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琴恨(三)

  • 琴恨
  • 艺国
  • 4456字
  • 2016-09-23 17:18:49

第二天早上,焦易桐如约来到柳园。刚走过那块怪石,就见曲敬文已经站在活动室门前在开锁了,他跌忙加快了几步。突然,他看见曲敬文两手从门锁上滑了下来,身子一歪倒在门口,便急忙紧跑几步赶了过去。曲敬文被他扶起来后,已经面如黄纸牙关紧咬,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门楣两眼直瞪。焦易桐赶紧给大云和朱籁声打通电话,三人一起把曲敬文送到医院。随后,曲敬文的家人也陆续赶来。

“不大严重,医院诊断是轻微心肌梗塞。”大云对曲敬文家人说。

医院把曲敬文还是安排在了原来那间病房,大云又按原先的布置重新调整了一下。

曲敬文平躺下打上吊瓶后,焦易桐环顾了一下病房,触景生情,鼻子一酸,眼里就含了泪。

“老曲啊,”他拿起曲敬文的另一只手,也学大云称呼说。“看你这几天忙活的,竟忘了咱们都还是些病人呀!”

曲敬文见焦易桐也这样称呼他,蜡黄的脸上开始泛出红光,他两眼闪动着动情的光泽说:“忙活这个东西我心里高兴,也没感到劳累。只是……只是受不了一些小人的气。”

“你犯得来么!”大云猛地摔了一下手:“我以前就跟你说过若干次,这文艺界的小人不比其它领域少。玩这个东西,咱图得是个乐趣。要是为这生气,咱还不如不玩!”

曲敬文歪着脸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声音柔软地说:“你们不知道!等会儿你们回柳园看看,咱们活动室的对联让人给改了,诋毁、诬蔑之意甚重。我……”

“啥?!对联让人给改了?”大云一听跳了起来,“是谁这么大胆,查出来,我非截断他的手指头不可!我还管他赖不赖的。”

“确实也太不像话了!”朱籁声也随着生了真气,“耍赖也不能耍到这上头去。再说咱也没惹呼他。”

焦易桐没有做声。他心里明白,虽然他们三位怀疑是满赖所为,但他自己却认为满赖没有这种偷改对联的文化水平。满赖也不赖这行子的事。那么是谁暗弄文翰出这样的风头呢?于是他想到了孙启韵。

“老曲,你看到那对联给改成啥样了?”大云发急地问。

“整个的我没记住。”曲敬文瞪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皮说,“像是骂咱们是鸡、狗、狼之类的意思。你们回去时到柳园去看看,顺便告诉村委一声,让他们查查。”

“查出来又有什么用!”朱籁声说,“做这样的事能受到制裁吗?再说,我看村委也未必管这等事。老曲啊,咱们就忍了吧,气出大病来不值!”

看到曲敬文又沉静下来,焦易桐又攥住曲敬文的手说:“我和大云先去柳园看看,然后去村委。今天中午我亲手做饭给你送来。大云来时让他顺便把你那把‘向阳红’带来,我陪你在这里拉琴,你想听什么,我就拉什么,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看到曲敬文脸上露出一丝喜气,焦易桐和大云离开了病房,留下朱籁声陪护曲敬文。

焦易桐和大云来到柳园活动室,见对联上联,改写成了“池塘生春草”,下联改写成“柳园遍鸡鸣”,横联改写成了“狗吠狼嚎”。焦易桐不但没有生气,心里反而一阵暗笑;大云上下念了一遍后,勃然大怒,转回身朝着整个柳园破口大骂。焦易桐望着对联,联想到昨天上午那一幕,心里笑道:“不说这偷改对联的人,肚里有点墨水,老曲一见气成那个样;大云、朱籁声也跟着生了闲气;单就这改了的对联,其内容从表面文字看起来,不也名副其实么。回忆一下那些老男老女们的音容笑貌和那整个的场景,不也总令人忍俊不禁么。”

焦易桐懂得,这副偷改了的对联来自于对南朝宋代诗人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改写,实际了是偷改了古人的诗句。偷改人的动机是什么无需考证,如果能正确领会古人诗句的原意,那是根本谈不上生气的,反而会对偷改人的肤浅大加感激呢。因为古人的诗句原本是繁荣兴盛,生机勃勃之意,只是横联加了个狗吠狼嗥,冲了诗句的原味,使得整幅对联驴唇不对马嘴。

