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童贺照旧晨时在崔滢的厢房探望,他在书桌批阅文件,崔滢坐在床沿边绣香囊,时不时问一句:“好看吗?”,童贺抬起头分明看着她精致的小脸,即温柔又宠溺:“好看极了!”
“嘿嘿骗人!”
“怎么会骗你呢?真的!”
一旁的丫头看着他们直笑,心里暗暗高兴:少爷夫人这关系越来好啦!是不是一开心就会多给我们些赏钱?
窗外海棠浓情蜜意,红的像崔滢的薄涂的胭脂,绿的像童贺心里的一片葱茏。
这天晚上,到了该休息的时间,童贺习惯性的吻了吻崔滢的眉心:“晚安滢滢”,为她掖好了被角便准备回卧房休息,崔滢伸手勾住童贺的手指,绯红的脸颊像晚霞那样美,她羞怯的说:“以后就在这住下吧,总辛苦你跑来跑去的”
童贺心里漫出的感动与温柔快将他淹没,他抑制不住的微笑:“夫人这是心疼我啦?”
熄灭的烛光陶醉了夜晚,天空上疏疏的几颗星从黑云中探出头来觊觎一眼万家灯火的人间。
崔滢的情谊总是平淡的,这是爱情中热烈的安稳罢,仿佛飓风后海洋的风平浪静,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童贺是知道的,他感受到了。
第二天的晨光早早来临,透过菱窗斜照在童贺好看的眉目里,崔滢用被子将自己的脑袋掩了掩,这样的她露出一双水露大眼睛更惹人怜爱了。
童贺抚了抚崔滢的鬓发,两人说说笑笑。外面的人似乎也知道他醒了便吊着嗓子喊,公鸡打鸣似的:
“少爷!少爷!老爷请您去书房趟呢!”
童贺对崔滢露出了无奈的笑,两人便风风火火的比谁拾掇的快,还彼此嘲笑的不亦乐乎,旁人看了简直受不了:两个白痴!嘻嘻哈哈像个神经病!还是童贺先收拾好,坐着看崔滢淡涂脂粉,帮她系好玉白旗袍上半吊的珍珠扣,两人腻腻歪歪,让人看不下去。
童贺去童老爷书房,崔滢给童夫人请安。
“爹!您找我?”童贺满面春风的问道。
童老爷放下茶,难得一笑的摇摇头:“和滢滢相处的不错!她是个好孩子,好好待她啊!你这小子!”
他知道爹又要提他往昔的风流韵事,便规规矩矩的坐下等待老爷子的诘责。其实童贺自从和崔滢结婚后,确实将前尘抛的一干二净,酒肉朋友再无交集。一心一意都在崔滢身上。
老爷子却一反既往,重重的叹了口气,眉心深陷细密的纹路:
“上个月,发出去的缎子折在日本人手里,还赔了你手下两个!”
童贺眉头紧皱:“北平那趟货?”
老爷子将烟袋扣在桌上,缭绕的烟雾像他心里一样乱:
“是,我想过了这儿的绸庄还有很多事还需打理,股东大会在即我脱不开身,你后天跟着六儿去一趟北平”老爷子叹了叹气接着说:“现在北平太乱,形式危机让你去太危险,但是如果把这次的事摆平,不上升成外交事件,商会长竞选,你肯定是胜券在握!”
是呀,现在竞争激烈,商市回利暴涨,人人都想分一杯羹,要是和平要回了各大绸庄运去北平的锻子,赢得众心,童家定会蝉联会长之职。童贺明白这个道理。
他沉吟,重重的点头答应了。
“你母亲和滢滢那儿都不要透露,太过危险不要让她们担心!”老爷子语重心长的叮嘱,童贺也是这么想的。
6
“滢滢想什么呢?”童贺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在崔滢身上,她望着月下凉亭四周流淌的水,风轻轻拨动水面就如破碎的镜子般折射出千百个新月。
“你看那几条小鱼,最近又变胖了!”崔滢指给童贺看几头在瘦花下嬉戏的肥鱼,笑盈盈的。他这样看着突然有点心酸,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把事情办妥,恨不能随时守在她身边,可有时究不如人愿。
到了午夜,童贺看着深睡的崔滢像牵孩子似的,轻轻的挽了挽她的手,披上西装,走了,走入静悄悄的深夜里,繁星如魅。
六儿站在大院外,结霜的地面被他手中的烟头烫出薄薄的小圈,一队人马齐齐站立向他揖礼:“爷!这就走?”
