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虎穴龙潭

雕栏玉砌,琉檐璃瓦,碧水朱华。夜已深,清冷风中,是谁不能眠,独自赏月观花,是谁若有所思,唉声叹气,又是谁,对影自怜,憔悴了年华?

水绿衣衫,雪白肌肤,如霜月光洒下,她几如尘世的仙子,出尘脱俗,却为何只是出神的望着清水碧波,那水中可有她思念的东西吗?

“公主,这么晚了,您还不睡,又在想那个人吗?”不知何时,一个宫女轻步走了过来,“如今他已是乱臣贼子,是与圣上为敌的,公主……”

“唉,我又何尝不知?”女子轻轻起身,竟似洒了一地月光,那绝世容颜纵然明月当空也黯然失色,只是那一丝忧愁却挂在眉梢,欲消难消。那一声轻叹,如清风拂过水面,平静的心又再度茫乱,带着六分的柔情,三分的无奈和一分的幽怨,然而,即使贵为大吴王朝的公主殿下,她又能做什么呢?

往事如烟尽散去,空留相思枉断肠。月夜醉人人憔悴,一片深情怎思量?

“三年了,每每当你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便会一个人来这个地方……唉,吴王朝的公主和乱臣的儿子,又怎能会有结果……老天为何总要如此捉弄人?”阴暗的角落,无人觉察的,一人凄然而笑,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那一年,我十四岁,正逢上每五年一次的三王进京。我记得当时四大世家的人都来了,有东都马书桓、西楚陶羽、南周周政,还有北魏魏渊……皇兄笑着说,要从他们中为我挑选一个驸马,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的,也不知皇兄是否看到。

当时,每个人都说马二公子潇洒不羁,周政英气俊伟,魏渊冷酷傲气,只有陶羽,宫里的人都窃窃私语,说他是个病秧子,文弱不堪……那一刻,我觉得他好可怜,是一种跟我一样的同病相怜,母后去世后,我偶尔也能听到后宫里的窃窃私语,直到皇兄登基……也许一开始真的只是同情,同情他与我的相似,可是……后来,又不单单只是同情了,其实即使文弱如他,站在另三人身侧,竟没有丝毫的气弱,那个灿烂的一笑,至今让我无法忘怀……多年之后,我总以为,在那一刻,时间放佛停止,一切都在那一刻消失,在这悠悠天地之中,只有他和我……然而,四叔去杀他,原来他竟然是会武功的……他没有死,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死,但是他却叛变了,背离了吴王室……我们,是否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在一起……

风依然在吹,只是雕栏前,皓月下,已不见了那水绿衣衫。

——

神州浩土早已是风起云涌,雨聚雷动,只待九天神雷一引,即刻便会有天渊之水倾泻而下,然而,在吴失其鹿,人人皆以为天下大势已定的时候,一个自称虎王的人浮现水面,他对很多人而言是凭空而现,因为在此之前知道他名字的人寥寥无几,然而他更是有备而来,因为在成为众矢之的之前,他已掌握了足够的资本。他以距离东都四百里虎王寨为中心,聚集天下贼寇,声势之大,已然数万之众。

虎王寨本是流寇集结,又极近东都所在,若是往日必定会被大吴扼杀于萌芽状态,然而当此关头,任何一方势力都步步为营,不敢轻举妄动,相互制衡之下,虎王寨竟是如日中天,一发而不可收拾,不日之后,更是发下榜文,公告天下:“百年前绿林枭首周洪图,辅射王南征北战,从龙之功得封侯拜将,世袭定国公,今天下已乱,明主贤王降世,白虎山上,帝星紫薇闪耀,隐有金龙之气升天……”

白虎山下,一人抬首望向山顶,脸上闪过一丝人所难察的怒色,却是迅即消去,淡淡道:“我们走吧。”

“国公爷这边走。”一人上前带路。周隆恩一行百人,便弃了车马,随在那人身后沿着山路而上。周隆恩目光所及,四下环顾,眉间神色日益沉重,这虎王寨雄踞白虎山,占天堑地势,果是易守难攻之地,然而当真十万大军围山,却也并非不可破。

如此走了一刻钟时间,一行人才到了虎王寨聚义堂上,周隆恩甫一踏入,便见正中椅上,一张雪白虎皮格外显眼。领路之人似乎看出周隆恩心思,笑道:“这张白虎皮正是定国公爷先前所赠。”

