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的那边还是山

玄奘将准备好的棘绳和遮目巾分发给众人,耐心地教给他们使用的方法。

睹货逻僧人们都曾走过雪山,立刻明白了这些东西的用途。他们是佛教徒,却不是印度人,并未受过婆罗门教的熏陶,因而大都不信什么突伽女神,不仅很痛快地绑上了,还连连称叹三藏的心思奇巧。

中南印度的使臣们却有些不理解,很多人担心这么做会得罪大神,执意不绑。玄奘倒也不勉强他们,只将多余的棘绳都带上,以备不时之需。

接着,他又仔细检查了牲畜:大象和马匹、牦牛的蹄子都用厚厚的干草仔细包裹住,背上的行李捆扎成一座座高高的小山,嘴里一面不停地嚼着,一面时不时地发出几声轻叫,显得极为安详。

至于小猫们,则被分别放置在两只藤篮里。这些藤篮挂在大象背上的书箱旁边,里面铺盖着几层又厚又软的羊毛毡垫,小猫们可以舒舒服服地钻进毡垫里面,蜷成一团,用彼此的身体取暖。

一切准备就绪,人们兴致勃勃地朝着雪山进发了。

一路上万物肃杀,草木越来越稀少,取而代之的是风化的砾石,一片片堆叠在一起,朝一个方向倾斜着,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将经过的行人埋葬。

远处,数十条巨大的冰川,如天外巨龙般纵横奔泻。空中偶尔飘过一片云朵,色彩斑斓,美不胜收。不等人们发出惊叹,冰冷的雨雪便直落下来,给他们罩上了一层坚脆的冰壳。

这样的天气是不能骑马乘象的,否则很容易被呼啸的狂风卷下万丈深渊。即使不被卷走,像那样坐着不动,也会被冻成冰人。大家只能排成长长的一行,用绳索将人畜连在一起,以抵御越来越猛烈的山风。

玄奘手执藤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旋转的雪花扑上头顶,寒气刹那间侵入五脏六腑,宛如死亡的气息,冰冷森严。

他勉强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队伍的士气依然高涨,马蹄踏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好奇与兴奋,脚下的步伐也极为轻快。

看着他们,玄奘难以遏制地想起当年过凌山时的那场致命雪崩,以及留在雪山上的那些同伴,胸中不禁感到阵阵窒息。

好在这一次,他所做的准备远远超过了当年。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希望诸佛菩萨慈悲加持吧。

使臣乌左特的脸色苍白得厉害,不停地干呕。虽然玄奘早跟他说过雪山的恐怖,但真正到了这里,他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环境的险恶。

雪越来越绵密,很多人开始感到头皮发紧、两眼发花,四肢变得疲软麻木,使不上一丁点儿的力气。偶尔有人摔倒在雪堆上,往往会带倒一长串的人马,好半天爬不起来。

很快,他们来到了第一处冰川面前,脚下是一道接一道的冰缝,深不见底,令人胆寒。

只有到了这里,人们才开始佩服法师的先见之明,那些绑在鞋底的坚硬的棘刺确实可以帮助他们牢牢地站在冰面上。很多一开始还执意不肯使用的人,在经历了滑跤、差点儿溜进冰缝或跌入深谷的惊险之后,也乖乖地从玄奘手中接过棘绳,低头绑了上去。

出发时还兴致勃勃的使臣们一个个蔫了不少,再没有人抱怨法师要他们做那些笨重的棉袍和毡靴了,事实上,他们现在穿着这些东西,也感觉跟什么都没穿一样,冷风如刀子般刺透了棉袍,穿透四肢百骸,一股无法抵御的寒冷噬咬全身。

小猫们也在瑟瑟发抖,它们在藤篮的毡垫里挤作一团,头都不敢往外露。

玄奘听到队伍里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心中开始感到不安,不停地默念佛号,只盼菩萨慈悲加佑,不要再有意外和伤亡了。

