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俏琴娘客栈陈情

那天夜里,李若尚在廊前呆坐,恍惚之间并未察觉极轻一阵风响,正是寒墨已悄然飞离了知叶谷。

他极力隐藏踪迹,避开有行人出没的地方,因此更费体力。月上中天之时,勉力支撑到垂野客栈后山却再也无法施术前行,只得落在一片密林之中。他脸上笼罩的一层黑气,甫一出现,周遭草木耸动,黑气弥漫开来彷佛他是从黑暗的地底长出来的一样。

寒墨心知自己不能继续支撑,趁现在黑气尚没弥漫满全身咬破手指挤出一滴血来弹射出去,又将带血的手指在自己眉心一点念了声咒语便倒在草丛中不省人事。

那边垂野栈内的东院小楼内,沉玉突然从梦中惊醒。翻身一看手指上一滴鲜血透着丝丝凉意。手指捻了捻,血滴随即消散。沉玉心头一紧,房内烛火忽明又灭,他已穿戴整齐,宛如一阵疾风朝外奔去,正这时,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轻呼:“相公!”沉玉不由得顿在门口。

“出了什么事?”那女子从帷幔中坐起,乱发堆砌,神情紧张。

沉玉转过身来,和颜道:“莫慌,没有大事。寒墨在附近受了伤,要我搭救。”

“寒墨?”听到这个名字,帷帐内的女子有些心慌,沉玉安慰道:“不用多想,我去去就回。”

说完指尖燃起一张符咒,灰烬落地,人便不见了踪影。

那女子呆呆的独坐了许久。

第二天醒来时,一看到头上灰色的粗布床幔,寒墨立刻就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坐起来,凝神聚气。看来昨晚沉玉大哥已经替自己压下了大部分蛊毒。剩下残余只需慢慢解蛊就好了,这对他来说不在话下。

床边的水盆里已盛好了水,衣架上放着人间时兴的衣物。他褪去黑袍,换上新衣。束起头发,系上藕色发带。手握一柄折扇,往镜中一瞧:年轻的韩公子的脸上隐隐还有一团黑气。寒墨不禁苦笑,伸手往脸上抹了抹,这才容光焕发的走出房门。

此时正是晌午。青绿草木仿佛都贴上了一层金箔,在微风中轻轻闪烁。这和知叶谷中终年阴郁的气息截然不同,这里是人间。

一缕琴声悠悠传来,引他走入喧嚣的前院之中。

寒墨也会抚琴,入蛊司之前也曾学过一些乐理,偶尔也自娱一下。今日听见的这琴曲,却从来不曾耳闻。只听这琴声婉转,指法铿然,洋洋洒洒如春日暖阳,熙熙徐徐似和风过岗。正待要凝神细听,琴音却嘎然而止。前楼里爆响起一阵叫好声,紧接着哄起往日的吆喝声,劝酒声,高谈阔论和嬉笑打闹的声音都铺面而来。寒墨心中冷哼一声,口内骂道:“一帮蠢货!”

他在原地回味了一会琴韵,正要往前去找沉玉。不想迎面却走来一个端庄秀丽的女子:靛蓝色的裙子外罩着一件天青色的云纹长衫,乌云一样的长发斜挽在鬓边,一根玉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女子一见寒墨便眼内生喜,上前行了礼,说到:“韩公子醒啦,想必身体大好了?”

“你?”寒墨哑然道:“你,知道我?”

虽然那女子行完礼依旧低着眉眼,几缕纤细泛黄的额发在眉间飘动。寒墨觉得她容颜算得上秀丽,只是面色苍白,似是有些病症在身上。眼角已有细微长纹,年龄约摸不下三十岁。只听她又开口,语音甘绵:“虽说我的夫君与公子是至交好友,但公子已许久不来走动,自然还不认识我。”

寒墨心头一凛,脱口而出:“你的夫君?”

“妾身夫君正是此间小店的老板!“她这话说的不急不徐,神色自若。

寒墨眉头一拧,思索片刻之后,转而轻浮一笑,说道:“啧啧啧,小娘子真是好样貌,难怪我那义兄近日来红光满面。不知我能否有幸知道你的芳名,来日方长,我也好与义兄把酒追思!”

