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立储风波再起,武承嗣密谋储君之位

一、王府密谋

魏王武承嗣的府邸坐落于皇宫正南的尚善坊,正对天津桥,离宫门仅一川之隔,距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的府邸也不远。虽说这座王府远不及东宫雄伟广阔,但阁楼高耸、堂前列戟,装潢亦甚美观,宾客盈门更是不在话下;尤其天授革命之际,上至朝廷官员,下至监生游士,熙熙攘攘争相拜谒,无愧为当朝首相之家。不过自从武曌正式称帝,这股热潮反而有所减退,登门的客人少了,连他本人也宣称自己喜好清静,拒绝同僚拜访——至少表面上如此。

不过凡事皆有例外,今天就来了一位难缠的客人。此人约莫四十岁,中等身材,其貌不扬,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布衣,还带着一辆半旧的马车。王府的门吏趾高气扬,大咧咧看了他的名刺,原来是个从八品的官,也没大放心上,磨磨蹭蹭进去转了一圈,出来告诉那人:“千岁不在府里,您改日再来吧。”

主人在不在家,守门的会不知道,还用跑到里面现打听?这分明是故意逐客。岂料那人竟不走,憨笑着说:“有劳兄弟。既然不在,我就在门外等候王驾归来。”

门吏暗笑他不晓事,揶揄道:“您随便吧。”

原以为他傻等片刻,明白过味儿来就走了,哪知这一等竟是好几个时辰,直至华灯初上,就赖在大门口不走,反倒弄得门吏没主意。

“实话跟您说吧,千岁不见客。”

“那我更得等,万一王驾出门,我或可一见。”

“你没听懂吗?你的名刺我已经递进去了,千岁没回话,这就是不想见你。”

“等他出来碰见,即便责骂我也认了,与老弟无干。”

“你老在我这门口堵着,还带着辆马车,成什么样子?”

“没关系,我往远处站点儿。”

“天已经晚了,千岁不会出府的。”

“我再等会儿,宵禁之时便去投驿,明天一早再来……”

明天还来?有完没完啊?若是寻常草民,门吏早就直接轰了,可他好歹是个官,这府邸离皇宫这么近,急不得恼不得,要是闹出什么乱子来怎么担待?门吏苦着脸又进去了,这回跟出一位锦衣老者,似是管家之类的人,也劝他离开;他依旧死皮赖脸拿那些话搪塞,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魏王,管家也只好回去。

就这样又耗了半个时辰,天色已大黑,王府大门突然豁然敞开,两名仆童打着灯笼,既而出现一个衣冠庄重、表情严肃的人——正是魏王武承嗣。

那人赶紧伏倒在地,纳头便拜:“卑……”

“进来!”武承嗣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根本没容他开口。

那人跟进大门,武承嗣却没有把他往里领的意思,就在门廊下一站,开门见山道:“我已看过名刺,你是明堂县尉吉顼,对吧?本王与你素不相识,非要见我乃为何事?”

“卑职虽在下位,久仰魏王贤名,朝思暮想欲来拜谒,然则官卑人轻性识愚鲁,恐贻笑大方,故而未敢唐突。前番朝廷兴建明堂,魏王参谋其事,卑职身为明堂县尉,驽钝不明,尸位素餐,未尽尺寸之力,深以为愧……”

“哼!”武承嗣气乐了——明堂县名字里虽有“明堂”二字,却跟洛阳明堂没半点儿干系,该县在长安,是高宗总章年间筹建明堂时从万年县里划分出来的,辖境仅有几个坊;后来因博士争论不休,长安的明堂最终未建,可划定的县境也没改,一直延续到今。洛阳修明堂,关他长安的县尉什么事?还尸位素餐深以为愧?这不瞎套近乎嘛!

“好了好了,本王公务繁忙,你有话直说。”

“这……卑职乃吉哲之子。”

“原来如此。”武承嗣言下顿悟——吉哲乃易州(今河北易州)刺史,倒也算是个能臣,颇有些政绩,惜乎有贪墨之弊,尤其曾大肆贿赂前任内史宗秦客。女皇严惩宗家兄弟,除邢文伟被贬外,还有许多官员牵扯下狱,吉哲也在其列。本来顶多是流放除名,可此案未完就又出了史务滋的事。女皇做成一桩造反的冤案,恐朝野之人失望,于是又追令加重对贪贿者的处罚,以挽回声望,羁押在狱的吉哲被改判成死刑,眼看秋日将近快要处决了。

窗户纸捅破,吉顼也不再绕弯,干脆二次拜倒:“恳求魏王饶我父一命!”

武承嗣也不愿杀吉哲,其实他何尝没收过贿赂?前几年他曾奉命黜陟河北,那时吉哲没亏待他,远接高迎,伺候得无微不至,若非以往有这层交往,吉顼也不会跑来撞木钟。但严惩贪官是女皇之命,为一个关系不算太近的人违背上意,这显然不明智。他只能一本正经打官腔:“虽说其情可悯,但法难宽纵。判处死刑乃是上意,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本王爱莫能助。”

吉顼当然不死心,又急急渴渴道:“魏王切莫推辞,谁不知您是圣上爱侄?家父之案说是上意,具体判决还不是周兴、索元礼他们拿主意?这些家伙在别人面前威风凛凛,在王驾面前又算什么?莫说一条人命,就是干系社稷的大事您也能做主!而今遍观新旧皇族之人,魏王众心所系、四海所归,前程不可限量,岂可妄自菲薄?”

这番话正挠在武承嗣的痒痒肉上,他听了暗自喜悦,却板着面孔训斥道:“休要胡说!社稷大事我都不敢轻言,岂是你这小官能随便议论的?”吼罢又耐着性子劝道,“你父待本王的情谊我牢牢记着,你的忠孝之心我也不会忘。可此案已定下,断无更改之理,我若平白无故干涉此事,圣上怪罪下来,我如何担待?还是算了吧,你父受赃乃是实情,并无屈枉之处,赶上这阵风也只能怪他命不好。这样吧,日后若有时机本王一定提拔你,算是补偿吧。”

吉顼枉费唇舌不起作用,唯有孤注一掷。他猛然跃起,高叫一声:“得罪啦!”拉住武承嗣的臂膀,不由分说便往外跑。

王府仆童根本来不及阻拦,武承嗣趔趄着被他拽出门去:“你、你意欲何为?”

“卑职有好物进献!”