病痛再度朝他袭来,一时间,仿佛有无数只爬虫侵入大脑,在吸食着他的脑髓。这种剧痛是超乎想象的,伴随着恶心、晕眩,整个天地都在眼前旋转。

这感觉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在此之前,每一次翻越大雪山都会带给他巨大的痛苦。如今的他对这种痛苦已经非常熟悉,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

其他人并不知晓法师的情况,即使知道了也无法帮他。在这险境丛生的雪山冰川上,谁要是不注意脚下的路,很有可能会撞到一个雪堆上,或者直接掉进冰缝里。

玄奘心里明白,他这是在赌,赌自己的身体还能再经受一次雪山的考验,赌他还有走出大雪山的意志和造化。

好在这一次,他虽然身体不及西行之时,经验却早已今非昔比,事先准备的御寒衣物和燃料也更加充足,这使得他有更多的信心带领大家走出雪山。

这天傍晚,他们在一片盛开着雪莲花的平整地带扎营,人们三五十个一群,在加厚的帐篷内生火取暖。一百多个僧侣则分散开来,他们毕竟都有过翻越雪山的经历,可以为各国的使节团提供帮助。

玄奘依然选择与摩腊婆国的人同住,帐篷内燃起了一小堆祭火,有人往里面洒了点儿酥油,念了献给雪山女神的祷词和咒语,火烧得很旺,给人们带来了难得的暖意,冻僵的身体逐渐开始复苏。

乌左特头昏目眩得几欲晕倒,感觉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勉强吃了点儿东西,很快就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一时间,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是一种窝心的难受,只得靠在一个护卫身上闭目歇息。

其他人虽说没这么严重,却也都极不舒服,一个个浑身冒着虚汗、眼花气喘,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他们都来自低湿炎热的南印度,受不了这种奇怪的环境和气候。

“法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乌左特实在忍不住了,睁开眼,虚弱地问道,“为什么我觉得浑身这么不舒服呢?”

玄奘苦笑,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总之,不舒服就对了。

小猫们似乎也变傻了,其中一只竟然跌跌撞撞地朝火堆跟前凑,看那架势,几乎就要走到火里去了,幸好被玄奘发现,一把将它捞了回来,揣在怀里暖着。

几个身体较好的护卫围在一起,小声嘟囔着:“真是奇怪啊,这里没有草木,没有人烟,连一只鸟儿都没有。除了雪,什么生命都看不见。娑婆世界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地方?”

“这是大神的诅咒。”有人低声说道,“让人生病,让人头晕恶心,让人觉得这里不适合凡间的生灵,于是就不来打扰大神的清净了。毕竟,这里是大神的领域。”

很多人对此深以为然,不住地点头。

玄奘叹道:“如果这里有生灵,或许会变得不一样吧。”

“法师这话怎么讲?”遮卢安奇怪地问道。

玄奘道:“这个世界抚育了生命,生命又反过来影响了这个世界,让世界变得更适合生命。这便是众生的‘共业’,共业是会改变世界的。”

这番话,读过佛经的人都能理解,有些悟性高的便不再说什么,静静地诵经去了。

年轻的遮卢安却笑道:“法师说得没错,我白天还觉得脚指头像针扎一样疼呢,到了傍晚就不疼了,这说明我至少已经战胜了雪山上的严寒。”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玄奘极力压制住心中的恐惧,吩咐道:“脱下靴子,让我看看。”

那少年护卫费力地脱下毡靴和袜子,将他肮脏的脚伸到法师面前,玄奘吃惊地发现,有几个脚趾已经开始变黑了。

他从袖中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挑开上面的皮肤,淡黄色的脓水立刻流了出来,帐篷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息,很多人赶紧捂住鼻子,就连旁边的小猫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疼不疼?”玄奘小心地捏着那几根脚趾问。

