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温暖可畏1

宣统二年,清挥金如土,横征暴敛。

希望解脱的风吹不到我家这片穷乡僻壤,吹来的只有日渐繁重的田税。滚单之后,家中再无颗粒。我娘崩溃地嚎啕大哭,豆大的眼珠子裹着一年的辛苦给冬天开了个乌烟瘴气的头。

天色已晚,屋外一片漆黑,仿佛张着血盆大口。爹娘和往常一样端着一锅食物回来。里头是炖好的肉汤。肉质细嫩,汤汁鲜美。

大锅刚上桌,郑宝就迫不及待冲到桌旁,用大勺往碗里拨赶,随后狼吞虎咽。父亲笑着在他圆滚的头上抚了抚。母亲舀了一碗,放置桌上,唤我来吃。我走上前,缺边的土碗中,那块肥美的实肉尤其扎眼,汤汁上浮的油点看得我一阵恶心。

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突然萌发的念头在脑中摇曳…

这个世上比失望更让人失望的,是不被期待,是求而不得。

我娘怀我的时候,喜忧参半。因为我爹,这个家里的天,我娘终身服侍的对象,他说郑家只需要儿子。所以在我月份渐大,胎动明显的时候,我娘兴奋不已。她告诉我爹,小东西在肚子里这么不消停,一定是个儿子。

她渴望我爹能相信,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为郑家传宗接代的能力。然后,这个说法在一次次述说中愈发坚定。

终于,临盆那天,大雨。

我娘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后生下了我。我爹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接着沉入湖底。他冰冷地看着床榻上筋疲力尽的我娘,天地只剩雨声。

这是我娘在郑宝出生后的某个温暖的午后告诉我的。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爹正抱着初生的郑宝在阳光下挥洒父爱,笑容和蔼。而我娘功臣一般地笑着感叹我出生的时候,她哭得有多惨烈。

此后,我爹跟我说的话多了许多,语气也比以往温柔。虽多是“阿来,好好照顾你弟弟”之类的句子,但那时,我总像得到了阳光,甜甜的应着。阿宝的脸蛋白嫩得像刚出壳的蛋,一双明亮的眼珠子往心底里弯出了花。我摸了摸他的脸颊,心想好好照顾阿宝,爹娘才会喜欢我。

后来,我渐渐觉出哪里不对。爹对阿宝露出的笑容,抚摸的大手,逗他时搞怪的表情和幼稚的话语,我都从来没有得到过。郑宝从未做过什么,他根本不用做什么,就已经赢了我,他有父爱。

好比,集市有卖的糖葫芦,我见隔壁阿花吃过,糖壳晶莹,果肉茜红。我跟我娘说想吃,后来我也的确吃到了,是郑宝剩下的。从壳到芯的酸涩,我将它扔的远远的。

好比,那日我背着郑宝,一路踉跄,最终双双跌倒。郑宝伏在我身上,因惊吓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父亲闻声赶到,疼惜地将他抱起,在耳边轻哄安慰。从头到尾未看我一眼。男人温暖安全的臂弯让郑宝止住了哭泣。我拍拍与地面摩擦破皮的关节,起身进屋。

好比,郑宝渐大,对屋里的每样东西都充满好奇。总要拿在手里玩玩,放在嘴里咬咬。一日下来,桌椅翻倒,筷碗散碎,干净的衣服卷着灶灰静静躺在泥水里。爹娘劳累,看到家中这样,即使再喜爱郑宝,也必然会气他贪玩。再说这些也确实是郑宝做的,于我没有关系。

可我低估了郑宝在他们心中的位置。

父亲大发雷霆,把我狠狠训了一顿,在门外跪足了一晚。理由是阿宝还小,不懂事。我不但不阻止,还任由他把家里搞得一团糟。一口一个阿宝,我皱着眉头,无限反感。

日子越长,当我发现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改变父亲偏爱的事实时,我越来越讨厌郑宝。厌恶他在我眼前肆无忌惮,又不得不成日照顾他方方面面。

记不起是具体哪一日,只记得那天郑宝扭动他肥胖的身子,用满是泥渍的小手,拿起筷子敲打地上的土碗,制造噪音。我看着他的蠢样,埋怨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头。突然,他停下手里动作,张嘴说到:阿爹。吐词清晰,字正腔圆。

