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挂钟指向正午十二点,渐渐地,咖啡馆的人多了起来。这一带,活动的大多是暮城最富有的人群。
馆内沿街的第一张小沙发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他的金色长发整齐地向后梳,扎在后脑勺的马尾辫,时不时晃动几下。
见经过眼前的人渐多,他收起了翘着的二郎腿,半个人埋进沙发背。从玻璃墙反射的光线,打在他金色的辫子上,泛着冬日阳光特有的清冷。一个棕色的公文包,好像装了许多东西,鼓鼓囊囊地,被他半搂在怀里。
再过半个月,罗格与暮城最大的电视台“BT”的合约期将满。半个月前,BT电视台以工作业绩不佳为由,向他发出不续约通知,理由是他制作的真人秀节目收视率不断下跌。
“不换脑袋就换人!”罗格的耳边回响着上司的话。
他在郊外租了一间别墅,前年买了部二手跑车,每个月的房租和车贷,全靠BT提供的高薪维持。但是,电视台已无故拖欠他的酬劳长达三个月之久,假若下个月失业,他的经济来源被掐断,不仅别墅住不了,车也将被收回,还可能露宿街头。到那时,他将被打回原形,变得一无所有。
在暮城,BT算是真人秀的开山鼻祖。可是近几年,当其他竞争对手向其发起猛烈的冲击,它在行业内的地位岌岌可危。随着真人秀节目日益泛滥,观众的口味又难以捉摸,BT陆续停播了几个黄金档节目,却难逃财务赤字日益严重的困境。
不久前,电视台对外公布了分批裁员计划和员工名单,罗格的名字赫然在列。
宣布裁员计划当天,一名被解约的老员工,因不满意补偿方案,持枪射杀了一名高管,再从办公大楼的顶层一跃而下。这座城市,几乎每天都有人选择自杀,而人们对这现象却司空见惯,在他们看来,死亡犹如太阳东升西落般稀疏平常,既然人类无法选择出生,那么唯一能够掌控的,就是死亡的方式。
在当地法律面前,人们享有对生命的处置权,既是最根本的人权,也是最后的尊严。因此,暮城售卖自杀工具成为一种新兴行业,不少商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从网上虚拟店扩张到线下的实体专卖店。
整个上午半天时间,罗格都用来浏览售卖自杀工具网店。他的手指尖不停地划拉着手机屏幕,试图为自己寻找一种最体面的死法。那份揣在包里的终止合约文件,仿佛一个定时炸弹,耳边似乎有嘀嘀嘀的倒计时声,时刻刺激着他的神经。
连续多日,久未困扰他的失眠症又发作了,夜晚辗转到凌晨两点,迷迷糊糊睡至清晨五点乍醒,是他借助安眠药睡得最好的情况,然而醒来后头脑依旧混沌一片。最可怕的是,三十岁出头的他,半个月前已开始大量掉头发。那一头金发,是他死去的双亲,留给他最好的礼物。信奉“颜值高于一切”人生信条的他,为此感到十分绝望。
连夜的失眠,折磨得他萎靡不振,霉运缠身。昨晚开车回家,他不小心撞死了另一个有钱人的名犬,不仅连人带车被抓,还被罚了不少钱。盘问了一个晚上,警察决定暂时扣押他的车。
他一个人走在马路边,觉得糟糕透顶,想哭却哭不出来。一度,他想冲进马路中间被车撞死,却迈不出脚步。车祸,终究不是体面的死法。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花掉身上全部的现金,在咖啡馆买了三明治和黑咖啡。
缩在沙发上,罗格一手刷着手机网页,一手捧着公文包,仿佛掂量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怀中的公文包,还装着他的手提电脑和一沓资料,那是他熬了一个多礼拜,重新策划的一档真人秀节目文件。再过三天,便是罗格与电视台负责人约好的最后面谈时间。
他想,如果新节目策划书不被接纳,自己最后的活路也断了,与其悲凉地活着,不如体面地死去。
“震惊!女明星在XX平台直播自杀!”一条手机推送信息,跃入罗格的眼帘。
点开推送的链接,一个视频直播界面直接弹了出来。仔细查看,直播软件的画质偏暗,能辨认是一个打扮妖艳的长发女子,披散的头发挡住她的侧脸,循着黑色紧身衣往下看,一只白皙的手臂半举着,手腕处不断有红色液体冒出来,顺着手臂淌聚在胳膊肘的位置,然后大滴大滴地落往雪白的桌面上。桌面的一角,扔着一把染红的水果刀。
罗格定睛一看,满屏充斥的红色液体,是女子的鲜血!