说话间,便听堂后脚步声起,一人缓步走出,却不看周隆恩一眼,径自坐到白虎椅上。那人体格宽大,身形魁梧,却又不似寻常悍匪,更有一股文雅之气从面上流露而出。

“阁下想必便是虎王,老夫周隆恩,久仰虎王威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周隆恩不卑不亢,拱手笑道。

“哈哈哈,想不到啊想不到,周家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你这一代,竟然只会拱手作揖了吗?当年你的先祖周洪图,在这里可是呼风唤雨,威风的紧哪!”语气平淡,却是锋芒毕露。周隆恩脸色一变,身后一人却已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放肆!”竟然抽剑冲上。

虎王不惊不乱,面对这似有千钧之力的一击,竟只是轻描淡写的笑笑,待周隆恩再看时,一柄长剑已不知何时握在了虎王手中,冷光闪处,那个大将也是一惊,抽身急退,待定住身形,却见胸甲上一道剑痕,他又待再上,胸甲应声而裂,那一剑速度之快,剑法之狠,可见一斑。

“不知定国公到我虎王寨所为何事,区区在下可有能效劳的地方?”虎王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即使在那一剑砍下时仍是如此,一时竟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周隆恩心中一惊,暗忖道:“此子不过三十余岁,剑术之高,犹在策儿之上,心机之重,犹胜老夫当年,实在不可小看!”

“效劳二字实不敢当,虎王如今已经不是一介草莽,纵然三大家主亲临,阁下也能分庭抗礼。而老夫此来,不为其他,就是想跟阁下商讨一下结盟之事。”

“结盟?!哈哈哈哈……”虎王笑道,“本王没有听错吧,堂堂大吴王朝定国公爷要跟我一个贼寇结盟?周公爷,你可知道我手下多少人先前被你的黑云铁甲一路追杀,从南周直到虎王寨,流离千里?”

“本王再问你,你我结盟之后,是你的吴王为主子,还是我虎王做主子?又或者,我虎王寨数万兄弟,都要给他人做嫁衣,被人当刀使?”

众人一怔,顿觉虎王脸上的笑意竟是那般寒冷,直透骨髓。虎王却是摸了摸头发,笑道:“我刚才不过是开个玩笑,定国公爷怎么会让两个人都骑到自己头上呢?”

“看来阁下所谋者大……”周隆恩笑道。

“窃钩者诛,窃国者王。”虎王冷目一扫,“本王所求者,成千秋功业,享万世盛名。”

“圣旨到……虎王接旨……”

正此时,聚义堂外,大吴王朝的宣旨使已然到了。周隆恩面色一沉,待要回避,却是避无可避。

“吆,这不是定国公爷吗?国公爷所为何来啊?”宣旨使嘿嘿一笑,周隆恩面现尴尬,却只是拱拱手,并不答话。

“上谕:虎王一方之雄……”此后的话,周隆恩竟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一生,从接掌南周家主之位始,就已注定不同,其实他所求者,与虎王何异,人生于世,不能成千秋霸业,只是偏安一隅,纵是一方之主,何幸之有?自己一生布局,以为将天下人玩弄鼓掌之中,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本应是布局者,如今竟成局中人……

“朕亲封虎王为威武侯,守卫我大吴北门户。钦此。”

“为臣谢主隆恩。”虎王也不下跪,接过圣旨,却是转头向周隆恩笑道,“国公爷,以后大家同殿为臣,还请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本公此次来的匆忙,未备贺礼,恕罪恕罪。”

“今夜本侯要大排宴席,公爷不妨留下畅饮,不醉无归!”

“本公此次来的匆忙,南周尚有诸多要事留待处理,就此别过,后悔……有期。告辞!”周隆恩一行人甩袖而去。

“寨主……不是,应该叫侯爷了。侯爷你对周隆恩冷嘲热讽,虽然大快人心,但是此人阴狠毒辣,不怕他日后反咬我们一口吗?”

“哼,南周我所忌惮,唯独周策,此人剑术武功俱是人中之龙,不过如今周策已死,还有何惧?”虎王忽的站起,长剑复又出鞘,清冷如水,银白如月,正是“冷月”。冷月蜂鸣不止,有淡淡蓝光从剑尖流动,没入剑柄,却听虎王冷笑道:“莫急,莫急,我一定会让你饱饮鲜血,哈哈哈……”

这笑声凄厉可怖,如从九幽而来,睥睨众生,不可一世。

——

在这偌大东都之内,若论府邸,除却吴王宫,便只有东都豪富马千山的霁月庄罢了。马千山虽以经商起家,但十几年来,结交达贵,又内通于吴王,俨然与朝廷重臣平起平坐,而三年前与三大家主共同谒见吴王,真正跻身四大世家之列,其身份更是今非昔比。