“不疼啊。”遮卢安咧嘴笑道,“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玄奘叹了口气:“你是被冻坏了,所以才感觉不到疼痛。幸好我带了些治疗冻伤的药材,烧点热水泡泡脚,还有的救。若是再耽搁下去,这几根脚趾就得割掉了。”

说罢,又对其他人说:“都脱了靴子和手套,看看有没有冻伤的地方,有就赶紧治,要不然明天可就没法走路了。”

众人现在已对这个东土法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听了他的话,忙不迭地脱鞋扒袜,帐篷里的味道更加令人作呕……

玄奘给每个脚趾和手指发黑的人都擦了药,让他们用温热的药水泡一泡。又钻出帐篷,到别的帐篷里去察看。

还好,这只是第一天,由于准备充分,手脚冻伤的虽有不少,严重的却不多。

山上的风势越来越大,玄奘在狂风中艰难地行走着,巡视着所有的帐篷。

挨个查看完一圈后,他的身上竟冒出一层汗来,要命的寒证似乎也好了许多。

抬首东望,一轮明月挂在峰尖,天空是深蓝色的,积雪亮白如银,朵朵冰雕玉琢般的雪莲挺立在冰雪之中,晶莹剔透,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玄奘在一大簇花前蹲了下来,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安宁美好。

“真是绝美的雪山啊!”他站起身,喃喃自语,“要是这副肉身没有那么多的局限和痛苦,这世界就完美了。”

他深知这是一种贪念,自嘲地摇了摇头,甩掉这突然冒出的念头,重新钻回自己的帐篷。

刚刚睡下,就听到遮卢安大叫大嚷着跳了起来:“痒!痒!痒死我了!”

一边叫,一边没命地在脚上抓挠。

帐篷里的其他人都被吵醒了,仿佛被某种瘟疫感染了一般,也都纷纷喊起痒来。

玄奘一把按住手舞足蹈、胡抓乱挠的遮卢安,劝慰道:“痒没有关系,说明冻伤的地方已经恢复了知觉,这是好事。你且忍耐一下,过些天就好了。”

可是,有的人能够忍耐,有的却不能忍,有几位甚至高声叫嚷着,要把自己的脚趾剁掉。玄奘劝了很久,这些人才在疲惫的作用下昏睡过去。

第二天、第三天……越来越多的人手脚出现了冻伤,包括玄奘在内。他只能在晚上宿营时,使用最简单的方法进行处理,以防止伤势恶化。

这样经过六天的挣扎和努力,一行人终于翻过第一道山岭,开始下坡了。

坡上寒风凄烈,危岩耸立。而更加令他们绝望的是,眼前又有一座更高的雪峰。

“还需要翻越几座雪峰啊?”迦摩缕波国使臣摩格沙伽忍不住问他身边的比丘。

“大概……三座吧。”那比丘回答。

摩格沙伽有些泄气:“怎么会有这么多?”

却听玄奘道:“我当年西行,途经大葱岭一带,感觉总有翻不完的山,下不完的雪。有一回,我在山间遇到一个樵夫,我问他,山的那边是什么?他回答,山的那边,还是山……”

东土法师语气轻松,像是在讲一个有趣的笑话,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笑不出来。

虽然他们现在是千余人同行,但是依然为雪山的阔大而绝望。玄奘当初西行时,很多时候只有一个人,他甚至不知道还需要翻越几座雪峰才能够重回人间,那种心情着实难以想象。

“法师那时候很绝望吧?”摩格沙伽小声问道。

玄奘点头:“有一点儿,但是很快就没有了。说到底,我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绝境这种地方的。不管是多么绝望的境地,只要一直不停下脚步,总有一天会走出去的,然后就会出现奇迹——山的那边还是山,山的那边还是山,山的那边还是山……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山的那边不是山了,是一片新的天地!”

