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妻子伉俪情深,生活和睦。平日里有磕磕绊绊在所难免,但我们每次都能从激烈的争执中抽身而出,试着体谅对方,换位思考然后光速和好。
如法炮制,屡试不爽。
可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我们的生活便被蒙上了层可怖的阴影。我们再也不能站在对方的角度和立场上,彼此体谅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可对我来说这已然成为可悲的现状。
我依旧记得那是个爽朗明媚的清晨,也是个不必早出晚归的周末。在户外花园的藤椅上,我左手捧书右手沏茶,十分惬意。妻子从房间里走出来拍了拍我。
“怎么样?好看吗?”她撩了撩长发,露出妩媚的神情。鹅黄色的法式荷叶裙更衬得她娇艳令人垂涎。
“好看,我的老婆穿什么都好看!”我是真情流露,我们结婚五年她那柔情似水的眼波依旧能使我心头荡漾。
实话说,我们每次争吵,无论气焰多盛,只要看着她那娇俏的脸,嚅嗫的樱桃唇时,就像天降神水,准能扑灭我肚中的三味真火。
她依偎在我身旁:“老公,我们今天去野餐吧!”我刮了刮这俏皮小猫的鼻子,心头一阵怜爱。
“在咱们家的花园里野餐不是也很好吗?同样鸟语花香,景色宜人。”不料我话音刚落,妻子就推开我,嗔怪道:
“一点也没有新意,天天待在自家花园里,就像每顿饭都让你吃虾鱼肉蟹一样,腻死了,能不能换换口味。”
“好好好!听你的!”我拨弄着她散落在背的卷发,故作无可奈何的语气。她一点也不介意,径直回房准备,留下一串甜脆的笑音。
天色霎时阴郁下来,我抬眼看,几只黑亮的乌鸦展开硕大无朋的翅膀,遮天蔽日。
一阵凄厉尖锐的鸣叫向毫无防备的我刺来。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们畸形诡异的脸冒出隐隐寒光!我惊出一身冷汗,恍惚之后,却再也寻不见那几只乌鸦的踪影。
我暗暗舒了口气,想是自己看错了便将这诡异一幕抛诸脑后。
可如今想来,也许冥冥之中这就是不祥的先兆,如果当时的我能引起重视,也许这一切就会大不一样。
“老公,餐布没带?”我望了眼副驾驶上东寻西觅的妻子,猛然想起她叮嘱我记得将餐布放进包里,怪我大意竟忘了这回事。
我深知妻子说一不二的脾气,但还是试图安慰她:“公园便利店应该是有卖餐布的,没关系我们再去买一个。”
“我都跟你强调了好几遍了,可见你根本没放在心上。”妻子将头扭向一旁,从车窗上我能看见她懊恼的神情。
树影绰绰,路旁的绿植狂躁的向后奔去,延绵成迅疾游走的巨蟒。妻子不断用手背揩汗,就好像车内的温度不知缘由的渐渐燥热起来,但我却没有感觉到。
“怎么了?“我打开车窗问向心烦意乱的妻子。
她看起来十分焦躁,不断挥动手掌摄取极速攒动的空气,她的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副驾驶上不断调整坐姿,像只大张羽翼想要逃出生天的鸟儿。
逃出生天,我怎么会想到这样的词?
她是怎么了?其实我早该意识到从我们出发的那一刻起,一切就不对劲了。
在柳荫庇后园远离尘嚣的别墅区每天都有闲庭信步或下棋怡情的男女老少,犬吠鸟鸣都是别墅区里的和谐之音。可唯独今天,整个小区都呈现出阴郁的色调,毫无生气,就连唯一见到的门卫都是木讷的,他浑身的血色都退回原始之地,面色苍白。
是我的错觉吗?还是…
来不及我深思,车窗前乌压压的一片向我侵袭而来,无数双闪着寒光的眼睛接着是支离破碎的前窗和零散的羽毛,以及那一张张诡异畸形的人脸…
周振云痛苦的用双手捧住前额,显然他已深陷那段不堪回首的可怖经历中并苦苦挣扎。乔山惋惜的深叹口气,一时竟不知如何劝慰。
“乔医生,我很爱我的妻子,我发誓!我真的很爱她,可是…“周振云抹去满脸崩溃溢出的泪水,埋头攥着双手,看起来十分纠结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关系周先生,不妨把心中的疑虑或难处说出来,让我们从困境中探寻出口。“乔山拍了拍他的肩头露出宽慰的笑容。
周振云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振作起来,充血的双眼却神色炯炯,他开口问:
“乔医生,距今为止,你见过最恐怖的场景是什么?“
显然乔山没料到周振云会如此发问,先是错愕再转为复杂的神情继而平静。他推了推镜框开口说道:
“两年前我亲眼见证了一场事故,一栋待拆的危楼摇摇欲坠。但是周围的防护措施并不严密,一对情侣牵手从下方经过,而我就在他们相距不远的后方。