然而东都的风云变幻,吴王室的摇摇欲坠,天下的四分五裂,这个精明的商人并非没有看到,只是,置身在这乱世之中,早已择木而栖的他又能何去何从?不过,他还是做了一个决定,一个也许是背主弃信的决定,他要倾尽所能,送自己的一双儿女离开,哪怕从此他们只能做一个平凡的人。

“准备的怎样了?”老人扫了一眼面前的二人——马书桓和马芸,然而,这两个人似乎都未做任何的准备,这一点马千山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唉,书桓、芸儿,为父已经快六十岁了,也不差多活还是少活几年,眼看着吴王朝如今摇摇欲坠,大厦将倾,我一把老骨头也无谓如何了……可是你们……你们总得为我马家留下点血脉吧……”

“爹,不是还有大哥和他的孩子吗?”

“你大哥?”马千山一顿,久远的记忆也被渐渐唤醒,“说起来,我也有近十年没见他了,我的孙儿也该有十岁了吧……”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当年因为我反对他的婚事,他离家出走,这许多年,我派人四下寻找竟也毫无线索,如今看来倒是一件好事了……”

“好,好,既然你们不愿意走,我也不强求,难得今天人这么齐……”马千山起身,笑道“我们也有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芸儿你去叫下人准备下……”

“是,爹。”马芸应了一声,转身待要出去,却觉眼前一黑,竟昏倒在马书桓的怀中。

“知夫莫若子啊。”马千山叹了口气,“看来要送走你是不可能了。”马千山笑了一下,却是那般苦涩,那般无奈,那般凄凉。

“天下战火一触即燃,却不知道父亲大人要将三妹送往何处?”

马千山看着女儿,蓝色的衣衫下是雪白的肌肤,在这昏暗的烛火下,她,却犹如一朵鲜艳的百合,孤独却无悔的绽放,她是美的如此不真实,又是美的如此脆弱,仿若手一触碰便会破裂。黑红的火焰慢慢燃起,这朵娇艳的百合似也要被火舌吞没。

“书桓你有话要说?”

“爹,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来我马家作客的那个人吗?”马书桓小心翼翼的说道。

“怎么?”马千山怎么会忘记那个文弱不堪却是傲气不羁的少年。

“其实……他是很喜欢妹妹的,妹妹对他……”马书桓静静的等着父亲的回应。

“哼,老夫宁愿自己的女儿做个农妇!”马千山面色一冷,“先不说,他西楚兴兵叛乱,如今自顾尚且不暇,便是他能捡得一条性命,难道让我女儿去给他做小?”

一时间,马书桓也无话可说,只是低头看着犹在梦中的妹妹,唉,此时,她是否正在一个美梦之中,只是不知道她醒来之后,面对的梦想成真还是梦的破裂呢?

夜悄无声息的降临,月慢慢爬上了枝头,一个女子便这般被放进了车内,清冷如霜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如同一双手在轻轻抚摸,皎洁的月是否也在哀叹这个女子的命运呢?

没有临别的话语,马千山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车中的女子,便毅然决然的放下了车帘,任那朵百合花独自在黑暗中挣扎、嘶喊,他仅是摆了摆手,车子虽然已很小心,却仍在这静夜里发出了声响,马千山只觉得那车轮仿若从自己心上压过一般,竟是如此的痛,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十几年来都未离开过自己,如今却要踏上未知的前程,怎能不令他痛心?

车子渐行渐远,马千山已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四周又复于死寂,他伫立了许久,这才回了马府。

——

还有一两个时辰天便要亮了,天色已不如先前那般灰暗。车夫看了看前方,很快便要离开东都的势力范围,他不禁松了口气,却犹有些留恋的向后面的皇城看了一眼,这一看,他便失了方寸。

极不巧的,骁骑营巡城的人马竟在此刻出现,而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这辆形迹可疑的马车,虽只有百余骑,却是来势汹汹。当此关头,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一时间,千百个念头在车夫的脑海中闪现,最终,他猛一甩马鞭,狠狠打下,马吃痛受惊,发狂奔跑,颠来荡去,竟惊醒了车内的马芸。一个声音道“怎么了?”