这话说得甚是豪迈,众人听了不禁大受鼓舞,于是摩拳擦掌,继续攀登,又花了七天时间,终于翻越了第二层高坡。

下山时,他们注意到山坡处有一个天然的平台,令人备感惊奇的是,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还有一个村庄,庄上约有一百户人家,以游牧为业,养着高大如驴的羊群。

“法师说得没错,生命中到处都是奇迹呀!”看到房屋,遮卢安兴奋不已。

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乍一见到这支从雪山上下来的庞大队伍,有马有牦牛,甚至还有一头巨大的象,浩浩荡荡,都显得震惊不已。

由于人畜的数量实在太多,无法在村民家中歇宿,玄奘便提议在村庄后面的背风处搭下帐篷,架起火堆。

夜里到处烈焰升腾,火光通明,映得头顶的天空都红透了。

村中长者前来拜访玄奘,给他带来了馕饼和盐,作为献给客人的礼物和供养。

玄奘趁机向他打听前方的道路。

长者道:“前面山腰处有一段险路,到处都是雪涧和冰谷,很多人都掉到里面死了。你们要想走过去,需要找一个熟悉大山的人带路。”

“上哪里去找熟悉大山的人呢?”玄奘问道。

“我们村里的人都是。”长者回答。

使臣们对此不以为然,长者前脚刚走,苏毗那就嘟囔道:“既然上面都没有危险,如今眼看就要到山下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危险?这老头分明是在危言耸听。”

玄奘心中也有疑虑,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雇了村中一个年轻人做向导。

隔天清晨,他们继续翻山。充当向导的年轻村民骑着一头牦牛在前面引路,玄奘一行人则跟在后面慢慢前行。

这里果然路况险恶,到处是冰川和雪谷,看上去深不可测。人们小心翼翼,沿着盘旋迂曲的险路杖策而行,只觉得两边的山岩峰峦交相环错,有如怪兽一般,朝他们直压下来。

没走多远,马匹就出了一身的白毛汗。继续走,一匹马膝盖一软,跪在了雪地里;再往前走,另一匹马蹄下一滑,随着一声绝望的嘶鸣声,马匹连同背上驮着的行李一同滑入了万丈深渊,好半天,才听到沉闷的一声响。

这一下子,出白毛汗的可就不只是牲口了,每个人都惊得冷汗涔涔。

要命的是,经这一吓,除了牦牛和大象乌萨,以及银踪等少数几匹特别优秀的马外,多数马匹都不走了,任你连拉带拽,坚决不肯向前迈出一步。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担任向导的村民开口了:“你们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走不出这片险地了,这里可不是个歇宿的好地方。”

苏毗那有些恼火:“你是向导,是你把我们领到这鬼地方来的,害我们损失了一匹马和行李不说,现在马都不肯走了,你说该怎么办?”

那村民道:“你们不是还有牦牛和大象吗?把马背上的行李匀过去一些不就行了?”

“那这些马怎么办?让它们死在这里吗?”

“放心,它们不会死的。这里离村庄不远,会有人把它们牵回去喂养的。”

听了这话,使臣们都笑了:“想得还真不错……”

摩格沙伽走到玄奘身边,小声说道:“我觉得这家伙是故意的,故意引我们走这条险路,他们就可以得到我们的马,甚至行李!”

玄奘不以为然:“你们这些做使节的,平常算计人惯了,看谁都像算计者。你要知道,这座村庄建在如此高的雪山上,几乎与世隔绝,村民们一年到头只怕也见不到几个陌生人,这算计人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天生的。”摩格沙伽脱口而出,倒把玄奘给逗乐了。

“你是说本能吗?”玄奘想了想道,“也是啊,所谓民风淳朴,依旧是一种道德。但是这里太荒凉,日子也太苦,所以本能更占上风。既然如此,就算被他们算计一把,也没什么,就当是做善事了。”

既然法师这么说,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他们开始按照村民所说,取下马背上的行李,分别匀在牦牛和大象的背上。

问题是马匹多而牦牛少,大象则只有一头,而且牛和象身上本来就有不少行李了,哪里匀得过来?

