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分之三

又一年暮春,天下起小雨,雨滴洒落兰花飘香的窗台。在广州怡乐路的房子租期届满,我只得搬往别处。

收拾衣橱的零碎,瞥见藏在柜底的面具,回忆如洪水般奔涌,他的面孔,在我的脑海渐渐清晰。

大一那年,“迎新文艺汇演”的压轴节目《野人部落舞》,把演出带入高潮。那个领舞的男生,戴着断颚的部落头领面具,酷炫的舞姿征服了台下观众,尖叫声此起彼伏。

谢幕时,作为新生代表,我被指派上台献花。伴随着身后,一波又一波热烈的掌声,领舞的男生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细密的汗珠。

许是走得匆忙,我差点被脚下的电线绊倒。他慌忙伸手扶我,我尴尬得想找个洞钻,赶紧连连摆手。握过手,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那一刻,我躲在他高大的影子里,任心跳加速。

一周后的选修课,在某个夏日午后。窗外的木棉树上,知了声声。阶梯教室开着冷气,我坐在最后一排,昏昏欲睡。

突然,胳膊肘被人碰了碰,“诶,同学,借过一下。”我张开朦胧的睡眼,一个白衣飘飘的男生,歪着脑袋看着我笑,露出两排白牙。

啊,是那个领舞的男生!我一阵慌乱,忙欠起身。像一缕清风,他从身后绕过挨着我坐,丝丝肥皂香味掠过我的鼻尖。

课后交谈,方知他叫晓彬,是高我一届的同系师兄,学生会宣传部部长。一改初见般拘谨,我抬头望向他的眼睛。

“师兄好,我叫晓林,刚来咱校。那天演出,我……给你献过花。”

“献花?有点印象,你好像……哈哈!”他像想起我那天的糗事,抿着嘴笑了笑。

“好巧,我们都’晓’字辈。”他看我羞红了脸,赶紧转移话题,可还是被我铭记于心。

我长得不算漂亮,又是不讨喜的女汉子性格。而他,属于那种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男生。再次重逢,我的湖心似蜻蜓掠过,从此记忆里便以涟漪为裙,在有风的日子,任裙裾翩跹,连同与他有关的细碎过往,装点成青春的模样。

宣传部招新,我自告奋勇报名,过五关斩六将,顺利入选。

记得师兄最后问我进学生会的原因,我大声回答,因为学习成绩一般,只能多积累实践经验,以后在广州好找工作。作为新人见面礼,我放弃了喜爱的书籍,央他送我一个文艺汇演的面具。

宣传部副部长,是一位漂亮的师姐,不仅声音甜美,还经常化着淡妆,打扮很时髦。刚去时,传闻她和师兄在谈恋爱。隐隐地,我的心里不是滋味。

师姐分管院系广播站,她首创的线上师生访谈类节目,逢周三下午直播,好评如潮。

进了宣传部,我卖力工作,有时也自己写文投稿。外冷内热的脾性,让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唯独师姐看好我的文笔,让师兄安排我校对广播站投稿。

有一次交稿,我赶着回去上课,匆忙从书包里抽出一沓稿纸。却听得“哗啦”一声,包里的东西洒了一地,随身携带的面具也掉了出来。师姐随手帮我捡起来,看了一眼面具,若有所思。

后来几次宣传部会上,师姐心不在焉,极少说话。每每师兄单独给我布置工作,总见她黑着脸,眼睛像长在我头上般。所以,我尽量避免单独跟师兄相处。

那几个礼拜,隔壁班有个男生写信向我示好。打听到我喜欢饲弄花草,他买了几个小盆栽,搁我寝室门口。我故意冷落他,盆栽也送给宿管大妈。

两个月后便是校庆,宣传部牵头筹备,团队上下都卯足劲儿。但师姐的访谈节目出了些状况,有一期介绍某位校领导的材料出错,受到该领导的投诉。

师兄是个耿直之人,在部门会议对她进行通报批评。师姐当场质疑处理不公,说我应负校对不严的责任。

“晓林是新手,你是主笔,有问题也是你担!”师兄望了我一眼,又转向师姐。

经此波折,他俩芥蒂丛生,争吵也多了起来。此事本与我无关,却因新人的身份被保护,我很不好受。

九月底生日那天,师兄送了一本书给我作礼物,是法国作家马克·李维的《偷影子的人》。

国庆长假,我打开书的扉页,有师兄的亲笔签名,而后又联想到那天在阶梯教室,他那意味深长的笑。惦挂校庆一事,我提前返校。到达办公室时,已近黄昏。站在门口,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像在吵架。好像师兄的声音,我不由得心里一紧。

待安静下来,我敲了敲门,见未上锁,便走了进去。落日的余晖透过窗玻璃,洒在昏暗的房间,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落寞地倚靠着长椅。身旁的手机,打开盖,闪着单调的光。

开了灯,他才回过神来,露出尴尬的笑。

“这么早回来啊,师兄。”

他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你再叹气,树叶都掉光了,我的头发也得遭殃。”

“你这假小子,再掉就光头了。”他看向我刚理的短发,乐了。

追问之下,他才道出实情,师姐延期返校,但没有提前告知,是她同班的闺蜜,同车返校时说漏了嘴。她的专栏播出在即,却无任何准备,师兄心急如焚。

“我来吧!”不知哪来的勇气,我脱口而出。

“你?”