刚说完,头便似撞到了什么地方,轻轻叫了一声,一双玉手不安的拉开车帘,只见车后百余骑正狂追不舍,更是慢慢逼近。马千山所选乃是万中无一的良驹,但是毕竟负重而行,又怎能跑过骁骑营的快马。马车猛的一个转身,换了方向,马芸险些又要被摔出去。

“于……”马夫猛拉马缰,急迫的想要让马停下,然而,马匹却似疯了一般,竟朝着万丈渊的支流跑去,马夫猛的转身,道:“小姐,情势危急,不如我们跳车吧……”

说话间,车夫便见数十支箭矢一同射来,当下一跃身,上了车顶,竟挥臂挡开了大半箭矢,足见武功之高,然而,又是一阵箭雨设下,显是又加了几分力,更有一支箭射中了马匹,这一惊之下,马车顿时一个翻腾,车夫一个站立不住,竟也中了一箭,只听到车内马芸略带啜泣的声音:“关伯,你没什么事吧?”

“一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折腾!”关伯一声大喝,生生拔出腿上箭矢,双手化拳捣入车内,又再发力,将马芸从车内拉出,这一击之强,令后追之人也大吃一惊,竟一时未再放箭,却见关伯拉住马芸,一个前冲便要跃下马车,却是牵动了伤口,此刻,马车整个重心一失,竟生生掉下了万丈渊,仅听得惊惧的叫声,回荡谷间。

骁骑营一行围着万丈渊前转了一圈,但见那二人再无生还可能,又驰回东都……

——

顺着万丈渊的支流延伸至东都,两岸皆是半人多高的芦苇,这里少有人烟,幽静闲适。此刻天已大亮,水畔荒野,一个人缓缓睁开双眼,正是关伯。他转头四顾,身周尽是马车碎木片,却唯独不见马芸,不禁一惊,挣扎着起身,却是全身剧痛,五脏欲裂,猛的咳出一口血,险些昏死过去。适才下落之时,他以自身承受绝大抗力,护住了马芸,如今只怕全身上下,难找到一寸不痛之处。

“苍天不佑,难道我关七绝命于此……只是有负老爷所托,我死不瞑目啊……”正在此时,他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拨开芦苇,左顾右盼,但听一声低呼,疾步走了过来。

那人拨开关七额前乱发,却是一惊,低呼道:“你,莫非你是马家的关七爷?”急忙扶起关七,从腰间取下水囊,给关七喂了两口水,“关七爷,是何人把你伤成这样?”

“你……你是谁?”

“关七爷也许不记得在下,但是在下的主子,关七爷想必认得。三年前少主曾往贵府一去……”那人却不言明。

“你……你是楚……好,好的很,救……救我家小姐……”关七精力已然耗尽,将马芸安危托付,撒手而去。

“马三小姐?!关七爷?!”来人合上关七双目,微微动容,“这里只有些许马车碎片,能将车毁成这样,莫非是从高处落下……如此看来三小姐应该也是顺流而行,应该在下游处……”一念及此,他拔出佩刀,挖了个浅坑,埋了关七,速速向下游寻去。

走了不知多久,引见一袂蓝色衣衫,不禁疾走两步,拨开长草丛,正见一个人躺在那里,正是马芸,欣喜之下,便要上前,却听一个男子声音冷峻道:“你再近前一步,我必取你性命!”

那人冷冷一笑,抽刀转身,刀未拔出,一柄寒光闪过,他胸前印出一片血红,不可置信的倒了下去。冷冷寒锋,剑长三尺,见血封喉,这人赫然正是虎王。虎王今早下山,本欲去东都一行,却在这湖畔遇到了伤重的马芸,他正打算去寻点水给马芸,半晌回来正见一个人拨开芦苇。

虎王收剑回鞘,疾步上前,马芸依然没有苏醒,他不禁又多看了两眼,在历经如此劫难之后,满脸的污泥竟也挡不住她那摄人心魄的美丽,初升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竟是如此撩人。

虎王定了定神,将马芸抱了起来,风轻轻吹来,带着阵阵幽香,间或几根乱发拂在虎王的脸上,竟让他浑然不自在。在这个无惧天,无惧地,不可一世的男子心中,此刻竟有了一丝慌乱。

终于,他还是迈出了步子……

“咳咳……”来人却是没有死,虎王见到马芸,所谓关心则乱,一剑刺出,竟然失了半分准头,没能一剑毙命,那人费力从腰间掏出一只信鸽,又从身上撕下一条布,沾着自己的血写了几行字,然后缠在鸽子身上,苦笑道,“小灰啊小灰,这次你要带的东西多点,但是你一定要送到啊……”

鸽子咕咕叫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否明白了主人的话,待主人一放手,鸽子扑扇了两下翅膀,飞上蓝天……

