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伦西尔的遗体,就放在刚才被战士们聚集围绕的那座帐篷里,北山一走进去,就看见老将军面容柔和的躺在一块木板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北山本以为自己一看见瓦伦西尔的遗容,就会忍不住流泪,却没想到很奇怪的是,尽管他内心已经无比悲伤,但眼睛却仍旧是干干的,似乎泪水故意躲着,不知去向。
轻轻地走近,就像是怕惊醒梦中的人,北山细细端详,不知道是谁给瓦伦西尔换上了一套干净的长袍,头发也梳的整整齐齐,全身上下都看不见哪怕一点儿血污。
“安德鲁,这身长袍是你给将军他换上的吗?”北山没有转头,仍静静地看着瓦伦西尔,轻声询问道。
“是我们一起给将军大人换的。”安德鲁的声音也非常轻。
北山这才注意到,帐篷里还有四五个人站着,虽然一眼看过去都不熟悉,但想来应该是第二军的军官们,于是朝他们点了点头。
接着,北山说道:“把这身长袍换了吧,还是给老将军把他的铠甲穿上。”
“大人?”安德鲁以为自己听错了,南疆的风土人情一直会给死者换上舒适的长袍,意味着能让对方最后一段路温暖舒适。
“你没有听错。”北山微微摇头,“老将军他从十五岁从军,到此时六十五岁,整整五十年,他都是王国的军人,为王国而战,因王国而死。我想,这最后这一段路,他一定希望穿着自己的铠甲。”
“是。”安德鲁的眼圈又开始泛红。
等北山看着安德鲁和其他军官们,一同轻手轻脚的替瓦伦西尔换好了盔甲后,他招了招手,示意大家到外面去谈,不要在这里打扰到老将军,虽然北山心里的确想再多陪陪瓦伦西尔,但现在他又更重要的话要问。
来这里的一路上,北山就一直有个疑惑,他觉得哪怕瓦伦西尔突然遇刺身亡,第二军也不该乱成那样,让沃尔刚的罗恩等敌人成功突围,还顺道把粮草给夺走,这根本不符合他对第二军的印象,特别刚才看见那些战士也并没有丧失战斗力的情况下。
因此,北山需要从安德鲁这个现在第二军最高级的军官口中,获知昨晚发生的具体始末,而安德鲁也如实的告诉了北山,他所知道的一切。
原来,对于安德鲁这群军官而言,他们并不知道刺客是何时潜入大营的,也没有看见瓦伦西尔离世前的最后一幕,当时整个第二军其实都在瓦伦西尔的命令下,准备夜晚攻城,一举拿下沃尔刚,彻底解决被围困的敌人。
听到这里,北山点了点头,看来如果不是因为影子骑士的突然出现,或许在此刻他应该会在下廊镇,获得瓦伦西尔送来的胜利的战报。
“继续。”北山说道。
当战士们准备好一切之后,安德鲁和另一位营官却发现,本该出现的瓦伦西尔却失去了踪影,于是两人返回营地,却只看见已经气绝的老将军,已经二十七个同样没有呼吸的刺客。
面对这一幕的两人,只觉得瞬间手脚发麻,头脑发昏,太过优秀的主官往往会让下属产生依赖,就如同此时此刻,安德鲁和另一个营官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就在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陷入呆滞的同时,沃尔刚城内的敌人主动发起了对外的进攻,把原本要攻城的第二军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于是,在大败退的情况下,第二军不得不向南撤离,同时也让另一位营官去往下廊镇告知北山,只是谁也不会想到,北山在昨晚也遭遇了刺杀。
北山此时已经明白了,这一切都只会是凯兰的计策,故意把影子骑士的大部安排在第二军这边,只要把瓦伦西尔刺杀成功,那么想来沃尔刚里的敌人也会同时得到信号,随即向外突围。
“真是好手段啊!”北山不由觉得,如果凯兰当时是让那二十多个影子骑士潜入下廊镇,或许身死的就是他自己了。
而凯兰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北山也想的明白,下廊镇那儿有修斯和卡特杨在,就算他被刺杀身亡,本部的数万人马也不会乱起来,既然如此,不如选择把沃尔刚内的罗恩等人给解救出来,才是更有利的选择。
“可就算是这样,怎么敌人一主动出击,战士们就乱起来了?没有瓦伦西尔将军在,难道第二军的军官连士兵都控制不住吗?”北山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安德鲁低下头,说道:“这怪我们两个营官,当看见将军大人战死后,我们愣在原地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下面的军官看我们没返回,几个兵团长于是也就来找我们了,前面的战士根本无人指挥。”