武承嗣眼瞅着他把自己拉到一辆马车前,心里急得冒火——怕什么来什么!不用问,车里必是金银财宝。现在女皇正严惩贪腐,他之所以闭门谢客就是怕有人送礼请托,岂料防不胜防,吉顼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放肆!本王清正自爱,绝非……”话说一半武承嗣愣住了——吉顼将车帘掀起,里面竟不是黄白之物,而是两个大活人。借着仆童手中的灯笼,他瞧得清清楚楚,是两名婀娜娇艳的美女,面如桃花,杏眼蛾眉,似笑非笑,秋波流慧;身穿翠绿衫襦、百褶石榴裙,肩披淡黄轻纱,满头金银珠翠,脂粉之气扑鼻;身段窈窕,肌肤胜雪,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好一对尤物!

“臣妾拜见大王……”两人不便下车,就在里面翩翩下拜,燕语莺声着实动人。

武承嗣两眼发直,吉顼见此情形暗松一口气——八成有门!

为了营救老爹他绞尽脑汁,女皇敕令严办的案子,谁敢网开一面?恐怕只有文昌台两大宰相,武长倩做事谨慎,不吃黑、不徇情,想都不要想,只能央求武承嗣。可怎么让这位大皇侄为自家出头呢?若不是现在这节骨眼上,他真恨不得把老爹这些年捞的不义之财都给武承嗣送来,可宗秦客和他爹就是因为贪贿出的事,正是风紧的时候,送钱来不是害人家吗?弄不好把自己也搭进去了。正一筹莫展之际,他偶然听到些官场传言。

前番刘氏兄弟谋反案,史务滋因违拗获罪,卫蒲山因与刘行实相厚而遭牵连,阿史那惠是刘虔通属下,左司郎中乔知之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何也牵扯其中?原来那乔知之乃是一才子,与李峤、陈子昂、沈佺期等文士相交甚厚,颇有些风流心性。他家中有一侍妾,名唤碧玉,生得俏丽动人,且能歌善舞,极受乔知之宠爱,艳名渐播于外。武承嗣听说此女心中甚痒,遂要求乔知之将碧玉暂借到王府,说是要让碧玉教自己家的侍女歌舞。乔知之料到武承嗣有霸占之意,但人家是权倾朝野的亲王,又是自己的直接上司,哪开罪得起?于是违心将碧玉送去。武承嗣果然匿于己府不再归还,乔知之虽不敢索要,但对碧玉挂念极深,整日茶饭不思,无可排解就写了首诗,题曰《绿珠篇》,借西晋之时绿珠坠楼以报石崇的故事抒发爱妾被夺之叹。哪知众文友爱其词句纷纷唱和,此诗渐渐传开,连身在王府的碧玉也听说了。碧玉本就难忘旧情,特意觅来此诗,读后愈加悲痛,以为乔知之责备她不肯尽节,于是也效仿绿珠,在王府投井自尽。武承嗣大怒,认为这是乔知之教唆碧玉殉情,便密令酷吏将其牵进逆案,一并杀害。

这传闻吉顼虽不敢确信,却也颇受启发,给魏王送美女如何?又私下里多方打听,得知武承嗣嫡妻亡故,前两年女皇还打算让太平公主与之成婚,结果未能如愿,至今魏王府没有正妃。这下吉顼心里更有底了,家中没主妇管着,闲花野草岂不多多益善?于是他在长安花重金买了两名美貌的歌姬,领回家待若上宾,食则膏粱、衣则锦绣,居住在上房,不劳她们做半点儿事;二女大受感动,与之义结金兰,成为兄妹。吉顼这才把实情讲出,恳求她们救父,二女既受他恩义,又听说要入王府,也没什么委屈的,便欣然应允。

这会儿吉顼见时机成熟,第三次屈膝跪倒:“大王!卑职救父心切,一片拳拳之意无可剖白,唯有让两个亲妹妹侍奉王驾以表寸心。还望大王念我兄妹可怜,饶我父不死吧。”他当然不能说是义妹,一则这样更显真诚,再者进献歌姬也是行贿,而妹妹过门却是武承嗣纳妾,这就成了结亲,不算贿赂啦!

两名美女受过吉家恩惠,也跟着抹眼泪:“求大王网开一面,今后臣妾做牛做马侍奉大王。”美人落泪愈加娇艳,如梨花带雨一般。

“这、这、这……”武承嗣心神荡漾,也没主意了,一个劲抓耳挠腮,“你把她们弄我府里来,这算怎么回事?这要是……”

吉顼跪爬两步,就势抱住武承嗣的大腿:“卑职对大王一片忠心溢于言表,对老父的孝心更是天地可鉴!您有所不知,我母下世早,我父怕我们兄弟受屈,一直没续弦,谆谆教诲、时时养育,天伦之情岂敢忘怀?虽说我父身负重罪,难道就叫我眼睁睁看他身首异处吗?若国法能允,我都情愿替父一死啊!”话未说完已泪水涟涟。

他这话未免夸张,可武承嗣听了大受感动——二十五年前武曌趁封禅之机毒杀魏国夫人贺兰氏,把罪名转嫁武惟良、武怀运,将他们兄弟双双处死。武承嗣之父武元爽也被斥为同谋,罢官流放振州(今海南三亚),一路艰辛受尽苦楚,病倒在蛮荒之地;那时武承嗣还不满二十岁,眼巴巴看着父亲病入膏肓气息奄奄,最终含恨而死,他却无力挽救,心都要碎了!今日吉顼在他面前哭哭啼啼说出这样的话,不免揭了旧痛。

本就垂涎这两名美女,又被吉顼触动,武承嗣实在忍不住了,把牙一咬:“也罢!念在你兄妹这份孝心,本王竭力周全。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成与不成可不敢保!”

“这便是天大之恩,卑职赴汤蹈火效死以报,岂敢多求?”吉顼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二话不说站起就走,连车都不要了——事办完别磨叽,虽说大晚上的四下寂静,万一有人瞧见也是麻烦,赶紧走!只要这俩美女进了门,日日在武承嗣耳边吹风,还愁老爹救不出来?这事必定能成,回去等消息吧。

武承嗣也顾不上跟他客套,生怕叫人撞见,赶紧把车帘放下,嘱咐仆童赶车绕到后门,悄悄带进府里安置。他本人仍走前门,快步穿过前院,绕过前堂的游廊,来至后堂阶边停下脚步,整理一下衣袍,轻轻咳嗽一声,这才推开后堂的门。

堂内灯火闪亮,梁王武三思、定王武攸暨、建昌王武攸宁、河内王武懿宗、凤阁舍人张嘉福、鸾台舍人王隐客等人围坐一处,都紧张地注视着他——这里正进行一场不可告人的密会!