童贺眉心一皱,目光移向崔滢光线昏暗的房间,众人立马降下声调。
童贺这次去北平是要去见藤村,一个小个子商人,你可以从他修剪的整整齐齐的仁丹胡里看见细密的心思,还有发亮的瞳仁里深不可测的居心,他即是商人又是政客,童贺曾与他在北平打过一回交道,普通商人口袋里装的是钱,而他装的是人命,实是个难对付的人。
一路上童贺还在想崔滢见不着她会不会着急呢?特此懊恼没知会她,心里又不由自主的幻想她见不着自己的时候眉焦眼躁的可爱模样,又心疼又止不住笑。
六儿一瞅童贺勾起嘴角,眼里有光的翻阅手中的文件,心里大大地白了一眼还泛着酸水。
等火车哐当哐当从杭州到了天津,童贺这才发现天慢慢变冷了,之前白昼哼哼唧唧不肯走,如今换了黑夜死乞白赖的霸占了多半数的天,他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灯火,像爆竹一般极速的从火车头燃到火车尾,骤然冷淡的美。
“快了,一提溜就快到北平了!”六儿兴致冲冲的拍拍手,真不知他有什么好开心的,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老跟个小孩儿一样。童贺笑着摇摇头,心里却叹了口气。藤村的性格古怪说风就是雨,他难保能从藤村手里顺利的接回货。
等火车在车站停稳,童贺让六儿提着满满一箱大黄鱼,要说谈生意这宝贝儿就是一实实的敲门砖。两人在秋意正浓的北平街上向远处的车辆遥遥招手,童贺的领结像牢牢粘在树上的秋叶。
要说到领带,这不,崔滢一连几天都没见着童贺,且没人告诉她童贺去了哪里,她掖在心里也不问,在房间里一条一条的搭理好童贺的领带,瘪下的小嘴像是委屈撒娇,杨昭看了心疼:“嫂子,我哥是去干正经事儿!放心吧!”
崔滢倒是不担心他干不干正经事,就是有些想他,想他一大早煮好的银耳汤。好家伙原来是想吃的,童贺知道该伤心死了。
而童贺这边却顾不得想她了。藤村极细致的捕捉到童贺冷俊的脸上闪过的一丝厌恶,常人却难得有这份细心。他笑着,用蹩脚的中文说:“童先生,你们中国不是有句老话说‘抢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我以为童先生也是这样的人”语罢,藤村笑盈盈的斟酒,眼里掠过一阵阴风。
童贺明白在这个非黑即白的世界里,要么白的干干净净,要么黑的一塌糊涂,偶尔模糊了边界也不能逾越谋财害命,当国贼禄鬼的界限。要是只为谋暴利把掺了大量吗啡的艾罗药送入市场,他便愧了良心,愧了祖辈。
藤村知道他必定婉拒,干脆换了个套路:“生意人将就常来久往。这样,我也不为难童先生。”藤村为童贺舀去一碗松露汤,又说:“童先生舟车劳顿,这批绸子且放在我这儿,难得清闲,您且好好在北平逛逛!”
酒熏醉了艺伎惨白的脸,藤村一口焦黄的牙像是注定要把童贺吃下,他不再推辞,有些事情得慢慢酝酿。
7
北平与上海滩头顶一片天,昼夜如斯,一晃过了三四天。
最近童贺少打电话来,崔滢怕耽误他的工作干脆就选择不打扰,只能干担心着。而童贺这边确实遇到棘手的事,最近无论到哪儿都有藤村身边的人跟随,美曰其名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六儿是真瞧不上这些沉年老旧的套路,气的直吹胡子瞪眼。
藤村没想到童贺居然答应和自己合作,心情大好,摆宴盛情款待他。便喝酒边说:“我就知道童先生是个聪明人!识时务!”
童贺向他敬酒:“以后还请藤村先生多多关照!”藤村的嘴咧的暴露出更多黄牙。
“我想再去您的药厂参观参观,不知什么时候合适呢?”童贺问。
“先生安心的吃,等休息好了我们明天就去!”藤村叹了口气:“不过很可惜,快到你们中国的小年了,很多技术人员都不在,这次去不能把我的得力干将们介绍给你”
童贺宽慰了几句,也暗暗舒了口气。
下了宴席,六儿脸又阴沉又焦急,贴近童贺的身侧:“贺哥!这事能成吗?!要藤村知道我们就死定了!”六儿脸上的五官此时皱的揪在一起,像个哈巴哥。
童贺眼风偏冷:“你知道都清楚藤村的为人,要是不合作他不会善罢甘休,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永绝后患”
夜里的冷风全都随着这句话灌到六儿毛孔里,从头到脚打了个哆嗦。他也还记得两年前和童贺商宴来北平时,在人头济济的逼仄小巷拨开人群看到的那个血肉模糊,被开膛破肚的商贩。只有他们知道认得地上那人胸口上斜插着的,是藤村在宴席上一直把玩的刀。
也许一切都如童贺所愿顺利的进行着,也许不是。
一天夜里,崔滢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端疲惫,虚弱的呼吸声时断时续,她听出来了那是童贺。她骤然心慌,着急的泪水直在眼眶打转:“喂?你怎么了!童贺!你怎么了?”