“对!采访你,怎样?上次汇演,师兄一舞成名,就讲讲你的面具舞。”

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捂紧书包,手心变得汗津津的。

我仅有的主持经历在初中,还提前准备多日。而这次时间十分仓促,主持稿都被师兄改得面目全非。为了背稿,我走路,吃饭和如厕的时间都用上了。那几天夜里,我一闭上眼睛,便有大大小小的方块字,像苍蝇一样在脑子里四处乱窜。

为了更好的播出效果,我要求自己脱稿。看得出他也紧张,特地请了假陪我对稿。

他教我用心理暗示转移注意力,“你已经很棒了,放轻松就行。不然就戴送你的面具,想象一下,那感觉很奇妙。”他抿着嘴笑,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最后一次对完稿,师兄接了个电话,脸上的愁雾逐渐散去。而我的心,早已扬起片片雪花。

直播那天,校园的木棉树,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师兄穿着整齐,戴着另一款面具,如同赶赴化妆舞会。

坐在直播间,我双手冰凉,心仍砰砰直跳,不得已把面具戴上,做着深呼吸。透过玻璃窗,看着那个戴面具的傻姑娘,我突然很想钻进去抱抱她。

师兄安静地端坐一旁,面具后的表情,不知是喜还是忧?他是在鼓励我,抑或暗自发笑?可又有什么所谓呢?我只是部里的新人,是他的师妹,一个黄毛丫头。明天以后,他终将回去拥抱那个女人。

那么今天,权当一场成长的仪式,也对得起自己连日的努力。

清了清嗓子,我的直播正式开始。他淡定从容的神态、幽默风趣的话风,渐渐感染到我。偌大的直播间,洋溢着轻松欢快的气氛,线上互动氛围很好,学校的粉丝们挺好奇我们的面具装扮,他们的问题也应接不暇。

访谈的尾声将至,我抬头望向窗外的挂钟,倏地,一张女人的面孔一闪而过,尽管没有化妆,可我依然辨得,她就是师姐!

稍有迟疑,我便跟不上师兄的节奏,眼前浮现的仍是师姐扭曲的脸,顿时脑袋一片空白。可转念一想,我们没做什么龌蹉事,又何须惊慌?为了替你擦屁股,本姑娘都几天没睡好。当我回过神,发觉自己的小手,已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抚过。

师兄已经在镜头前说完“再见”,然后握着我的手笑笑说:“晓林,你发什么呆呢?访谈都结束了。不过,要谢谢你的江湖救急!”我失了方寸,眼前模糊一片,那些滚烫的泪水,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不算完美的救场,像做了一场梦。可师兄却对我刮目相看,举手投足间,多了些许亲近。出乎意料,师姐回校当天,请了整个部的人吃饭,美其名曰赔礼道歉。我推托身体不适,没有赴约。

很快,他们又重归于好。对我的失约,师兄念念不忘,叫师姐约我一起去芳村花卉市场,为了避免尴尬,我约了那个送盆栽的男生同行。

周末下午,我们在公交车上站了一路。谈及四年后的去向,师姐表示要帮家里打点生意,师兄和那个男生都说要考研,留在南方。我想了想,说要回北方就业,却用余光追随着师兄的身影。

他一声不吭地望向窗外,天空中有候鸟南飞的痕迹,阳光穿过他的身躯,在脚底落下淡淡的影子。

师姐是广州本地人,下了车帮我们带路。她家境殷实,又是独生女;而师兄来自山村,姐妹众多,这些我都早有耳闻。彼时,她边走边絮叨,说师兄家中负担大,没多余的钱供他读研,若娶了她,不仅学费全包,还能解决城市户口。

我明白她的意思,能扎根大城市,是很多人的梦想,而她,就是师兄的未来。

“师姐,你放心吧!”我挤出一丝笑容。

她似乎没听清,又或者想我再次确认。

“他、是、你、的!”我凑到她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接着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那次,师兄挑了盆兰花,说我个性清高,养它最合适。花的价格不贵,我却视若珍宝。