“那人是何来历?”“究竟有何图谋?”“是敌还是友?”“为何滞留半日不去?”一见他回来,众人七嘴八舌询问。

武承嗣自然不能提收下两名美女的事,只道:“是个获罪官员的亲眷,跑到我这儿求饶来了。真是岂有此理!被我打发走了。”

“哦……”众人长出一口气——私自议论朝政是犯女皇忌讳的,一旦走漏消息,难免降下大祸。虽说魏王、梁王都是女皇的亲侄儿,可外甥已被流放,再严惩侄子也不是不可能,故而众人十分小心翼翼。听说外面有人赖着不走,大伙唯恐来者不善,更怕是女皇派来的眼线,都提心吊胆。

获悉虚惊一场,武攸暨第一个站起身来:“吓煞人也!此地不宜久留,我得回家了。”莫看这位皇家驸马英姿勃勃、仪表堂堂,却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刚才听说门口有可疑人物,脸都吓白了,可不敢再跟他们混下去。

“你着什么急?”他哥哥武攸宁拦道,“正经事还没商量完呢。”

武懿宗秉性尖刻,一旁冷笑道:“他还能忙什么?必是怕回去晚了公主发脾气。唉!快走吧,省得公主扒了你的皮。”

武攸暨脸上一阵羞红,却支支吾吾辩解道:“你、你这叫什么话?太平怀有身孕,我当然要体贴些……”

张嘉福、王隐客皆是人臣,不能眼瞅着驸马丢面子,赶紧站起来打圆场:“驸马说得是,公主身体要紧,皇家多子多孙便是天下之幸,您请便吧。”武承嗣也无奈地点点头,没说什么。

武攸暨忙不迭告辞而去,待他走远一直没话说的武三思才开口:“以后再商量事情别叫他掺和了,他战战兢兢的,什么事也办不成,来也是白来。再说太平公主毕竟是李家的女儿,未必肯和咱一条心,想瞒也瞒不住,就咱攸暨那点儿胆子,只要太平一吓唬,什么秘密都得泄露出去,反倒误事!”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附和。

“唉!”武承嗣刚得到两名美女,本来挺高兴,瞧见这一幕又不禁叹息——再漂亮的女人终究是消遣之物,难道还比得上公主?当初女皇借宗室谋反案处死太平的前夫薛绍,原打算让他和太平成婚的,可太平死活不答应,非要嫁给武攸暨,最后闹得女皇也没办法,硬是赐死了武攸暨的原配妻子,让太平过了门;才智平庸的武攸暨因此飞黄腾达,官升右卫将军,爵封定王,成了和他以及武三思并驾齐驱的亲王。这桩亲事固然圆了女皇李武联姻的心愿,但对武家的政治势力并没多大帮助,武攸暨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除了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什么事也做不来。事到如今武承嗣越想越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努力争取一下太平的芳心呢?倘若跟太平结成夫妻,对女皇而言他既是侄子又是女婿,还愁争不到储位?

武承嗣之所以不择手段争取太子之位,固然是野心使然,却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咸亨末年他就效力姑母,干过许多事,对抗郝处俊、构陷李贤,造庆山、献瑞石,打击唐室忠臣、诛杀李家宗室,虽说功劳赫赫,结下的仇家也数不胜数。倘若将来姑母把皇位还给武轮,无论复不复辟,他都绝无好果子吃,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他能不去争吗?这场储位之战武轮输不起,他武承嗣一样输不起!

况且身涉利害的不仅是他自己,更是整个武氏家族,莫看现在武家尊贵无比,二十年前什么样子?武惟良、武怀运被杀,武元庆贬谪岭南,武元爽流放而死,子侄受尽苦楚,怎一个惨字了得?现在才刚翻过身来,端着金饭碗还得提心吊胆,将来李唐若是复辟,大家又要被清算了,而且只怕比上次更惨,简直不堪设想。平心而论武承嗣是注重家族亲情的人,当初父母死在振州,他和弟弟武承业相依为命,多次上书央求姑母宽恕,好不容易熬到咸亨大赦,弟弟回到京城还未受重用就染病亡故。他收养了两个年幼的侄子武延晖、武延祚,视若己出待之甚厚,至大周革命册封诸王之际,在他一再请求下女皇追封武承业为陈王,以武延晖嗣爵,又封武延祚为咸安王。作为兄长和伯父,武承嗣是可敬的,他努力争取也是为家族前途着想。实事求是地说,女皇曾一度厌弃自己的家族,更重视母亲一脉的亲戚,直至处死贺兰敏之才有所改变,后来重新启用族人也是出于夺权的考虑,而武承嗣却是地地道道的武家儿郎,他才是文水武氏的真心维护者。

然而理想很美好,现实却很残忍,虽然武承嗣为女皇立下汗马功劳,虽然他身居首相、掌握大权,离东宫那位置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为此他明里暗里向武轮发起攻击,却始终无法彻底打败那个孤弱的人,这令他大为苦恼:“史务滋虽死,圣上以欧阳通接替其位,这人照旧跟咱作对,换汤不换药,有何不同?前日我单独入见,圣上暗示我对刘姓之人的诛杀应适可而止,说穿了还不是不准我朝东宫下手?上意摇摆不定,真不知她老人家究竟怎么想的。”

“魏王不必忧虑,以卑职愚见,您还是大有希望的。”张嘉福笑道,“前番王庆之上书,直接请求立您为嗣,圣上不是默许了吗?还特意传谕嘉奖,这还不是意属于您?”王庆之的主使者便是张嘉福,这次上书是他一手策划,为的便是给武承嗣营造出百姓拥护的态势。

“我看未必。”武三思连连摇头,“圣上褒奖王庆之并不一定是赞同他的倡议,而是夸奖他上书的行为。铜匦设立多年,一向是告密的人多,献计献策的甚少,圣上夸奖王庆之,就是看重其草民的身份,借此鼓励臣民关心国事,巩固我大周王朝。至于他上书写的是什么,恐怕圣上根本不在乎。”

武懿宗愤愤不平:“圣上既迁李氏社稷,便该早做决断,如此迁延怎么得了?如今武长倩那老贼明摆着要保李家的崽子,格辅元、欧阳通全是他那边的,乐思诲、任知古也不阴不阳的,他们起用的崔宣礼、狄仁杰、卢献等人,哪个跟咱是好相与?张虔勖派兵戍卫东宫,说是不让皇嗣随便行动,可李旦照样天天给圣上写请安奏章,姓张的不但亲手呈递,还替李家崽子美言,我看他也是武长倩那一伙的。还有那个李嗣真!分遣十道御史巡抚天下,他本人去了河东,干得有声有色,向朝廷推荐的都是些什么人?上个月弄来个李日知,晋升司刑丞,明摆着分酷吏之权;前日又荐来个袁嘉祚,说是要推荐到寿春王府,给李成器当侍读,这分明都是对付咱的!长此以往咱处处掣肘,怎么跟李家崽子争?”