那人微微一笑,看着消失的鸽子,抬头望着天,双眼渐渐失去了神采……

——

马芸睁开眼时便见自己正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然而四周都有些昏暗,她轻轻抚了下自己还有些发痛的额头,抬眼看去,这竟是一个男子的房间,陈设简单却暗含锐气。也在此时,她见到了那个男子——虎王,已经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没人不知道虎王,一个天下绿林又惊又惧的人,他此刻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马芸,高大的身影令马芸一惊。

“你醒了?”虎王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道。

“是您救了我吗?”马芸小心的问道。

虎王转过身子,看着马芸,那张脸此刻还有些苍白,却依然美的惊心动魄。末了,他只淡淡的说了一句:“你先养好身子,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您这是要去哪,我……我还没说谢谢……”

“谢?!你早晚是我杨家的人,何须言谢?”虎王淡淡一笑,却是说不出的柔情蜜意。

“什么?!”

“你可知我是谁?”虎王虎目扫过。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马芸说道。

“既然知道是我救的你,你是不是应该报答我?”虎王微微笑道。

“但有所求,无有不应。可是,我不能嫁给你!”

“这恐怕由不得你做主了,本侯爷看上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马芸心生愠怒:“你救马芸性命,马芸本对你心存敬重,可是……你此番作为不是强抢民女,与强盗何异?”

“强盗?!哈哈哈哈,我正是强盗,而且是盗中之王,匪中之帅……”

“你……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王法?!哈哈哈,在这白虎山上我就是王法,纵然下了这虎王寨,大吴王朝又能奈我何?即使吴王治,也还不得封个威武侯给我?你还是安心养伤,准备做本侯的二夫人吧!”

——

西楚——

“茹儿,你怎么会来西楚?”刚从南周赶回,即有下人禀报,魏茹已到了楚王府。

“我也不知道,但爹他,他好像出了什么事,阿羽……”魏茹一见到陶羽,顿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扑在陶羽怀中哭了起来,她终于见到了唯一的依靠。

“不要哭了,泰山大人纵横沙场,半生杀伐,这么多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又岂会有事?”陶羽小心的拭去魏茹脸上的泪珠,安慰道,“西楚密探广布,北魏稍有异动,都会有消息传来,万一有事,我即刻带兵过去就是了……”

魏茹伏在陶羽的怀里,感受着陶羽身上传来的阵阵温暖,忽然觉得如果此刻时间停止,能永远靠在陶羽的怀中该多好啊。

然而,一个人却推门走了进来,在陶羽耳边低语几句,陶羽身躯一震,急道:“此事当真?”

那人点了点头,道:“正是东都的兄弟传来的讯息……”说话时,仍不禁看了一眼魏茹。

“好,我知道了,你速速命人去请柯将军过来,我在大厅等他!”

“出了什么事,阿羽?”魏茹颇有些疑惑。这一问却让陶羽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脑子里千思百转,终只说了句:“没什么,东都那边出了点事而已。你一路劳顿,不妨好好休息一下,我有空再来看你。”然而这一切的表情变化又怎能瞒得过魏茹。

陶羽竭力让自己不至失态,也不再多说什么,走了出去,那步子却是迈的异常沉重。

——

“羽儿,你已经是个有妻室的人,以后就不要再跟那个马三小姐纠缠下去了!”大堂中竟传出一声怒喝。

“你不肯派人去,那我自己去!”陶羽也怒吼一声,却猛然怔住,因为此刻门外正站着魏茹,他能看到那个女子眼中正含着泪水,却始终不曾滴下。那个女子似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迈了进来,柔弱的如风中一树残柳,陶羽想扶却是扶不住。

“爹,柯将军,为什么不让陶羽去呢?”那声音有些许颤抖。

“茹儿……你……”

“柯将军的风虎骑名动天下,此行虽然凶险,若能得将军相助,相信必可一战告捷!”魏茹却自顾自的说下去,“怎么,难道我这个西楚的少夫人说话,一点威信都没有吗,将军?”

柯荣看了一眼这个一身红衣的女子,竟如一只凤凰般在烈火中悲鸣,她……柯荣的心一惊,道:“末将不敢。末将这就点三千擅长步战的风虎随同。”

魏茹点了点头,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转身离开。烛光下,她的身影竟似有了几分孤单凄清,美的让人心碎,柔弱的让人心疼。这三个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心中同时涌出一个想法:“一定不能负她!”