此后,我有意疏远师兄,他似乎有所察觉,想问却欲言又止。

第一次在广州过冬,湿冷的天气,让我很不适应。

校庆前夕,我主动申请到前线布置舞台。连续几天,我跟着其他男生搬搬抬抬,手指磨出水泡,破了皮,露出血红的肉。

演出前末次巡查,师兄走到我的身边,惊觉我的手指缠着止血贴,皮肤也冻得皴裂。他的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我倔强地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遇,那一眼凝望,仿佛和他过完了一辈子,而我知道,我的眼泪噙满泪水。

校庆当天的活动,取得圆满成功。特别是晚会舞台的布置,得到校领导当场表扬。会后的庆功宴,我又借故缺席。

次日收拾完会场,师兄将我带至角落,从口袋掏出一双紫色的拉绒手套。

“喏,送你!大功臣,瞧你双手!”

“不用了,谢谢你!”

“为什么?”

“这是我应该做的。”

“拿着!”师兄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我们什么关系,你就别客气了!”

“你说什么关系?”我提高嗓门。

“你啊?是我的四分之三!”他仿佛记起什么,像往常开玩笑那样,用胳膊轻拍我的背。

见我一脸诧异,他补充说:“你的名字’晓林’,不就是’晓彬’的四分之三吗?”

“自作多情!”我把这四个字甩在冷风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既然无法给我全部,又何必无事献殷勤。第二天,当着师姐的面,我声称学业太忙,向师兄提出辞去职务。他让我考虑清楚再作决定,还说我有进步,可以推荐入党。师姐也附和着,脸上闪过一丝窃喜。

年底忙于期末考试,我赶了份宣传部的年度工作汇报PPT,托师姐转交给师兄。那时,听说他忙着申请国外某大学的交换生项目。

考试结束,我回北方老家过春节,除夕之夜,又读了一遍师兄送的《偷影子的人》。

她(克蕾儿)凝视着我,漾出一朵微笑,并且在纸上写下:“你偷走了我的影子,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一直想着你。”

读至这一句,初次与师兄见面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我站上舞台献花,娇小的影子躲进他的影子里,仿佛被偷走一般。为什么我还是没法忘掉他!我不争气地偷偷抹起眼泪,大过年的,还怕被人听见。望着书架上的面具,我咬咬牙,必须做个了断。

开春返校,校园的木棉长势喜人。宣传部的首次会议,我如期参加。师兄显得很开心,话也有点多。散会后,心事重重的师姐找到我,说师兄出国交换两年,她不安心,让我劝他放弃。

是夜,我单独约师兄见面,地点在初遇的舞台。趁着夜色,我们偷偷溜了进去。没有开灯,他陪我绕舞台走了一圈,时间仿佛过得很长很长。在靠窗的位置,我从书包里掏出两样东西,并告诉他,这里一封是辞呈,另一个是面具。

“师兄,选吧!”我哽咽说。

“能不选吗?”他认出我手中的物件。

“不能!至少选一样!”

瞬间,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袭来。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两只手很沉。他了解我的脾性,知道我不是开玩笑。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哧啦”一声,我握紧信封的手晃了一下,他终于做出了选择,转身消失黑暗尽头,等我回过神,却寻不见他的踪影。

走出门,夜凉如水,我放飞指间的一角信纸,双手不由得缩回大衣,瞬间将自己抱得紧紧的。此时,一个男生路过,向我伸出他的手。

这个男生,就是送我盆栽的那位,如今已成为我的男友。后来他告诉我,那个冬夜舞台外的“偶遇”,是师兄打电话叫他过去。

毕业那年,他放弃读研的机会,陪我留在广州打拼。而师兄出国当交换生前,和师姐分了手,目前长驻国外。那天公交车上,我们所向往的毕业去路,都无法亲自踏上。

多年以后,我仍执拗不羁,连住在学校附近,也鲜有人知。确定搬家前几日,不知谁将我拉进学生会校友群。

“Hl,晓林!”一个熟悉的头像向我打招呼,他的模样依然不变。

“Hl,师兄!”通过他的验证,回了一条信息。

师兄发了张照片过来,上面是他抱一个女婴的合影。他介绍说,女儿的乳名叫“三三”。

三三,这么奇葩的名字,亏他想得出。似乎读懂我的心,他又发来信息:“这名字,只是曾经最好时光的符号。因那一年,有我最纯真的青春。”

思忖良久,我幡然大悟,可内心却无半点波澜。

楼下的喇叭声,将我拉回现实,男友雇的车到了。将面具压在兰花之下,我把它们一道,留给这个木棉花开的季节。

坐在副驾驶,看雨后的校外,一地落红,像极了那些曾经走过的青春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