焦易桐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决定不把这一见识向曲敬文他们细讲,就像曲敬文问他,《兰花花》拉得这样好,那快弓竟似流水一样的自然,这究竟有什么诀窍而不能细讲一样。当有人崇拜你的学问或者技能时,你切不可对其夸夸其谈,否则将会招致他对你的憎恶。因为夸夸其谈中会不自觉流露出你的傲慢,而傲慢又会使你的崇拜者,尤其是同行崇拜者不能容忍。何况老曲是一个崇拜他,而岁数又比他大出许多的拉二胡的同行呢。

焦易桐想到这,拍了一下大云的后背说:“咱俩去一趟村委,把这件事向他们领导反映一下,也让他们知道,老曲为这事住院了。”

两人上了村委办公大楼。这座办公大楼位于柳园西北角,从楼阶拐角的窗口往下一看,便能看到整个柳园的全景;已经当做活动室那两间房子的门,正好朝着这窗口;门边那深红色的对联仍能看得见。焦易桐和大云爬上五楼,敲开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胡音来正在喝着闲茶看报纸,见女秘书迎进两个人来,眼熟,一想便记起来了。

“呀!是两位乐师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胡音来改换成笑脸,招了一下手,让二位坐在侧对面的长沙发上,自己搭起了二郎腿。

“我俩来,是向村委反映一项情况。”焦易桐说,“今天早上,老曲到活动室开门,发现对联让人给偷改了。他一气之下旧病复发,已经住进医院。”

“噢?!竟有这等事!”胡音来一听,脸上白了一下,问:“那对联改成啥样了?老曲竟气得住进医院。”

“上下尽是些骂人的话,我们也记不下来,不如,”大云忽地站起来说,“不如屈主任尊驾过去看一下。领导心里有了数,也好处理这件事。”

胡音来带着女秘书,四人一同来到活动室门前。他见了改些的对联后,大骂一声道:“他妈的,这是何人这样大胆,竟敢在这广集游人的地方张贴这样的标语。我誓查之!我誓查之!”随即让女秘书取了照相机来拍了照,说回去立即组织人调查这件事。

中午,焦易桐回家做了两样菜,蒸了一桶米饭。收拾好,带上平时自己常拉的那把二胡,急着向医院赶去。刚要下楼梯,迎面碰着了满楼风。

“呀!桐哥,又有演出活动啊,这么急!”

“不,我要去医院看老曲。”

“老曲?就是昨天在柳园,你们一块拉胡琴的那个白净的大个子吗?”

“是他。今天早上生了点闲气,心脏病发作,住院了。”

“看上去脾气那样好的人,也会生闲气?”

“哪个层面的人生哪个层面的气,文艺人生文艺气。今天早上老曲看到我们活动室的对联让人给偷改了,就生了气,而且气得还不轻。”

满楼风见焦易桐边说边下楼去,没再搭腔,开了防护门进了自己房间。

焦易桐来到病房,见大云也是刚到,一手提了些水果,一手提着向阳红还没来得及放下呢。曲敬文见四位琴友又凑到一起,顿时脸面比刚进院那回舒坦多了,忙笑嘻嘻让朱籁声去医院餐厅多打了几个菜,四人便坐下,围着那张小竹几一块同吃。焦易桐推说已经吃过,就不动筷子。大云没吃上两口,就把看到的对联文字和去村委找胡音来,以及胡音来对待此事的态度连放鞭炮似的说了出来。曲敬文一开始没有胃口,当听大云说胡音来有誓查之的决心后,便朝焦易桐拿来的两个菜不住地去夹。

四人刚吃说完,胡音来同女秘书来了,带着一箱牛奶一箱水果。朱籁声提了那两把鸭头暖瓶去了开水房,焦易桐只好坐到以前他治疗的那张病床上;大云在曲敬文病床前安了两个座,胡音来和女秘书便坐了下去。

“今天来嘛,除代表村委看望一下老兄,还有一件事托老兄安排。”胡音来习惯性搭起二郎腿,大着嗓门说,“这主要是咱郑书记的意思。柳园活动室刚开门就停下来怕影响不好,所以还得照常去活动,免得村里人说三道四。”

“只怕我一时半时出不了院。没有我,这三位琴友是不去的,你看……”

曲敬文显得有些愧意和无奈;朱籁生打开水回来,悄无声息地坐在焦易桐对面。

“照顾一下郑书记的意思嚒。”胡音来把身子转向焦易桐他们,“如果三位乐师肯屈尊的话,村上是有补助的。每位每天补助50块钱。”

三位琴友听后相互对视了片刻,然后又都把目光投向曲敬文。

曲敬文迎住三位琴友的目光,咽了口唾沫说:“我看这也是好事,难得郑书记一片热诚。要不,要不你们三位先活动着?”