“你也不要想得太绝对。不提拔这些人,还能提拔谁?”武三思见得更深,“改朝换代才一年,环顾天下可用之人,哪个不是李唐之时入仕成名的?说到底咱武家兴旺不过是这几年的事,培植心腹哪有这么快?而今能为咱们所用的只有改换社稷的功臣,可是……唉!”武氏立国与历代王朝定鼎不同,主要依仗武曌的个人威望,所以开国功臣中没有杰出的文臣武将,或是丘神之类的酷吏,或是傅游艺那等投机之徒,这帮人不被清除已是侥幸,能指望他们干什么大事?

王隐客思索片刻,忽然道:“不妨换个思路,难道唯有建国有功之人才跟大王一条心吗?若追根溯源,当年天皇废王立武,那些拥护圣上当皇后的人不也是功臣吗?徐一门虽因徐敬业坏了事,可许敬宗、崔义玄等人的子孙尚在,也应与武氏休戚与共,何不把他们提拔上来引为己用?”

“嗯。”武承嗣一阵苦笑,“还招揽心腹呢,咱们恐怕又要再失一员大将了。”

“何出此言?”

“今日我把大伙召集过来,一是讨论对付东宫之法,二来还有件难办之事。昨日散朝后圣上单独召我到武成殿,叫我设法除去一人,并办成铁案宣告天下,我左思右想竟无完全之策。”

“何人?”众人无不关注。

武承嗣把那人名姓说了,众人也皱眉——此人罪行累累,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冤!其实要杀此人容易,可要干净利落办成一桩铁案实在太难。因为此人和武承嗣关系甚深,若公开弹劾审问其罪,弄不好他破罐破摔,把所有秘密都抖搂出来,到时候莫说武承嗣无法收场,连女皇都脸上无光。

沉寂片刻武懿宗一拍大腿:“干脆别审了,派个刺客把人一宰,不就结了吗?”

“这主意还用你出?”武承嗣白了他一眼,“圣上处置此人就为解天下人之恨,若不声不响把他杀了,还有何意义?”

武三思手里摇着把小扇,口中念念有词:“常言说得好,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样吧,我推荐一人,他或许有办法。”

“又是谁?”

武三思说了,众人不禁发笑——这可真成了黑吃黑啦!

武承嗣却笑不出来,除去这个神憎鬼厌之徒固然可以交差,却也失去一把杀人利器,对他而言未尝不是损失。他越想越烦,索性嘱咐张嘉福:“你叫那个王庆之再来一次上书。”

“成!”张嘉福一口答应,“这回我叫他多招揽点儿人,来个谒阙请封,就跟当初劝进一样。”

“不妥吧?”武三思颇有顾虑,“上次已属侥幸,再来一次只怕圣上动怒。”

武懿宗却道:“我看行!反正眼下没别的办法,试试呗。”

武攸宁也道:“圣上素来亲民,只要拉上一大帮百姓,就算圣上不肯马上答应,也不至于有危险。”

“可是……”武三思本想阻拦,他觉得过犹不及,此事做得太过反倒不美,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父亲武元庆是武士彟长子,而且当年武元庆虽然被贬龙州(今广西崇左),却是善终的,比获罪流死的武元爽结局要好;论年纪武三思与武承嗣同岁,只晚出生几个月,因为是庶出的才不及武承嗣尊贵。其实家族内部公认他的才智高于武承嗣,又是长房之人,推他为当家人似乎更合适。不过武三思素来谨慎,一向谦诚待人,连宰相之位都不去争取;即便如此武承嗣也多多少少对他怀有戒心,就怕他自立门户参与储位之争。现在大伙都嚷着谒阙请封,他若执意阻拦,未免有故意作梗之嫌。这个节骨眼上兄弟们正该同舟共济,若再猜忌内斗就更不妙了。况且……

武三思任凭武懿宗等人聒噪,缄口不言低头凝思——以侄子身份挑战人家亲儿子,以新贵之身挑战满朝遗臣,聪明人会这么干吗?虽说老太太身子硬朗,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保不准哪天有个三长两短,只顾向前可别忘了退路!立储之事关乎家族存亡,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有趁热灶的,也得有人烧冷灶,多结善缘才有回旋余地。

二、请君入瓮

丽景门坐落于太初宫的西南角,早在隋朝兴建东都时便有,是一座并不算雄伟的城门,但声名远扬。首先这是一座“富贵之门”,因为洛阳朝廷的省、台、寺、卫都在宫城西南,官员日常办事出入此门比绕行端门方便得多,高官云集自然富贵得很。不过自垂拱年间以来,这座城门又多了一个别名——例竟门。

文明元年(公元684年)为应对徐敬业叛乱、裴炎逼宫的局面,武曌在洛州牧院设置推事院,审讯涉嫌谋反之人,负责者是索元礼。后来为了进一步打击异己,武曌又制造铜匦、鼓励告密,随着案件的激增,获罪之人越来越多,涉案官员的品级越来越高,已经不是推事院所能处理的了,于是在丽景门内设立诏狱,由秋官、肃政台下属的酷吏管理,专门审讯重犯。自打这座监狱建立那天起,凡被关进这里的人无一生还,远者如徐敬真、邓玄挺,近者如丘神、史务滋,更有甚者如范履冰、冯元常、黑齿常之等,干脆在狱中自尽。故而朝野之人取丽景门的谐音,称其为“例竟门”。例者,惯例;竟者,完结——活人进去,死人出来,呜呼哀哉,绝无例外!

这样一座人间地狱,自然是腥臊恶臭、惨绝人寰,充斥着凄厉的惨叫声。然而今天情况有点儿特殊,在一间牢房里有个绿袍官员正指挥一群狱卒清扫,把地上青砖擦得油光闪亮,撤去原先的草席,换上崭新的被褥、坐垫,点上熏香驱赶血腥气味。都安排妥当后,他又亲自张罗一桌菜肴,四碟八碗,水陆毕陈,还预备一坛上好的清酒,两双筷箸、两只酒杯对面而放。

此人名叫来俊臣,官居监察御史,也是负责诏狱的酷吏之一。他出身低微,本是一介流民,因在和州(今安徽和县)为非作歹被当地刺史、东平王李续抓获,其时正逢宗室谋反案爆发,他便诬告李续参与谋反,受到武曌接见。因相貌端正、为人机敏,更因他的诬告正合武曌铲除李唐宗室的心思,所以授封御史。这两年来他也像其他酷吏一样,严刑逼供、制造冤案,害了好几条人命。但今天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要宴请一位贵客。

将近正午时分伴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贵客驾临——秋官尚书、酷吏头子周兴。

来俊臣满面堆欢,深施一礼:“大人终于来了,晚生恭候多时。”当初李续的案子是周兴一手包办,来俊臣当官也赖周兴推荐,论起来周兴不仅是他的上司,还是他的恩人,故而以师长之礼相待。

周兴在别人面前嬉皮笑脸,在他面前无须装相,一跨进牢门就皱起眉头:“你这小子真会捣鬼,我还以为有什么棘手的案子呢!把我诓过来就为吃饭?”

