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铁锅里剧烈翻滚的肉,焦黑的皮层连着细嫩的肉丝一缕一缕,异常的肥而厚实。
这是爷爷死后,也是我记事以来,家里第一次见到肉。我们生活在一个基本生存条件都难以满足,缺衣少食的年代,食不果腹是常事。加上这一年来的祁寒酷暑,地里颗粒无收。
爷爷在世的最后一段时光,常去干旱的地里,他的眼睛睁的硕大盯着开裂的荒芜田野。那些地面的缝隙就好像是调皮的小孩往结了厚冰的湖面,狠狠砸下一块大石,冰面瞬间崩裂,形成纵横交错的蜘蛛网。
我低头跟在他的身后,不敢抬头看天,只觉得到处都刺眼,屋顶,土地,旱沉的湖面,皆泛着灼亮的光。荒山峻野早已禁不住烈日的干烤,萎败死去。失去雨水的滋养,原本生机盎然的土地显现出病态的倦色,地里小麦种被结块的泥块严严压住,透不上芽。
“再没得吃,我的孙,你可怎么活下去?”不知何时爷爷已转过身来,慢慢蹲下,双手用力的捏住我的双臂,忧心如焚的目光一道道刮在我脸上。
我看向他,他近来愈发的瘦的发狠,两边颧骨高耸,原本黝黑的面庞又染上羊皮纸样的泽黄气色。我知道这一切变化,都只因我们饿的紧。
深夜,睡梦中的我被一双大手摇醒。
“孙,你起来,等下不管发生什么别吱声,按照爷爷说的去做。”
借着窗外零星洒进的月光,我呆呆的望着爷爷,望着那沟壑纵横中一双渗人豁亮的眼,直到那句“想吃肉就赶紧起来。”才让我从混沌中清醒,一个激灵从床上爬下,穿好衣服,一如既往静静的低头跟在他身后。漆黑的干草丛如盘踞的毒蛇,在诡静的夜幕里岿然不动,我恍觉危机四伏。
从村西头一直往东头走去。
“乖孙,从这里爬进去,然后从里把边上这个小门打开。”顺着他手指着的地方看去,是个狭窄的暗洞,准确的来说是地主苏扒皮家的狗洞,围墙里面是穿金戴银不愁吃喝的世界。
“快,趁夜深快爬,轻轻的。”爷爷极力压低他的嗓音,生怕这细微的声响划破夜幕。
在强烈想得到食物的意念驱使下,我迅速敏捷的挤过窄洞。听说围墙内的屋子连门栏都雕龙画凤,但剧烈的紧张感,使我遏止虚晃的眼睛,始终没敢停下来看一眼。
我蹑手蹑脚,双手使出劲小心翼翼的抬起沉重的门栓,“吱~”门被打开一小条缝隙。
“嘘。”爷爷进来反复示意我保持安静和警惕,他伸手向前,动作轻盈谨慎而果断,像觅食的老鼠,迅速精准的寻找目标。
“叮,叮叮叮........汪汪汪......”
地主苏扒皮家的仓库设置了机关,爷爷一推门便促动了铃铛响,仓库内几条恶狗也跟着疯狂咆哮。霎时间,院内燃起长龙,明亮如昼,而我们却被恐惧携眷的黑暗围困。
“胆子不小,我苏大爷的仓库都敢扒,我看你是找死。”那个膀大腰粗锦衣绣袄的男人,面目可憎。
“苏老爷,家里实在没得吃了,求求您放过我们这一次。”话音未落,爷爷就跪在苏扒皮面前,将我护在身后。
苏扒皮眼风一扫,一个精壮的男子便把手中的粗麻绳绑在树上,另一个则猛地抓住爷爷的脚踝,将其套进麻绳圈里,树边人用劲拉扯绳端,刷拉一声,骨瘦如柴的爷爷便被倒挂起来。他单薄脆弱,如同纸糊的风筝在风中颓颓飘着。
那一夜,镇上尖锐的唾骂声夹杂着犬吠声彻响到天亮。
最终,爷爷被逼无奈,只能破财消灾,赔钱了事。可哪来的钱呢?
回来后,爷爷张罗着把家里唯一值钱的物件给卖了,那口他为自己准备的棺材。所谓生老病死,红白二字,这是天大的事。再穷的人家也得豁命补一口棺材。
爷爷把棺材卖了,实木的棺材变成了空心的铜板。此后,爷爷整个人的魂儿,流离失所了。
自锅里冒出的腾腾热气夹杂着肉香,勾着谗欲将我从思绪中拉回。紧实的白肉边儿上泛着油脂,沸水晕着一圈圈肉沫。
突然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窗台上好多张模糊的脸,紧接着有人大喊:“不得了了,哪来的肉,准又是偷的,快来人!快来人!”
瞬间三三两两的人影乌央乌央迅速汇拢,形成一股骇浪向我涌来。他们不由分说地在我家四处搜寻,企图找出一点点坐实我偷窃的证据,他们在找肉,找还未被我分食干净的肉。
“啊!”随着一声惊呼,人群向后院涌去。
木柴堆里躺着一个人,确切来说,是一具黝黑高大的镂空尸体。腹腔被剖开,骨肉与皮肤相剥离,仅剩下一张薄如蝉翼的皮囊和青灰色的头颅。
他的眼睛如死鱼般空洞,干枯的头发一缕一缕搭在凸起的前额,微微上扬的嘴唇凝着得偿所愿的笑意。
“终于能让你们吃顿肉了。”爷爷临终前那疏松的牙关磕磕碰碰,蹦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