“而我们发现敌人进攻,赶忙去指挥时,整个阵型已经乱了起来,下面的战士只顾着逃跑,我们控制不住,而且战士们那时候也根本不知道谁是军官,也不知道该听谁的命令。”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北山没想到,第二军大乱竟然会是这种原因,大概只能说是阴差阳错吧。
安德鲁和几个军官则互相对视一眼,突然跪倒在北山面前:“大人,我们几个人既没有保护好将军大人,也没有控制住战士,让敌人成功突围,请大人责罚。”
“责罚吗?”北山摇了摇头,“这种事说到底也不能怪你们,而且我想瓦伦西尔将军他也不愿意我责罚你们什么的。”
“大人!”几人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
北山微微叹了口气,挥挥手:“起来吧,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今后你们还是原本的职务。还有,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和刚才我给战士们的命令一样,回到属于你们的岗位上去,明天我们就出发。”
安德鲁等人离开后,北山回头看了眼停放瓦伦西尔的帐篷,却并没有选择再走进去,只是喃喃自语:“瓦伦西尔将军,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可儿,也会光复王国。”
第二天,北山却没有动身,他考虑到毕竟第二军的全体战士经历过一场惨痛的失败,因此下令让大家再休整一天。
趁着这个时间,北山为瓦伦西尔打造了一副棺椁,并没有如之前战斗结束后那样,将老将军的遗体像其他战士那般烧成骨灰,而是打算一路抬回去,今后他要亲自送瓦伦西尔进入王都的英灵殿安放。
与此同时,北山让洛天带着麾下轻骑兵,去统计了下第二军现有的人数,而结果倒是让北山比较满意,一万八千名战士中只有一千余人战死,还有五百多人不知去向,整体的编制是几乎没有什么问题的。
第三天一大早,北山就率军出发,因为不知道修斯和卡特杨会把本部后撤多少距离,所以他干脆把行进的方向,定在了林科兰尔的位置,等走了一半路程之后,再派斥候去查探具体的方位。
王历一二〇四年的五月二十六日下午,此时是出发的第二天,北山已经从派出的斥候口中得知,本部人马正后撤向位于林科兰尔和下廊镇的中间点,会在一个名叫丹石的小城中驻扎。
因此,北山修正了前进的路线,预计再有一天半的时间,就可以和本部在丹石城中汇合。
而在二十七日出发后没多久,位于行进队伍中央的北山,就听见走在最前面的洛天大喊:“大人,斥候急报!”
一匹快马越过前方的部队,带着风般直接来到北山身前,斥候都不等马匹完全停下,就顺势滚落,单膝跪在地上,双手向北山呈上一张急报的纸条。
北山不免心中颤动,接过纸条后半天不敢打开来看,心中只在想:“千万不要出事!”
而当北山看见纸条上的内容后,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因为上面明显是老狐狸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二十六日,我军击退追击,敌方战死一万三千余众,被俘五千,我军则只付出一千余人的代价。”
“大人,怎么了?”洛天也策马走过来,一脸紧张的问道。
“你看!你看!”北山已经激动地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直把纸条往洛天手里塞,敌人竟然在追击时损失了比下廊会战还多的人数。
洛天一脸错愕的接过纸条,看了半晌才抬起头,声音颤抖的说道:“这!这是大胜利啊!”
“是啊,大胜利!”北山重重的点头。
不知道修斯和卡特杨是怎样做的,但这个结果对北山而言,是从瓦伦西尔战死后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凯兰损失如此多的战士,一下子就丢掉了北山后撤所带给他的优势。
“洛天!传令下去,我们加速前进!”北山想了想,接着命令道。
洛天露出不解的神情,问道:“大人,加速前进的话,怕是就没法维持阵型了,万一敌人……”
洛天的话还没说完,北山就笑着打断了他,说道:“凯兰一次性损失那么多人,怕是没有其他精力和心思再做点什么了。而且,我可得快些和老狐狸他们汇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就把追击的敌人打成那样,毕竟这次可是凯兰亲自指挥啊!”
洛天笑了起来,大声回答:“是!大人!其实我也很想知道!”