他说了追思两字,属实是故意的。但是这女子依旧淡淡回道:

“妾身只是尘世飘零之人,贱名不足挂齿。只有抚琴的手艺尚能拿得出手,公子和旁人一样唤我琴娘便可。来日方长,尚不可言说,一千年是来日,五十年也是来日。但我夫妻二人相守,眼下便已足够。”

寒墨愣了一愣,一张脸似笑非笑:“呵呵,不知你是否真正明白寿岁一千年和寿岁五十年之间的区别?”

琴娘微微抬起头,轻轻笑着说:“他活一千年,我活五十年,有五十年能相守,于我也是一生无憾了。”

寒墨冷冷问道:“他都告诉你了?”

“既是真心,何必隐瞒。”

“那么,关于我呢?他又告诉你了多少?”

“小公子请勿介怀,妾身今日主动与公子相见,只是想与公子坦诚相待。一来,天地浩瀚,妾身只是世间一粒微尘,不想公子因我这微不足道的凡人而与我夫君产生嫌隙。二来,万物有灵,妾身虽是一介凡人,也知知音难求,所爱更是难得。今生已是与他系在一处,夫妻一体,无所保留了。”

寒墨仔细的看着她,眼神清冷凛冽。琴娘也不卑不亢,大大方方目不斜视。阳光透过额前的刘海照在她的脸上,看着似乎要比刚才年轻了几岁。

寒墨围着她打量道:“呵呵呵,我界中人,从来都爱特立独行。我这义兄既好美人,就如同我好练蛊一样,我有什么好介怀的?倒是这人世间的规矩,也有很多,不知你会不会介怀呢?”他摇着纸扇,盯着琴娘的侧脸,等她回答。

琴娘听出来他的意思是,沉玉喜欢她就像寒墨练蛊一样,不过是一种爱好而已。但是她心中全然不在意。

“世间的规矩无非就是些:正派邪魔,豪门低户。这些框着人的东西,不要也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是什么人我就跟着是什么人。任世人笑也好,宗门来杀也好,我都不怕。”

她说的笃定,寒墨心里却在发笑。他拱了拱手:“但愿小娘子能说到做到。”说罢就转身离去了。

琴娘也回了一礼,翩然离去。

前楼的台上换上了两个说书人,正在说一个老戏目《三山飞仙传》。说的是当年本轮宗弟子花山徐闻和春山疏影之间生死相恋的爱情故事。

只听一人咳嗽一声,开腔道:“各位看官老爷,五弦琴音犹绕梁,千古兴亡皆过场。咱书接上回,此回叫恩广失公,情深不寿。”大堂内一糙汉听到此处一拍桌子大喝了一声好,楼上楼下紧跟着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上回说到,花山宫座下大弟子徐闻因疑师尊偏心,偷学秘法。事情败露,连累得春山宫疏影女弟子,被宫主春山凌打的死去活来。徐闻情急之下救走春山疏影,叛逃出四常山。俩人负伤逃至大日山中,叩拜在长德宗门前。那长德宗山门高有十丈,符文刻两旁,古藤吊中央。花山徐闻竭声唤道。”那说书人手一指,旁边带白脸面具的男子吊起嗓门叫道:“本轮宗门下弟子花山徐闻求见长德宗主澄壶尊,师侄有要事相告!”

寒墨听到这里暗自冷笑。

几百年前的这桩三宗相争,搅动天下的大事,如今只是被人们当成下酒的咸菜。现在这些凡人只知道当年花山宫主英大开善门,广收弟子。却不知道他是想以此扩大本轮宗的影响力,挤压另外两宗。人们看到春山凌痛打春山疏影,拆散鸳鸯,却不知道救下两人性命的也是她。

后来长德,象势,本轮三宗相争。长德宗元气大损就此衰落,象势宗更是直接臣服于本轮宗数百年,只有本轮宗从此一家独大。可是大多数人只是唏嘘感慨花山徐闻和春山疏影之间的爱情故事。还有多少辛密不为人知呢?

寒墨心想:“就如同寒书和春山语之间一样,现在人们已经传了一个版本了,再过百年后人们又会怎么传言呢?”

想到这,他心中便焦急起来,他的事情要加快了,他要为寒书正名。出了门翻身上马,正要出门,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了声:“韩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