三位琴友没立即表态。焦易桐见大云和朱籁声都拿眼睛望着自己,知道是在等他说话,就摊了一下手说,“虽然如此,但没有老曲参加,我心里总觉得不是个事。”

胡音来听焦易桐又说出这样的话来,迭忙伸出巴掌,前后一翻,说:“一佰。每位每天补助一佰块钱。这样该可以了吧。”

焦易桐好意解释了几句,见大云和朱籁声脸上都有愿意之色;曲敬文又执意撺掇。最终,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胡音来告辞时说,下午在银河大酒店为三位乐师特摆一桌,算是替郑书记表表寸心。三位琴友谢过送出病房后,又陪同曲敬文聊了一番话。焦易桐拿出那把向阳红为曲敬文拉了几曲,大云和朱籁声笑说了几句俏皮话,无非是些“我们权且当回驴吧;像这样的二胡水平,甭说每天给一佰块钱;就是每首曲给一佰块钱也不多”这样的话后,看天色已晚,曲敬文拿出活动室钥匙交给焦易桐。大云和朱籁声笑说着去餐厅给曲敬文打回两个饭菜后,大云拎起向阳红,两人刚要满心欢喜跟着焦易桐出门赴宴,又见曲敬文那儿子来了,身后跟了两个搬着东西的人。

“呀!曲义。今天给你父亲带这么多东西来,你是要出长差,还是要到国外定居呀?”大云开玩笑地说。

“哪里呢,云叔。”曲义也笑道,“我一天到头尽在外瞎忙活,家里不但不管,连父亲这里也顾不大上。来的时候我还在想,给他老人家买点什么呢?去商场看了看,随手划拉了些东西就来了。”

“这也难为你这样孝顺,”朱籁声也笑道,“发了财不忘父母,如今也算得上是商贾群中的好品行了。我那儿子就不行,才做了几天的买卖,就和我一是一、二是二地算计起来了。前几天我让他去给他爷爷买药,回来他就跟我要路费。你们说这可恶不可恶。”

“这是你那儿子还没发迹,”曲义坐下说,“等他发了大财,怕是您还消受不迭呢!”

“得了吧你!这孝顺与否跟发财有关吗?”朱籁声脸一沉说,“从古至今也没听哪本书上提到过。”

“书上虽然不说,但这行孝呀,确实也得有经济条件。”曲义晃了下他那大脸的肥头,又说,“有的人连自各儿都顾不来,哪里还能生出孝顺父母的闲心。即使他有这个心,怕也没这个力,那又有什么用!就说我吧,做生意起步那几年,我是三天两头跟父亲算计,哪里还能摊得我一点的好处。现在不是那样了,这钱,一宽裕,就老想着父母。上次我挣了笔款子,马上就给父亲买了个特大的金戒指来。没料,他一见就动了怒,说花大价钱买这个东西来对他没有用。我好说歹说才劝他戴到手上去,他却说,戴上这东西沉甸甸地不习惯,拉琴、洗脸是个麻烦,日后干脆又摘了下来。我知道后,往深处埋怨了他几句,说他不懂得孩子的心。他这才乖乖地又戴在了手上。”

“看来,有了钱,再把这个孝行好,也还不是个简单事哩。”听到这里,焦易桐插了一嘴。

“云叔,这位老师是……?”曲义站起身来,面朝焦易桐问。

“别称呼老师!”曲敬文盘坐在病床上说,“这位是你焦叔。二胡拉得可有水平了。如今我们已经是兄弟相称了。”

曲义立即改口“焦叔”,握了焦易桐的手,然后走到床前附在曲敬文耳边低语了几句;曲敬文挥了挥手。曲义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带着那两个搬东西的人走了。

焦易桐刚走出病房门,曲敬文又把他们喊了进来。他指着地上的那堆东西说:“你们看看,这就是我那儿子行的孝心,只要来一次,就拉一车东西来!我哪里是稀罕这些东西!来,三位帮帮忙,一人带两箱牛奶回去。要不,我洗澡都用不过来呢!”

三人看了一下那堆东西;又见曲敬文那苦脸上又添了两道愁眉,便相互递了个眼色,每人带着两箱牛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