我没来由的一阵寒颤。转过头,他正直勾勾盯着我,笑得诡异。一股莫名的恐惧直窜脑仁。郑宝说话了。

郑宝很聪明。他总是顶着天真的脸,我根本看不出他是有意无心。他总会在被父母疼爱,画面其乐融融的时候,转过乌溜溜的眼珠子看我。白天父母外出,家中只有我和他。我不搭理他,任他自顾自玩耍,但偶有瞬间,背后投来直直的视线,灼灼地让我不敢回头确认。

郑宝两岁,每天都吵着要去水坝边上玩。我们乡人户不多,与临近的乡也有很远的距离。田野一望无际,四下无人,郑宝在远处和野狗追逐。我静静看着他,盼着能发生点什么让他立刻消失的事情。

猛的,我看见水坝深不见底的积水。

我唤来郑宝,告诉他水中有好玩的东西。男孩生性猎奇,积水碧绿,他探头认真寻找。我见他毫无防备,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把。他惊叫着落入水中,溅起一地水花。

水坝偶有落水溺死的成年人,何况两岁多的小孩子。他在水中扑腾呼救,叫着姐姐。四肢以极其夸张的动作在我眼前沉浮,嘴里也呛了好几口水,看着极其难受。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推他时本来用力不大,他入水点离河岸不远。三两下就扑腾到岸边。我见远处隐约有人,一把将他从水中抓起,放倒在地上。他冻的瑟瑟发抖,一声不吭。坚持着被我扶回家中,一沾床就额头滚烫开始发烧,昏得糊涂。

父亲全程守在床边,待母亲给郑宝喂完药后,拿起棍子捉住我不问缘由打了一顿。我心中有鬼,不敢还嘴。棍棒中,满屋嚎叫。我慌乱闪躲,咬破了嘴皮。眼泪一颗接一颗滴落,划过伤口,隐隐刺痛。冒血的嘴角在哭喊中反复撕裂。

直到皮开肉绽,无力呻吟,父亲才放下棍子,坐在凳子上平息怒气。我瘫软在地,全身无处不疼。我知道,郑宝难受多久,我就得难受多久。此刻他还活着的这点安慰让我不自觉扯出笑容。

但其实我怕极了,怕远处的乡民,也怕醒来的郑宝。

几天后,我在门口扫地,娘慌忙地叫着我爹,说郑宝醒了。我木讷地进屋,远远观望不敢走近。

郑宝是醒了,但没什么精神。父亲紧张询问了几句,给他捏了捏被角。视线无意间落在我身上。眼神突然凌厉,道我没有良心,弟弟醒了也不知道关心一下。

我心不愿,却只能怯怯上前,与他四目相对。郑宝平静的脸在看见我的一瞬间扭曲。五官挤成一团,哭出声来。惊恐地把头埋进父亲怀里抽泣。我慌忙看向父亲,想要解释。父亲只用手抚摸着郑宝的后背,皱着眉冰冷地说:

出去。

身上的伤隐隐作痛。冬阳从没有像那天那么刺眼过。爹娘在房间陪了郑宝许久。久到他们可以从郑宝的只言片语中勾勒出来龙去脉。

我护着伤口小心坐在地上,担心着即将发生的事。旁边传来一个女声,明亮却带着嘲笑味。她说:我父母也不喜欢我,呵,但我没有弟弟。

她是阿花,隔壁人家的女儿。模样清秀,天生无腿。

对他家来说,阿花是个没用的人。送不走,嫁不出。可既然生了也没办法,只能养着。他们也曾经考虑过再生一个,但许久都没个动静,日子也就那样了。白天她爹娘干活时就搬把凳子将她放在门口,晚上再把她挪回屋里。所以一定程度上,她比我幸运,也比我幸福。

我从来不搭理她。她却隔三差五地跟我说话。笑我被打,侃我被骂。看我笑话成了她度日最大的乐趣。

见我没反应,她也不生气。一直嬉皮笑脸,“哑巴哑巴”地叫个不停。

这时父亲推开门,面无表情,气场如山。满布血丝的眼珠子落在我身上,不说一句。我的慌张一览无余,宛如蝼蚁,几近透明。

父亲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我想杀死郑宝!

努力压住泉涌的泪水,我讨好地扯出一个丑陋的笑。

父亲皱起眉头不再看我,只说要出门,让我不要打扰阿宝睡觉。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明状况。耳边只剩阿花尖锐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