见陵越神色异样,才意识到大概是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辩解道:“师兄莫怪……我只是觉得,修仙先要正心,痴迷技艺和武学都不是正道,入仕朝堂更似是……一股歪风。”

“哈哈哈——”陵越朗声大笑,“没想到师妹也对这庆贺大典心怀不满,也对那奇技淫巧兴趣缺缺。既然你我共觅此处,不如一起敷衍了此事?”

“不不,我学艺不精,恐拖累了师兄。”江蓠忙不迭地摇头,“而且……近年来各派弟子交流频荏,本派人数渐增,我唯恐五重丘内拥挤,才寻了这偏远的小山,只愿将来可长居于此。为己筑屋,自当亲力亲为,不敢假手师兄。”

陵越无视江蓠的婉拒,只说:“师妹不必客气,如你早有准备,可否借图纸一观。”

江蓠闻此言,也不好再找拒绝的理由,陵越直视的目光更令她不知所措。她赶忙定了定心神,指尖凝光,把她根据《营造法式》绘出的平面图和断面图映在空中,请陵越过目。

陵越细观其内室,问:“这屋宇之内勾通无碍,竟没有一个隔间,师妹何至于这般偷懒?”

“呼……”江蓠摸了摸额头,才发现自己竟在这空气冰凉的春日清晨渗出了一层细汗,“师兄见笑了,我只是觉得这样显得宽敞,人在其中也更自由舒畅。师兄若是不喜欢……可、可随意修改。”

“那师兄便不客气了。”陵越三两笔在门头添了块匾额,上书“山月窥人”四个字,接着又画上一条延伸而出的走廊,其尽头是一座凉亭,“师兄也需要一个清静的饮酒之地。”

江蓠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想道:莫非大师兄将来要与我比邻而居?虽然这只是一个饮酒的凉亭,但想必总比原来见面的机会多得多……她心底有莫名的雀跃,连众姐妹撇下她出走的伤感也一时烟消了。双手抚上发烫的双颊,脸又不觉红了一片。

陵越见江蓠低头不语,便问:“师妹是否不喜欢这几个字?”

江蓠立即摆手否认:“不不不,没有不喜欢...对了,这亭子也该有个名字。师兄喜欢清静……所谓‘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这个亭子,便命名为‘朝露亭’……可好?”

陵越今日本心绪欠佳,但见这个小师妹一会儿手舞足蹈,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又“所谓、所谓”的书呆子样,甚是滑稽可爱,心情居然畅快了许多。她抱拳行礼时左手中指上的翠玉指环,也让他想起了……

“多谢师妹赐名。你这戒指——”陵越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好像管得太多了,转而道,“时候不早,你我这便动手吧。”

陵越在派中虽被平辈敬重,但素来不喜交游。萧索寡会的他,真正能说上话的朋友不多。今天问了这个师妹不少问题,还主动提出合作,已算是大大的破例了。

江蓠听了陵越的话,抢先念动咒诀。但见风催林动,寒卷叶下,不多时,光秃秃的木材便从四面八方飞来。她的剑气幻化成锋利的冰刃,三两下便将木材切削成形,打好了一层地桩。只是再要运气伐木时,江蓠渐感内力不支。

不敢在师兄面前露怯的江蓠本打算咬咬牙勉力而为,没想到此时一股陌生的炎火之力从她肩头汇入……

陵越不知道,他今日出手,虽解了江蓠一时之困,却也从此给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