终于,陶羽低低的声音从后传来:“谢谢你,茹儿……”

那个火红的身影一怔,缓缓停了下来,只听她道:“我也只是希望你能如待她一般待我罢了。”

陶羽看着那个身影消失,伫立良久,终于说道:“我们准备出发吧……”

——

夜已深,长草乱林间,三千兵马便这般静静的等待着,银色的月光照在他们的铁甲上,泛出森森寒光,枝头上的猫头鹰发出不安的叫声。

而陶羽、柯荣则已趁着夜色潜入了虎王寨,二人相互示意,便分头行动。此时山寨张灯结彩,披红挂绿,陶羽等早已联络了隐藏在东都的密探,得知虎王正在准备婚事,而迎娶的对象正是马芸,当下急连夜到了白虎山下,二人观察形势,均觉白虎山易守难攻,区区三千风虎恐怕还没攻打上山便会全军覆没,万一引得东都异动,要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二人决定潜入山寨,伺机救出马芸,而三千人马埋伏两侧,等候二人命令,一得到二人讯号即制造混乱,掩护二人撤离。

山寨内房间着实不少,让陶羽大为头疼,他长舒口气,稳稳心神。此时他心急如焚,能早一刻找到马芸便多一分救出她的把握,若是再迟几分,被人发觉,要安然脱身便是不能了。他疾行两步,听到脚步声,一个闪身让到一旁,那人全然没有发觉,继续前行,却听身后一声轻咳,一双手已经捂住自己的嘴,对方力道之强,竟丝毫不能反抗。

“说,马芸被关在哪里?”

“我不知道什么马芸……你是谁,来……”那人张口便要呼喊,一声低呼,昏死过去。陶羽也不含糊,随便找了个房间便拖了进去。不多时,从房中走出个人来,那人左顾右盼,又整了整衣服,待确定没人之后,才大摇大摆的走起来。

——

另一边,柯荣一身紫衣,也是缓步而行,他所走的这一块少有人至,让他越发小心。正走着,却听到身侧房间内传出一声冷笑:“阁下脚步轻微,内息吞吐绵长不绝,不知深夜造访我虎王寨,所为何来?”内中不是虎王,又是何人?

柯荣一惊,也不再隐藏,推门跨入,正见一个三十余岁的人端坐椅上,手中握着一柄三尺长剑。

“想必这把就是天下名剑‘冷月’,阁下便是虎王了?”

“哼!‘虎芒刀’,原来是风虎柯荣,昔日你是兵,效忠大吴,而我是贼,你我为敌;今日你投靠西楚,我却是威武侯,你我还是为敌,哈哈哈哈……”虎王一声长笑,也不看柯荣脸上神情如何变幻,却是话锋一转道,“可惜,实在是可惜……”

“阁下何意,不妨明言。”柯荣冷道,自始至终,他的手都没有离开刀柄。

虎王淡淡一笑道:“以将军之能,刀术足匹吴天琪、金镇扬,而在下不才,也能与周策、吴天临一战,你我二人,一个是风虎之帅,一个是绿林枭首,难道将军你愿意永世屈居陶氏父子之下……”

虎王语声一停,却是身形展动,长剑刺来,速度之快,比之陶羽的影术也绝不逊色。

柯荣本以为虎王要拉拢自己,却不料竟暗藏杀机,猝不及防下,眼见那一剑便到了身前。

——

陶羽虽然换了一身行头,但是难保这些山贼不会互相认识,所以也是轻手轻脚,但是一路走来,以他的耳力,或者在门内听不到声音,或者是男人粗重的呼吸,不禁大失所望。

又往前走却隐隐听到一声女子的低吟,不禁大喜,便推门而入,笑道:“芸儿,原来你在这。”

一眼冷冷的目光直射过来,却听那个女子道:“放肆,这个房间也是你能随便进来的吗?”

“难道这个女人是虎王的老婆?”陶羽暗叫一声糟糕,当下也不敢抬头,低低道:“夫人,小的一时走错了房间……”一边说着一边后退,便要出去,却听那个女子声音幽幽传来:“走路声音比狸猫还轻盈,你的武功不弱啊……”说话间,陶羽已觉背后隐现杀气,心内忖道:“这女子生的美若天仙,却有如此机心!”当下也不细想,急转身形,堪堪避过三枚飞刀,一个影步,待那女子再看,竟全无人影,不禁眉头一皱,却听得一声虎吟从外传来,也不再看顾陶羽,展开身法,向着声音处冲去。

一声虎啸,虎芒刀赫然出鞘,竟是后发先至,堪堪格住冷月,虎王微一皱眉,又是一剑刺来,其速更在第一剑之上,却听虎王大喝一声“破!”无形气浪直将冷月剑身迫开,虎王急退一步,徐徐落在地上,神色从容,更有一种让人高山仰止的气势。

“你的拔刀术已破,看你如何应对我的快剑!”