“大人何等身份?晚生算什么东西?直说宴请怕您不肯赏光。”

“宴席就摆在这种地方吗?”

“这才是好地方呢!没旁人打搅,更没有耳报神,说话最方便。为这桌酒席我花了不少心思,您千万别嫌弃。”说话间那几个收拾牢房的狱卒都很识相地退了出去。

周兴也扬扬手屏退随从,却道:“还有公务在身,我只坐片刻。”

“这便是天大的面子!”来俊臣殷勤至极,明知坐垫是新的,还假模假式拿袖子拂了拂土,才请周兴落座,然后郑重其事端起杯酒,“晚生先敬大人一杯,感激……”

“少来这套!”周兴冷笑道,“平白无故请我吃饭?酒无好酒筵无好筵,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

“唉!大人神机妙算啊……”来俊臣把酒灌下去,立时换了一张苦脸,“今天请您过来,其实是想诉诉委屈。大人有所不知,自从您高升以后,诏狱的差事越来越不好混。当初这里何等兴盛?哪天不逮十几个人?现在再瞧瞧,简直空了。前番刘家的案子,本以为是立功的机会,哪知才罗织十几人,就这样还有个乔知之是魏王塞进来的。听说圣上那儿就发了话,不让随便牵扯。而且落案也越来越难,这里的内情您老也清楚,如今咱不仅有老冤家,又添了新对头!”

所谓“老冤家”指的是另一个酷吏头子索元礼,现在官居从五品司刑正。他起家比周兴早,但周兴后来居上,他心里很不服气。周兴笼络来俊臣、万国俊等辈,制造东平王谋反案,于是索元礼也招揽侯思止、王弘义等爪牙,整倒了舒王李元名,两家各造冤案争权斗势。至于“新对头”则是徐有功等几位新任命的司法官员。

徐有功,洛州人士,隋末著名儒士徐文远的后裔。他虽然举明经入仕,却没有走祖辈研究《左传》的老路,反而刻苦钻研律法,起家担任蒲州(今山西永济)司法参军。在任期间宽仁慎刑、明察秋毫,审讯犯人据理而断,不轻易动用刑罚,却总能把案件搞得水落石出,故而被百姓唤作“徐无杖”,在民间颇有声望,因此官职一再提升,至唐周迭代女皇干脆把他提拔到朝廷,任命为司刑丞。这样一位严守法度、秉中持正的官员参与诏狱事务,与酷吏格格不入,很快就激起了矛盾。

贵乡(今河北大名)县尉颜余庆与人结怨,仇家逮住他曾在博州任职的履历,诬告他参与琅琊王李冲的谋反。来俊臣主审此案,将颜余庆捉拿下狱,屈打成招判处死刑。徐有功核对案卷,认为颜余庆与李冲只有礼节性交往,并不构成同谋关系,要求重审;来俊臣不忿,两相争执,一直闹到女皇面前。对于谋反这等事,武曌一向宁可错杀不能错放,所以偏向死刑判决。可徐有功据理力争,并搬出永昌元年(公元689年)的大赦文书,其中承诺以往逆案不再追究,凡涉案不深者给予宽免,宗室谋反案已完结两年,岂能说了不算?问得武曌哑口无言,最终将颜余庆赦免。

此案影响虽不大,却是酷吏们第一次被挫败,而就在此案结束后朝廷提拔以往贬黜之人,原殿中侍御史杜景俭也入职司刑寺,此人也以心思缜密、断案公正著称,俨然与徐有功形成一派;再加上李嗣真新近举荐的李日知,这些人对来俊臣、索元礼等酷吏形成很大制约,制造冤案不像以往那么容易了。

周兴何尝不知来俊臣的难处?可他地位变了,已是高高在上的三品尚书,对下面刑讯逼供的勾当自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故而搪塞道:“索元礼不过是个粗人,徐有功再难缠终究要听圣上的。你无须跟他们争执,小小不言的案子大可顺其自然,只要把圣上和魏王亲自交代的案子办妥,你的官位便能稳固不摇。”

“光坐稳官位不成啊!”来俊臣作色道,“晚生正值不惑,当努力进取,为朝廷另立新功。您看您……是不是再帮晚生一把,给我换个位置,最好升个一两阶。”诉苦不是目的,说到底是为了升官。

周兴笑了:“哪这般容易?别忘了你是监察御史,刑狱之事只是代管,既然审案的事不好干,那就干你的本职,出去巡视地方、纠察官员,天长日久自有进身之阶。”

“您老说得轻巧!”来俊臣叫苦不迭,“我读过几本书?懂得多少朝廷制度?那些事自有张仁愿、宋璟、桓彦范等人包揽,人家是进士出身,正牌子御史,我不过混这么一身皮罢了。晚生早琢磨好了,要升官还得在您老麾下,您如今执掌秋官,莫说给我个郎中,就是当个员外郎,跟着混碗汤也好啊!”

“你想得倒挺美,朝廷用人岂是我说了算?”

“大人虽不能做主,人情总是有的吧?别说天官那些人,连宰相也惧怕您,您随便说句话,谁敢不给面子?有几滴雨总比旱地强!其实晚生不单为了一己富贵,我能当官皆因您老栽培,若不回报大人实在于心有愧。现在您就已经是尚书了,将来必定拜相,到那时有什么不便亲自出头的事,或许还用得着我。晚生现在升两阶官,日后也好接着为您效力呀!”

听着这悦耳的奉承话,周兴却丝毫高兴不起来,甚至还有几分苦涩——当宰相?可能吗?平心而论周兴绝非天性残毒之辈,相反还很有理政之才,十多年前他担任河阳(今河南焦作)县令,政绩优异、吏民拥护,甚至一度引起天皇李治的注意,如果那时得到晋升,恐怕就走上另一条路了吧?可惜朝廷不公,嫌他是小吏出身,不予提拔,他满腹委屈无处倾诉,最终踏上告密之路,由循吏变成酷吏。对制造冤案这份差事一开始他很热衷,亲眼看着昔日骑在自己头上的人一个个被打入监牢、置于死地,乃至家破人亡,何等快意?然而渐渐地,报复的快感褪去,一切都变得麻木了,杀人仿佛成了理所当然的工作。人们给他起绰号叫“牛头阿婆”,指责他残害无辜;刚开始他还设法狡辩,后来骂得越来越多,解释也无用,他干脆在府门口贴了一张戏谑的榜文“被告之人,问皆称枉;斩决之后,咸悉无言。(被告之人都说自己冤枉,处决之后再没一个喊冤的)”相较索元礼、郭弘霸、来子珣等人,他确实更胜一筹,胜在熟知官场,懂得揣摩女皇的心意。大周建国他捞了一顶功臣的桂冠,荣登三品显贵,但周兴心里很清楚,他的上进之路到此就算终结了,虽然距宰相之位只一步之遥,可这步他永远也跨不上去。他虽精明能干,也有几分治国之才,却臭名远扬,女皇岂能用他这种人当宰相?非但无法再进一步,而且可能有杀身之祸,因为改朝换代已完成,残害李唐势力的鹰犬终将失去用武之地,丘神不就是前车之鉴吗?其实他何尝不想洗心革面?可是太迟了,他欠下数不清的血债,即便想回归正道,同僚也不会接纳他,冤家仇人更不会放过他。踏上这条不归路,注定无法回头!