硕大的耳麦罩在女子娇小的脸上,看不清任何表情。她说一阵,哭一阵,又唱一阵,再笑一阵,直播间在线观看的人数,以每秒二、三十个的速度不断攀升。评论区里,刷屏速度很快,不停有人给她打赏,还有人给她点赞,围观者议论纷纷,像炸开了锅:
“什么三流明星啊,太恶心了!”
“可惜了,娘们身材这么好!”
“别想不开啊!有人报警吗?”
“老子都送了一艘游艇了,能快点死吗?别磨磨唧唧的。”
“别听他的。慢慢死,还没看够呢!好刺激!”
“我擦,第一次见,毁三观啊!”
……
半个小时过后,那女人缓缓地伏在桌上,说话的气息逐渐微弱。
此时,在线人数已达到上限,直播画面出现了卡顿,评论区几乎都是催促自杀的声音。很快,视频界面闪个不停,罗格感到一阵炫晕。紧接着,只听见“吱”地一声,他的浏览页面被瞬间关闭,罗格的手机画面,停留在他浏览过的一款水果刀上。
短短的半小时直播,看得罗格目瞪口呆。肾上腺作用下,他的额头、脊背还有手心一直冒汗,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慌乱,或许还夹杂些许兴奋。猝不及防的自杀直播,罗格被震撼到了。他环顾四周,发现咖啡店里的人表情各异,像是目睹自杀直播后的无数个他。
突然,他的脑中灵光一闪,一丝浅浅的笑浮上嘴角。像要证明某个紧迫而重大的决定,他“啪”地挺直身子,手中的公文包不小心碰倒桌上的咖啡杯,黑色的咖啡顺着台面淌到酒红色的地毯。
他来不及道歉,趁无人察觉,急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像做贼一样偷偷地溜走
暮城的西北边,住着许多新移民的异国人。从黑人老穆兰的家中,传出小孩子的啼哭。晚饭时间,调皮的女儿小穆兰又一次打碎了新买的咖啡杯,气得老穆兰把她拎起来一顿揍,然后他自己偷偷躲起来哭。
举家搬至暮城,老穆兰通过地下劳力市场,找了一份长途司机的工作。试用期届满前,他做家务时不慎摔倒,被查出左手尾指骨折,需要立即手术。打了四颗内固定钢针,他住院半个月,后来坚持办理出院手续,但左手的灵活度已大不如前。
回去上班不久,他便收到公司的解雇信,没有获得任何补偿。重新找工作,他却遇见黑中介,不仅多年的积蓄被骗,心情也跌入最低谷。
除了没有文化的妻子,以及尚幼的女儿,穆兰在城里举目无亲。
再过几天,房东又要找他催缴房租,老穆兰想起了新来的邻居莎陵,那个电着大波浪卷发、脸上长着雀斑的中年妇女。
刚搬来那天,莎陵到他家借了维修的工具,她似乎很喜欢小穆兰,还送了小家伙一颗大大的巧克力糖。莎陵长得慈眉善目,眼影化得有点厚,一双棕色的大眼睛,透着淡淡的忧郁,像藏着许多心事。
或许,她能看在女儿份上,先借点钱给我们,老穆兰心里嘀咕着,厚着脸皮叫妻子一起出门借钱。
刚走到莎陵家门前,老穆兰两口子隐约听见屋里的吵闹声,还有玻璃落地的碎响。他们想返回家里,却见有人拧开了房门,一个满身酒气的壮汉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眼睛斜了他们一下,骂了句“黑鬼”,再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昂头挺胸晃着下楼。
“你这畜生!”莎陵从后面追了出来,手掌心似乎在流血。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蓬松的头发乱成一团,泪水将厚厚的眼影冲花了。与老穆兰四目对视,她抹了一把眼泪,挤出一个尴尬的笑,低头转过身关上房门。
眼前这幕突发状况,给了老穆兰当头一棒,击碎了他美好的幻想。瞬间,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无奈地回家躺下,心口却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