然而对峙之局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女子打破,柯荣一时竟僵在那里,口中低低的唤了一声“岚儿”。

见此情景,虎王冷目一扫,竟是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冲上,杀招即起,两人竟都不再相让,刀来剑往,一时间,整齐的屋子转瞬成了废墟,那个女子一时也僵在了那里,直到刀剑的碰击又将他拉回了现实,她恍若失神,只能听到她低低的略带央求的话:“你们不要再打了!”

“岚儿,不要怕,我杀了这个人我就带你走!”

“哼,大言不惭,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死吧!”

二人皆面容扭曲,越杀越狂,浑然不顾身后那个女子低低的哀求,直到那个女子冲了进来……刀、剑猛然停住,然而刁钻的剑势却越过那个女子又刺向柯荣……

——

“芸儿,真的是你?”无意中闪进了一个房间,却正是虎王的居室,那个一身蓝衣永远那般略带忧伤的女子此刻便站在他的身前,然而,千言万语最终只剩下这一句话。

下一刻,两个人紧紧相拥,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直到那一声虎吟传来,外面早已乱成一团。

——

虎王难以置信的看着那把刺入胸前的虎芒,手中握着的是断了的冷月,银白的剑身此刻犹自泛着淡蓝的光芒,只是那般凄楚,那般不甘,虎王笑了一下,淡淡的却是无可奈何的说了一句。

“我败了……”

虎王庞大的身躯直直倒了下去,脑海中又现出了那一幕:眼前的男子不顾一切的挡开女子,又是一声虎啸,金光暴现,虎芒势如破竹,直飞过来……

“我原本是为马家三小姐而来,现在是为了岚儿而来,你败,就败在一个女人身上!”

“咳咳……只有弱者才会将自己的失败……归于一个女人……”殷虹的血从虎王口中流出,一世的枭雄,终于没能雄霸天下,带着未完成的心愿,永远闭上了眼睛。

女子慢慢起身,失魂落魄的走到虎王身前,将他抱起,紧紧拥在怀中,两行清泪留下,那个声音已哽咽:“对不起,柯荣,我不能弃下他跟你走……”女子轻轻将虎芒拔出,毅然决然的插入了自己体内,然而一丝满足和喜悦却分明挂在她的嘴边,她轻轻唤了一声“虎王……”终于无力的伏在了那个男子的怀中。

“岚儿……”柯荣一痛,一口鲜血喷出,竟昏了过去。

——

趁着三千风虎制造的混乱,由于虎王寨一时群龙无首,陶羽带着柯荣和马芸躲藏了起来,三千风虎打出大吴王朝的旗号,做出围山的架势,竟让白虎山一片混乱,虎王寨虽然啸聚绿林,聚集数万人众,然而此时留守山寨的不足万人,果真以为吴王朝军队来袭,又加之虎王之死,竟都无心恋战。

次日,柯荣醒转,寻了虎王和岚儿尸身,一行人离开白虎山,找了处安静地方将二人埋葬。

柯荣看了一眼那个墓碑,里面躺着的是他此生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但是他终究没有拆散他们。

昨夜的举动已引来大吴军队,陶羽等人也不久留,速速撤离,回返西楚。

——

数日后,西楚——

柯荣站在城楼上,对着城下黑压压的人群,那些人正是来此为虎王报仇的人,数万之众,纵是西楚也不敢妄言能一口吞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只怕血流成河,流血漂橹。

“小王爷……”柯荣见到陶羽,微一行礼,“西楚各地的军队已经调集,相信不日即可抵达,我们只要挨得一两日,援军便能抵达。”

陶羽微微点头:“务必拒敌于我西楚门户之外,不能让他们踏进西楚半步!不过,柯荣军统兵多年,是否发现他们有何异常?”

“末将心中确是有一点疑虑,他们本是流寇出身,不通兵法。可是这几日的数次交锋,末将隐隐觉得他们实在太过于训练有素,恐怕……”

“是真是假,今夜将军与我一探敌营便可知龙与凤。”两人相视一笑。

夜幕压下,将一切都吞入腹中,此刻,四野静的骇人,连寻常虫鸣鸟叫也不能听到。中军大帐中,依然亮如白昼,几个人的说话声隐隐从中传出。

“林将军,这仗已经打了两天多,城没打下,倒是先损伤了千余人,你说我们怎么办?”一人满脸横肉,口气颇为强硬,看样子便要一口吞了那人。被称作林将军的人却神态自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人不是林进远又是何人?堂堂定国公手下七大将领之一的林进远,却混迹于贼匪之中,意欲何为?