想到此处周兴暗暗叹息,又重新打量眼前这个一门心思想往上爬的人——既然无法收手,不妨多提拔几个人,仇家杀来时也好有几个帮手。于是强笑道:“也罢,念在你对老夫这份忠心,若有机会必定提携你,不过这事儿不能急。”

“多谢多谢,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来俊臣又把酒端了起来,“大人待我恩同再造,晚生先干为敬!”

这次周兴终于把酒喝了,抹抹嘴道:“你我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手头的案子办好,你得做出些成绩,我提拔你时才有话可说呀!”

“是是是。”来俊臣明知屋内只他们二人,却还是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眼下我正策划一案,告禁军里几个中下级军官谋反。这帮人原先都在刘虔通麾下,司戈、执戟之流,最高不过七品,还有几个是胡人,家世单薄,没半点儿后台。”

“孺子可教也!”周兴捋髯而笑,“案子闹得大大的,牵连之人多多的,杀得血流成河,可上面的官一个不牵扯,贵人一个都不得罪,冤死都没人给他们报仇,还能捞个侦破逆案的大功。你小子不傻嘛,这么搞就对啦!”

“不过也有难处。”来俊臣的眉梢又耷拉下来,“前几日我已交代底下的人诬告了两名军吏,试着审了审,实在不容易啊!”朝廷之事盘根错节,党中有党、派中有派,爪牙下面还有爪牙。来俊臣本身是为周兴办事的,而他又招揽了卫遂忠、王德寿等人,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吏,专在外面刺探情报、寻衅诬告,为他制造冤案提供机会。

“有何难处?”

“这帮兵痞虽没有靠山,骨头却很硬,都跟吐蕃、突厥玩过命,刀尖上滚过来的,战场厮杀全然不惧,就咱那些刑罚,根本不顶用!折断了刑棍,兀自咬死不认,更别指望他们攀扯旁人了。”

“那是你小子无能!”几杯酒下肚周兴已不那么矜持,不再摆尚书大人的架子,“常言道‘人心似铁非是铁,官法如炉真如炉’。我就不信世上真有铁骨铮铮的硬汉,撬不开他的嘴。”

“瞧您说的!我的手段你还不晓得?这次竟束手无策。”

“铁枷用过没有?”周兴说的铁枷并非一般的枷锁,而是索元礼的创举,用铁箍套在犯人头上,往缝隙里钉木楔,能让人头破血流痛不欲生,甚至脑浆迸裂而死。

“试过了,那兵痞疼得嗷嗷直叫,我以为成了,哪知他最后抬手一指,竟说我就是他同谋!”

“噗……”周兴笑得满口酒喷出来,“那就试试‘凤凰晒翅’。”这也是一种刑罚,将犯人的躯干捆在木桩上,手脚向后弯,再绑一根横木,命狱卒使劲转动横木,四肢蜷曲痛苦至极。

“也用了,骨断筋折照样不认,有个断腿的现在还在牢里躺着,正不知如何发落呢。”

“哦?!”周兴办案无数,还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犯人,也不禁来了兴致,“硬的不行来软的,熬着他,不给吃不让睡,熬得他昏天黑地,直到招供为止。”

“不行,也试过,熬了三日他便寻死觅活的。而今比不得当初,徐有功、李日知这帮人鸡蛋里还要挑骨头,万一案子没结弄死个人,他们一状告上去,晚生也要下狱啦!若再落到索元礼、侯思止手里,我这条命也赔进去啦!”

“嗯……”周兴半晌无言,自斟自饮起来,面孔渐渐变得狰狞,“看来只能用那一招了。”

“大人还有高招?”

“我这招使出来,莫说用到犯人身上,就是让他看上一眼,便会吓得浑身瘫软。”

来俊臣抛下筷箸,喜滋滋踱到周兴身边:“大人快教教晚生,学会这一招,以后审案可就方便了。”

“这办法倒也不难。你准备一口大瓮,最好是铜的,点燃炭火在四周烧,烧得滚烫,然后将犯人塞入其中。这办法便如无数把烙铁同时烙在犯人身上,瓮口又窄,他周身剧痛想钻也钻不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不当即认罪?”

“哈哈哈……高!晚生望尘莫及,我得亲眼见识一下。”说着来俊臣高叫一声,把狱卒喊了进来,命他们现在就按周兴所说的准备。

“你忙什么?”周兴甚是不屑。

“晚生好奇,学了这妙招还不得马上试试?让小的们当着您的面演示一遍,若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要劳您指出来。”

“放心,这办法百试百灵。”

“那是自然,大人的手段随便露一露,就够晚生终身受益啦!来来来,我给您满上……”

来俊臣麾下的狱卒自然也都是狠角色,很快就把一口大瓮搬到这间牢房内,架柴火的架柴火、烧炭的烧炭,不多时一切都布置好了。两位酷吏推杯换盏,来俊臣极尽谄媚之能事,都快把老前辈捧到天上去了,不知不觉已过半个时辰,牢内热火腾腾,烤得人直出汗。

来俊臣脱了袍子,信步来到瓮边:“应该行了吧?”说着将手中一杯米酒倒在瓮上。只听“嗤”的一声,那酒瞬间化成一团白汽。

周兴颇为自得:“怎么样?这要是把一个大活人塞进去,如何消受得了?莫说几个兵痞,就算铜铸的罗汉、铁打的金刚,照样收拾得服服帖帖。你叫他招什么他就招什么,你叫他攀扯谁他就攀扯谁,哪怕你让他说自己亲爹反谋,他也得乖乖照办。”

“好!好!好!”三个好字出唇,来俊臣倏然把脸一沉,朝周兴躬身一揖,“那就请大人入瓮吧。”

“呃?!”周兴一怔。

来俊臣掀起自己的坐垫,从下面拿出两份文书,轻轻撂在饭桌上:“有人状告您勾结丘神谋反,现有状书在此,晚生奉圣上以及魏王之命推鞠此事。”

“啪”的一声轻响,周兴掌中酒杯落地,他望着那口烧得滚烫的大瓮,不禁浑身颤抖——如此酷刑加于己身,这不是作茧自缚吗?