在北山的命令下,本来还需要一天半的时间,就直接被压缩到了一天以内,当北山看见丹石城上飘动的火焰三角旗的时候,天色都还未完全暗下去。
这座石头堆砌的小城中,飘着几缕炊烟,数队巡逻兵在低矮的城墙上来回巡视,城门外负责警戒的哨兵也打着哈欠,一眼看去根本不像是经过大阵仗的样子,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平静。
“没想到老狐狸他们也到丹石了。”北山只要一想到修斯传来的战报,嘴角就忍不住露出笑意。
当北山率领轻骑兵和第二军全体战士临近城门的时候,丹石里面的人也早就注意到了他们,修斯带着高级军官站在城门,准备迎接北山。
“回来了?”虽然挂满了狐狸般的笑容,但修斯用很平淡的语气问道。
北山则点点头:“回来了。”
说话间,北山下了马,一眼看去修斯身后站着的高级军官,卡特杨和所有的营官都在,这让北山更加觉得开心,至少这意味着老狐狸的大胜如同他说的那样,并没有付出多少代价。
在进入丹石之前,北山还有件事要做,那就是让战士们把瓦伦西尔的棺椁抬了上来,正好趁着军官们都在,北山于是带着众人对瓦伦西尔再次举行了简单的哀悼仪式。
其中,因为瑟赛远在林科兰尔,瑟礼作为圣山里“莫奈”部队出身的唯二高级军官之一,趴在棺椁上狠狠地哭了一场,让北山等人劝了他足足半个小时后,才最终抽泣着离开了棺椁。
在把瓦伦西尔安置在一间安静的屋子里后,北山和众人来到丹石城的城议厅,这里已经成为了光复军的临时指挥部。
“老狐狸,抛开敌人在下廊会战中损失的那八千多人,但加上罗恩这群和凯兰汇合的,敌人也有近八万之众,快说说你究竟是怎样做的,那可是一万八千多的敌军损失啊?”才一坐下,北山就急不可耐的询问道。
北山的问话,让其余的军官们脸上都挂起不自然的笑容,而修斯则是砸了一口心爱的茶壶后,摆出说书先生的姿态,对北山讲起具体的战况。
五月二十三日,在北山带着轻骑兵团离开后,修斯立刻下达了新的命令,本部的五万多战士,在正式撤离之前,全都在腰间绑上了祭奠才用的黑布条。
与此同时,老狐狸还鼓动战士们开始放声大哭起来,确保当时在回廊山谷里的凯兰绝对能听见,而用卡特杨的形容来说就是:“那哭声,简直和夏季的雷暴一样响。”
修斯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摆出一副北山被刺杀成功的假象,反正凯兰又不可能亲自跑到下廊镇里来看看真实情况,而这也是为什么修斯那时候要求北山躲开敌人的视线,从下廊镇西门绕道离开的原因。
而在震天的哭声持续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后,后撤的命令也正式下达,不过,修斯也同时给出了新的要求。
“我们的撤退,就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舞蹈,既要显得慌乱无序,又不能真的乱了阵脚。我还特意让部队在撤退途中不时停下来,假装整理队伍,甚至安排了几次小规模的‘骚乱’,让凯兰误以为我们是因为你身亡而士气大跌,正急于逃离战场。”修斯侃侃而谈。
北山听到这里,不由点了点头,赞叹道:“这一步确实巧妙,既让凯兰以为胜券在握,但却不会当时就进攻,给后撤留下余地。”
如同修斯所预料的一样,凯兰在听到哭声之后,一瞬间就认为是影子骑士的刺杀得手了,但光复军将乱不乱的阵型却也让他不得不小心谨慎,把想要即刻进攻的心思按了下去。
而在光复军缓慢后撤的同时,凯兰也率军缓慢的跟随,一直若即若离的保持着十里左右的距离,死死盯着光复军的一举一动。
当然,这一切都在老狐狸的盘算里,在后撤的当天傍晚,凯兰方面也就和罗恩那群敌人汇合在了一处,当天夜里修斯为了让凯兰更加放心的进入即将布好的陷阱,还特别让战士们彻夜轮换,显出自己似乎一直都心惊胆战。
接下来的两天中,老狐狸的计划终于显露给了卡特杨等人,从第二天拔营后撤开始,修斯都命令一部分战士在清晨提前离开,并且给凯兰留下一天比一天更少的行军火灶,让对方觉得光复军高层已经控制不住战士,许多人都开始弃军逃跑。
随着时间推移,跟随在后的凯兰,从光复军留下的灶火数量就可以判断,他所追击的敌人是越来越少了,而这种事情当然不止凯兰一个人知道,整个亚尼法特亚敌军都同样能看见,也导致他们越发的心浮气躁。
等到二十六日这天早上十时,后撤中的修斯明显发觉,敌人跟随的距离从十里变成了五里,他就知道最终的时机已经到来。
修斯当即下达命令,让剩下只有三万左右的战士,全部按照这两天的交代开始行动。
于是,在凯兰的眼中,他看见上一秒还能维持阵型的光复军,在下一秒就变得阵型无比混乱起来,已经被假象迷惑的他也下达了即刻攻击的命令,而几天来不满于凯兰不许出击的亚尼法特亚军队,终于得以释放他们认为敌人不堪一击的冲动。
结果在双方还未接触上之时,凯兰就看见光复军全员逃跑,凯兰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把最后那一点警惕也丢到了九霄云外,让麾下的敌军放开阵型,全速追击。
到了这一刻,结局就已经确定,因为凯兰没有注意到的是,逃跑的光复军并不是没有章法,而是以中队为建制的向两翼转移。
“所以,等敌人放弃阵型追击我们,头两天提前离开的两万多战士,就已经在我们身后不远处列阵以待了,而我们则化作一个个中队,略微绕道后再次在两侧形成了战阵,凯兰那时就算再有天纵之才,也没太好的办法。”修斯最后说道。
“你个老家伙,还真是……”北山对此都想不出该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了,能想出这种办法来,怪不得其他军官们的笑容都有些不好意思。
“嘿嘿,这有什么,反正我们胜利了,凯兰派影子潜行刺杀,我们耍计谋减灶骄兵,彼此彼此而已。”修斯摇头晃脑的说着,“不过那个银发小子的确不简单,在敌人反而全数混乱的情况下,还能收整阵型,把大多数敌人从我们的攻击中带回去。”
“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他就不是凯兰了。”北山笑了笑,“不过嘛,用你的话说,反正我们胜利了,至少接下来形势的天平,不会倒向凯兰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