“嘿嘿,唐家寨主,你们不要忘了,是你们自己来找主公的,如今不过才过了两日就如此沉不住气!”林进远一拍桌子,怒道,“难道本将军带来的三千黑云铁甲没有死伤吗”

“两位息怒,当务之急不是自己人内讧,而是……”那人话说到一半,却住了口,只见两个人大摇大摆的从帐外走入,正是陶羽和柯荣。

“柯将军神机妙算,在下佩服之至。”陶羽淡淡一笑。

“小王爷错爱,受宠若惊。”柯荣微微笑道,“俗话说‘蛇无头不行’,看来我们只要斩蛇头,那这条蛇也就不能继续兴风作浪了!”

二人谈笑风生,旁若无人,气焰嚣张,在场众人多是绿林悍匪,平日里哪个不是目高于顶,当下纷纷亮出兵刃,便要一哄而上。

林进远听二人言语,自是早已猜到二人身份,却不揭破,坐在案后捻须而笑。两方人马也不多说,即刻动手,两把金色长刀杀入帐内,陶羽直指林进远,柯荣则缠住余下五个寨主。林进远微微动容,也拔了佩刀出来,他位列南周七大将领之一,武功本是不弱,然而毕竟与陶羽等人相差太多,竟是接不住陶羽三招,另一边五大寨主堪堪围住一个柯荣犹处劣势。林进远见此情景,心生退意,急呼喊帐外的黑云铁甲,却不防被应帝刀砍中左臂,一时血流如注。当下连退数步,眼见应帝刀又再杀上,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黑剑破帐而入,正格住陶羽的刀势。林进远得此空隙,立即闪身到来人身后,道:“少主小心,此人武功极高!”

周政低低应了一声。

陶羽却是收刀回鞘,冷道:“周政,我还真是看错了你!”陶羽这一句话没头没脑,周政眉头一皱,又听陶羽道,“你可知你背后之人是谁?”

“是我南周定国公座下神策将军林进远。”

“哈哈哈,错,大错特错!他是当日围杀你大哥的七个人之一林进远!”

周政的身体一颤,他缓缓转过身子,一字一句的问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大哥死了?”

林进远与那目光一触,竟是不敢直视,避开他目光,却不说话。

周政不怒反笑,声调中竟带着几分凄厉:“好,很好!你们到底要欺骗我到什么时候?你出剑吧!”林进远一怔,又待说些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缓缓提起长剑。周政虎目一扫,黑灵便刺了出去,招招凶狠,剑剑夺命,林进远起初还接的住几剑,但片刻之后,连还手之力也失去了,一剑下来,当胸穿过,林进远踉跄一退,以剑拄地,苦笑道:“林进远一生为国公爷效命,所作所为不求对错……少主,你莫要怪国公爷……”林进远悲从中来,苦笑两声,便断了气息,那姿势,却依然是单膝跪地,拜在周政身前。

周政心中不忍,上前一步,想将其扶起,手终究停在半空,忽然沉默下来,他转身,又涌出无尽杀机,黑灵剑一斜,朝向那几个寨主刺去,黑灵一入战局,如同切菜,长驱直入,几人一齐倒下。

久久的,周政执着剑一动不动,然后,他长出了口气,喝道:“黑云铁甲听令!”

“属下在!”

“护送林将军遗体回返南周,不得延误!”周政转过身,与陶羽对视,竟是毫不示弱,却听他道:“我周政一生并无雄霸天下之志,陶羽,自此一别,未知是敌是友,若你我各为其主,大可不必留情!告辞!”说完,大踏步而去,何等潇洒!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今生不会与你为敌……”

“小王爷,此行任务已了。我们也走吧。”

“为何打了这么久,竟然只见到黑云铁甲,绿林数万人马……难道……”

“不错,若我所料不差,今夜便是南周夺权之夜。再来迟一步,就要多上数万南周大军了!”柯荣微微笑道,“不过如今蛇既无头,亦无大患,明日末将自领两万人马出去冲杀一阵,这一战便要结束了!”

果不其然,数万贼匪在无主状态下,未战一日便损兵折将,余下人再无心恋战,四处奔逃,多回山继续拦路抢劫,占山为王,却是再无虎王那等奇才,一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