来俊臣轻轻叹了口气:“晚生受大人之恩,原不该如此,但这是奉命行事。我知您久历大案精通刑罚,凭我这点儿手段难让您伏法,况且真招出什么隐秘之事也是麻烦,只怕连我自己也陷进去了,故而想出这法子。我也是身不由己,望您老海涵。事到如今大人就速速认罪吧,省得受皮肉之苦。”说着把那两份文书又往前推了推。

周兴低头细看,这两份文书一张是状子,另一张竟是口供——原来这案子没审口供就已经编好了,皆是与丘神、傅游艺串通之词,还有审讯罪犯时挟私报复等事,根本没涉及女皇和武承嗣兄弟,仿佛以前他干的那些事全是出于己意,跟武氏夺权无关一样。这倒方便,只要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此案就算定下来了。

“呵呵呵……”周兴一阵惨笑,“好,老夫认罪。后生可畏,我栽在你小子手里了。”

“多谢大人成全。”

周兴凝视这个青出于蓝的后生,渐渐地竟不再颤抖了,甚至感到一丝轻松。瓦罐不离井口破,这个下场其实是必然的。他害人太多,做的坏事太多,固然那些事对武氏夺权有好处,终究还是不光彩的,是女皇身上的污点。现在新王朝已建立,正是稳固朝廷、笼络人心之际,还有什么比杀掉他更能安抚百官、争取民心的呢?这一切不都是他自找的吗?周兴望着来俊臣,倏然回忆起自己十多年前的日子,那时他只是个小县令,虽官职卑微,却因勤劳清廉极受百姓爱戴,妻子儿女安贫乐道,却也其乐融融。其实那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满足?一心追逐富贵入此歧途,华亭鹤唳又岂能闻?事到如今他谁也不恨,不怨女皇,不怨武承嗣,也不怨这个背叛自己的来俊臣,他甚至想推心置腹劝这个后生两句——收手吧!趁着害人不多、结仇不深赶紧辞官,回去本本分分过日子,若不然迟早也是我这个结局。

然而他还没开口,来俊臣却抢先道:“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既然下手治人,怎能不把人治死?先前被贬之人陆续召回,他们再度掌权,岂能饶得了您?圣上也不可能为您一人,把大伙都得罪了呀!您活儿做得不干净,反受其殃,怨得了谁?不过大人放心,您这条命不会白丢,晚生牢牢记着您的教训。今后我办案下手一定要狠,治人一定要治死,绝不留后患!”

“啊?!”周兴没料到他是这样吸取教训的,呆立片刻不禁仰面大笑,“哈哈哈!说得好!老夫心服口服,愿你前程似锦官运亨通!哈哈哈……”他狂笑着拿起笔,在口供上画了押,心中暗骂——好个不知死的鬼!有种就照你说的那么办,看你最后是何下场,老夫在阎王殿等你!

三、谒阙请封

恶人自有恶人磨,来俊臣请君入瓮,扳倒了人神共愤的酷吏头子周兴,而且这一案办得恰到好处,唯以谋反为辞,没跟武家兄弟扯上半点儿干系。值得玩味的是,最后判决是女皇亲自做出的,并未判处死刑,而是革职除名、流放岭南;可是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酷吏注定在劫难逃,刚离开洛阳就被一群黑衣人半路堵截,乱刀砍为肉酱。这桩悬案毫无头绪,一直未能侦破,恐怕也没人打算认真查,大家都觉得周兴死有余辜,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啦!

就在周兴死后不久,索元礼的厄运也接踵而至,有人状告他贪赃受贿、串通谋反。他受审的过程与周兴如出一辙,刚开始拒不认罪,审讯官员冷笑道:“那你就尝尝自己打造的铁枷吧。”索元礼吓得魂不附体,于是老老实实认罪伏法。幸而他知道周兴的下场,干脆别受罪了,不等判决下来就在牢中自尽。武承嗣抓准时机上书,声称原易州刺史吉哲贪贿情节不重,乃是宗秦客所迫,周兴、索元礼与之有隙,强加罪名判处死刑,恳请适当宽宥。处置酷吏大快人心,这时女皇自然乐意做点儿顺水人情,于是免除吉哲死罪,革职为民。不过吉家的仕途之路并没有断,因为救父之事吉顼与武承嗣拉上了关系,很快吉顼就被调入洛阳,晋升为监察御史。

臭名昭著的两大酷吏相继陨灭,朝廷上下欢声雷动,不但官员们喜笑颜开,连百姓也置酒庆贺,这似乎也预示着酷吏政治即将结束。其时狄仁杰、裴行本、魏元忠、崔元综等一干能臣各尽其责,边疆情势也很稳定,大周国泰民安蒸蒸日上。然而……

天授二年九月,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上百名洛阳百姓突然会聚到天津桥,他们拥至宫门跪地磕头,恳求面见皇帝。武曌正在武成殿批阅奏疏,消息传来顿时一惊——官员谏言可以不纳,但来自民间的呼声她从来不敢忽视,如此大规模的谒阙莫非是国策有失?她立刻抛下手头政务,赶往宫门接见百姓。

当她登上则天门楼,向外张望的那一刻,但见人山人海渺无边际。百余人前来谒见本就够热闹的,又有许多不知情的官吏、百姓也跑来围观,从端门直至洛川对岸,摩肩接踵喧嚣不止。南衙卫兵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李多祚、曹仁师等将率领卫兵严守宫门,便如一年前劝进时的情景一样。

“万岁、万岁、万万岁……”武曌一出现,门楼下响起震天动地的呼声,既而迅速沉寂,所有人都伏倒在地不吭一声。

“平身……”面对数不清的黎民百姓,武曌竭力保持微笑,“朕践祚以来虽不敢称夙兴夜寐、朝乾夕惕,却也孜孜求善,未知有何失德之处劳烦你们谒阙上奏?”

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宫门外的官吏百姓陆续起身,唯有那一百多人纹丝不动。沉默片刻,忽见一名衣衫朴素的男子向前跪爬两步,俨然这帮人的首领,高声道:“陛下统御四方,广施恩泽,并无失德之处,但我大周还有一件关乎社稷的大事未定。”

“是何大事?”

“国本未定。”

武曌未动声色,暗自咬牙——忌讳什么提什么!