“滢滢,记得多吃饭,我没事”
崔滢想问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将电话挂断了。崔滢用手背遮住红肿的眼睛,泛滥的泪水滴在电话筒里,她听着电流声滋滋响:“童贺,最近我吃了很多,胃口很好,你别担心。”
“童贺,我学会了煲汤,等你回来煲给你喝。”
“童贺。”
8
就在这天,小年到了。漫天的大雪冻死了熊熊燃烧的红灯笼,千疮百孔的黄叶打了个旋儿落在报童破旧的帽上,稚嫩的童音贯穿了北平的大街小巷又被千家万户的洋洋喜气冲淡了:
“卖报!卖报!昨日城东天雄药厂发生爆炸,厂主藤村一雄至今下落不明!卖报!卖报!”报童前方那两颗相互依偎的枯树像极了天雄药厂的残骸覆盖下的两具焦尸,同样紧紧环抱在一起。
崔滢憔悴的快凋落,红肿的双眼落在躺在榻上那人伤痕累累的脸上,轻轻抚了一下又是一阵落泪,她已经三天没睡了,从童贺浑身是血的被人抬回府的那天起。
时光斗转,一切了然。和藤村参观药厂的那天,童贺和六儿在身上别上早已备好的炸药,那是六儿冒着摔断骨头的风险从旅馆的窗翻下跑到黑市里用一条大黄鱼买来的。
藤村的野心不死,他们也就没有活路可言,而药厂因技术操作不规范而爆炸的事屡见不鲜,让藤村一雄的野心葬在这里才没有人怀疑。
不料在安装炸药时竟被藤村发现,他从腰侧抽出冒着冷光的武士刀就朝着童贺劈去,划伤了童贺的左臂,藤村暴露出疯狗般的本性和那病态的腥红双眼,年岁已久的刀面和枪眼,像老人的手肘与小指,把他们逼到巨大的铁门前。
童贺永远都忘不了哪一刻,六儿飞扑在藤村的身上,子弹透过他的身体,血像花一样绽放又迅速枯萎,散落了一地𣪧红。六死死环住藤村,血止不住的从他口中和残破的身体里冒出来。
“哥,本来想……这次回去让你帮我找媳妇,我,我好喜欢小孩儿……”六儿的泪水在脸上颤抖,他疼的冒冷汗,可心里好像是最疼的,他不想死,可他想童贺活着,好好活着,他的贺哥才刚娶妻。
“哥,如果有下辈子……”
后半句童贺听不到了,随着一声巨响,火蛇用粗壮滚烫的尾巴将他狠狠地拍入药厂外的湖水中,他感到身体发冷慢慢的下沉,原来冬天的湖水那么冷,他也冷的发疼。他耳旁响着六儿的呜咽,他想说好,如果有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
9
童贺的身体不断地发冷发热,左臂的伤口开始溃烂,意识一直模糊不清,憔悴苍白的脸上不见生气,医生说童贺受了严重的风寒,受伤的手臂遇水且没能及时处理导致感染,怕是难保了。如果他一开始清醒时就选择就医而不是着急往回赶,或许就不一样了。
“医生啊!贺儿他什么时候能醒来?”童夫人泣不成声,瘫软的靠在童老爷身上。
“可能两三个月,可能…一两年,也可能…”医生把头低到肩窝里,昏暗的灯光里他像极了一只亏欠与怖惧的贼鼠,尽管他全然无过。
崔滢在错杂的仪器线头中,捞出童贺虚弱的手,轻轻的吻了吻,就像他那样习惯而温柔的吻她的眉心。
她仰头看向窗外,银雪把院里梅花的枝头压弯了,海棠错落的斜过黛瓦,这片新雪没有尽头的下,染白了老人的眉发。她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回眸对童贺一笑,那么天真与绚烂:
“我和宝宝都会等着你的!”
有一片雪飘进暖烘烘的屋里,落在童贺的侧脸,缓缓消融,幻成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