危楼有一面墙体竟出人意料的坍塌下来。男孩发现及时迅速将女孩向外推去,你能想象到吗?从三十层的高空直直砸下,人会成了什么样子。“
乔医生有些哽咽叹了叹气,周振云也露出了悲痛的神情,两个男人就这么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这是人与人间默契的共情。
乔医生率先打破沉默:”周先生你之所以这么问,想必困扰你的事也与之有关吧?“乔山一针见血,周振云也不必拐弯抹角。
“乔医生,正如你所说。截至目前,我见过的最恐怖的情状是——我妻子的脸!“周振云悲痛欲绝的用手捂住嘴,他实在不想说出这样残忍的话。
“乔医生,你不知道,自那场车祸后我妻子的脸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有的时候我看着她满是结痂的脸却像看见一滩蠕动的血块儿,我知道这样形容她很不合适。可是,可是我实在找不到贴切的词了。“周振云陡然凝固的脸毫无血色,他张了张口像是被掐断了气。
“现在我妻子的脸,就像电影中被恶灵缠身的鬼脸。我,我真的无法直视她啊!“
乔山听出了话中音,大为震叹的问:“周先生,您的意思是您太太让您一直对她保持关注或注视着她?“
“没错,如果只是在白天我还可以接受,毕竟不会太害怕。可她希望我每晚能注视着她入睡,乔医生,你能理解我吗?
我一闭上眼就是我妻子腐烂生疮的脸,我一睁开眼就能看见大睁的双眼,我都怀疑她每晚都在凝视我。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疯了,真的要疯了!”
“周先生,我十分能理解您。您能来与我沟通而不把问题与您妻子搬上台面,想必也是出于照顾您妻子的敏感情绪。您知道吗?其实心理暗示是应对此情形的绝妙方法。“乔山明睿的目光有着极强的穿透力。
“心理暗示?“周振云抬起头来。
“您从这扇门出去开始,就在心里打开了接纳您妻子目前状态的窗户。归途中您可以在脑海中描绘您妻子现在的容颜,想象她是一件艺术品。添上喜欢的颜色,去触碰她,接受她,称赞她。”
周振云像自川流不息的车丛下嘣散的零件,滚落至人行道上,三三两两的分散聚不到一起。
他走进家门,妻子已经睡着了,他听见她稳重的呼吸以及嘴里发出的模糊不清的声音。周振宇躺在床上,不知妻子的脸又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噩梦。
过了很久,他才艰难进入梦乡。
在梦里,在迷雾重重的巷道中一个模糊的轮廓穿过万籁俱寂的黑色荒地,来追赶他。他认出了那个歇斯底里的身影,正是他的妻。
他像是准备好接受审判似的肃然站立,那个影子愈来愈近,月光下那张腐败的血脸渐露原型,一根根黑色的羽毛锋利可见,熠熠发光的金色瞳孔是乌鸦睿智的眼睛。
他透过这张皮囊看见了他娇俏的妻,这一晚他在梦里安安稳稳。
自从那场事故以来,这是周振云第一次长久安详的睡眠,他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坐起身,太阳早已高悬。
妻子背坐在床侧,阳光勾勒出她曼妙的线条,每一缕蓬松的发丝下都藏着金色。妻子双手像是捧住什么,不时扭动着上半身,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笑音。
周振云好奇的探身去看,那手捧的镜子里倒映着妻扯嘴哑笑的恐怖面容。
周振云心中一震,却不是因为怖惧。车祸后的医院里,妻子将镜子砸的稀碎,可现在怎么摆弄起它了。
”老婆?“他担忧的摇晃着妻子的肩膀。
她回头用过度裸露在外的瞳孔看着他,良久过后开口笑问:“老公,我好看吗?”
周振云向后一跌,牙齿打颤。可不一会儿当他再认真打量妻子的脸庞时惊人的一幕在他的视野里脑海里无声爆裂。
这一晚他又做了一个梦:
他站在悬崖之边,黄昏喷薄出起伏的海浪,远处的城市上空悬挂着晚霞的遗骨,鲸鱼一跃而出打翻躁动的鹧鸪,鲜血染成了赤洋溅在岸上,似天宫的烈火烧了下来。
美的像野火炯炯燎原,把他也烧的一干二净。
大梦哑声,自从那场梦境后周振云的目光更加沉闷深邃了。他出神的盯着妻子的脸,从天黑到天亮,像落下了病根对那张偏方中毒又上瘾。
“在脑海中描绘您妻子现在的容颜,想象她是一件艺术品。添上喜欢的颜色,去触碰她,接受她,称赞她。”
他良久的看向熟睡的妻子,突然失了智。拿起床头柜里的针线,用密密麻麻的黑色线条衔接彼此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