那人拿出张纸,双手举过头顶:“草民身名卑微、粗鄙无知,但心系庙堂、热衷国事,今与百余名耿耿赤子联名上书,请立储君,望陛下恩允。”

侍立在城头的高延福认出了来者,忙向女皇耳语:“此人便是上次投匦受赏的王庆之。”

“哦?”虽说已派侍者下城接书,但得知是王庆之,武曌也无须再看了,索性挑明问道,“你莫非又是请封魏王为储君?”

“正是。”

“朕有皇嗣,现居东宫,虽名分未明却系朕所生养,为何你一再要求朕改换魏王呢?”

面对女皇的质问,王庆之不卑不亢道:“古人云‘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自周公制礼以来,祭祀祖宗神灵首重血统。当今已是武氏天下,却以李氏之人为嗣,岂不有悖礼法?”

“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武曌反复默念着这句话——此言出自《左传》,是晋国大夫狐突说的,而眼前这个王庆之却是百姓,一个自称身名卑微、粗鄙无知的普通百姓!这事不奇怪吗?

王庆之似乎觉得方才的话太过直接,又换了一副口吻,接着道:“草民久闻陛下宽仁慈爱,自然舐犊情深。但皇嗣即便改姓武,也难改李氏族裔之身。自古以来,皇位同姓相授,陛下若将社稷托付于外姓,武周宗庙不存矣。以疏间亲,人所共恶;隔断亲情,更是自古为难。然则为我大周社稷不倾、统御千秋,草民甘涉鼎镬冒死进言。还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匡正礼法,以魏王为嗣。”说罢他竟伏地痛哭起来,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这个问题不容回避,王庆之讲的道理其实武曌都懂,也为此大伤脑筋,但此刻面对这个“忠心耿耿”“冒死苦谏”的人,武曌却大为愤慨,渐渐攥紧了拳头:“你……”叱责之言尚未出唇,又闻一阵强烈的附和之声:“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匡正礼法,以魏王为嗣。”

武曌的目光向王庆之身后扫去,百余名百姓都跟着战战兢兢一同请愿,而在更远处,男女老少、士农工商、僧道藩胡,围观者何止千人?在这么多百姓面前怎好失了仪态?又怎好落一个暴戾拒谏的恶名?她把胸中怒火压了压,心思一转,料想今日之事也未尝不是试探官员忠诚与否的好机会,于是又渐渐露出慈祥之态:“难得你们这片忠心,此事容朕考虑。”

王庆之显然不死心,抹着眼泪又道:“陛下久不决断,只恐……”

武曌却不想再听他说下去,提高声音道:“好啦!朕知道了。今日到此为止,朕赐你空白诏敕一张,以后你可凭之入宫,兹事体大关乎国运,以后再作定夺。”既而她又抬头,朝着远处的百姓道,“朕治天下,造福于民,不辞涓流,不拒寸土。凡我四海仁人,无论士庶贵贱,有忧国忧民献计献策者,朕必以礼相待!今日谒阙之人,各赐粳米一斗、绢布一匹,你们散去吧。”

“陛下圣明,万岁万万岁……”城楼下立时响起排山倒海的呼喊声,王庆之再说什么也没人听得见了,那百余名请愿之人都涌到则天门下等着领赏;武曌微然一笑,带着臣民的赞誉转身回宫了。

轰动天下的谒阙请封如此收场,女皇的态度甚是暧昧,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她既然没有怪罪王庆之,并赐予入宫之权,八成还是有意改立魏王的,这无疑助长了武家兄弟的声势。武承嗣是被推荐之人,自然不便表态,凤阁舍人张嘉福却立刻行动起来,起草了一份恳请立魏王为储的奏疏,在女皇默许下请所有宰相署名。当联署书传至文昌右相武长倩手中时,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宰相不禁长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一天终究还是来啦!

唐高宗驾崩之际,留下裴炎、刘景先、魏玄同、岑长倩、郭正一、郭待举六位宰相,裴、刘、魏均死于非命,二郭贬黜而死,唯有岑长倩一枝独秀。对于他近十年来的所作所为,同僚是有很大非议的,许多人表面上对他恭敬,心里却将之视为贪生怕死、屈膝苟安乃至逢迎取宠的典型。事实上真的是这样吗?作为贞观名相岑文本之后,作为受李唐恩荫入仕的人,作为天皇大帝亲手提拔的宰相,他怎么可能对李唐王朝决绝无情?大唐社稷被一步步摧毁,无数忠臣义士遭迫害,皇帝被当成傀儡,最后不得不脱袍让位,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眼前,他岂会无动于衷?岑长倩的随波逐流其实是隐忍,他没有选择徒然为李唐殉葬,而是默默隐忍以待复辟,此所谓“首阳为拙,柳惠为工”。一者改朝换代国家动荡,贞洁者效死、幸进者牟利,可是政务总需要有人来处理,不能因为一次皇朝更迭就使华夏混乱、万民不安。再者武曌毕竟是李家之妇,她的儿孙照旧是李唐后裔,况且武曌已经年近七旬,身体再好还能掌权多久?终有一日皇权会回到李氏手中,大唐中兴遥遥可望。所以在岑长倩看来,改唐为周充其量不过是大唐天后搞的一场闹剧,何况武曌是个善于治国的人,由她暂时统治这个国家未尝不是好事,何必为此牺牲?只要把这个老妇哄得乐乐呵呵,待到她老人家寿终正寝,大唐王朝不就回来了吗?

然而武承嗣的崛起打破了他的设想,岑长倩可以接受废黜李显,可以接受改唐为周,可以跟着幸进之徒一起劝进,甚至可以接受女皇让自己改姓武,但是决不能接受武承嗣当太子——因为一旦纯正的武家子孙继承皇位,李家便无法翻身,大唐王朝就真的万劫不复啦!

为此他竭力保护李唐血脉,提议李旦改名武轮,先后推荐贤臣张知謇、董玄质为房州刺史,以确保废帝李显的安全,并借起复能臣之机重新提拔心向李唐的大臣,这一切都是为了阻止武承嗣夺取储位。可是随着这场谒阙请封,该来的还是来了,事到临头还能怎样?这位一向顺从的老宰相终于开口说了一次“不”字,同时拒绝署名的还有乐思诲、欧阳通、格辅元三位同平章事。

乐思诲是高宗朝宰相乐彦玮之子,欧阳通是贞观朝重臣、书法家欧阳询之子,格辅元乃是昔日李贤幕僚格希元之弟,虽然他们从不曾违逆女皇,甚至感激女皇提拔之恩,但终究还是李唐贵族的子弟,心心念念的还是旧王朝,其实都抱着跟武长倩一样的心思,事到如今他们也伪装不下去了,只能公然抗拒……

三天后,女皇颁下谕旨,任命武长倩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统领十万大军征讨吐蕃。接过诏书的那一刻武长倩万分凄凉——完了!老夫命不久矣。裴子隆、魏玄同,我快要去找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