眼看着日头逐渐偏西,村民向导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你们想死在这里吗?行李中那些没用的东西就算了。”

玄奘苦笑:“这位檀越,我们是走远路的人,而且不是商人,携带的每一样东西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绝对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

“你们不是商人?”村民向导惊奇不已。

玄奘合掌道:“沙门是个取经僧。”

说罢,他走到大象乌萨的身边,将自己的一包行李打开,给他看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贝叶经。

这村民愣了一下,赶紧躬身下拜:“法师果真不是凡人,竟然带了这么多经书!我听说高僧头顶上都有护法神护佑,法师是不是也有呢?”

玄奘尚未答话,苏毗那抢先接过了话头:“你说呢?法师若不是头顶有护法神明的庇佑,又怎么可能从大唐走过八万四千由旬,到达印度?”

年轻的村民当然听不懂什么“大唐”“印度”,但他显然被这些经书震慑住了,赶紧说道:“我记得这附近还有一条路,马匹可以走,就是稍微绕远了一些,法师若是不介意,我带你们从那里走吧。”

“多谢檀越。”玄奘欠身施礼。

他终究不太相信这些居住在雪山上的淳朴村民会算计人,只是猜测他们的祖上大约偶尔见到了遇难的商队,于是便捡了商队的牲畜和行李。慢慢地,一些心思活泛的家伙就起了引诱人家自行抛弃畜生行李的念头。毕竟这个村庄远离人间,善恶标准与山下不同。

但是,这村民居然将经书看作是神圣之物,可见还是受过道德教化的,这令玄奘颇为感动。

众人将马匹牵向旁边的小路,这样艰难行走了一个时辰,终于赶在天黑之前走过了这个险地,在一个相对平整的地方扎下营来。

第二天一早,村民向导便回去了,临行前告诉玄奘,下面的路不难走了,只需两天半就可以翻越最后一道雪岭。

说不难走,其实也并不简单,有些地方,牲畜背着行李很难过去,需要人把行李先背过去,再让牲畜慢慢通过。

好在他们人多,这种事情倒也并不为难。

这样折腾了两天,总算下到岭底,所有人的肩背都肿得老高,膝盖上血迹斑斑。到了晚上,伤口被温热的药水一浸,痛得钻心,营地里立即传来一片惨号……

离开村庄的第三天,玄奘和他的队伍终于站到了第三座雪岭面前,眼前高耸的峰峦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上山的路凶险异常。

而更加凶险的是,经过这段日子的雪山跋涉,很多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需要拼命遏制自己才能避免大喊大叫。另一些人的心中也充满了忧郁和烦恼,整支队伍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

见此情形,玄奘只得提议暂时宿营稍作休息,养精蓄锐,待次日清晨再行攀登。

凌晨时分,玄奘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映入眼帘的是满天繁星,每一颗都大若明珠,镶嵌在墨蓝色的夜空中,明亮得仿佛伸手可及。在星光的映衬下,第三道雪岭白雪皑皑,山势看上去更加险峻。

玄奘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天还没亮,但是为了赶在白天翻越这最后一道险关,也只能现在就起程。

凌晨的雪山寒气侵骨,东归队伍的士气也显得极为低落。没有火把,也听不见喧哗,只有沉闷的马蹄声和皮革的摩擦声,就像一条暗河,在天空与大山的夹缝中无声地流淌。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天色渐明。东方出现了一抹长长的亮色云带,像潮水一样扑面而来,在他们眼前逐渐变得稀薄、透明,由白而黄,由黄而橙,最后变得通红一片!

玄奘站在山腰上往回看,发现这么长时间他们居然只走了一小段路。其他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队伍中弥漫着一股沮丧甚至绝望的情绪。

为了提升士气,玄奘故作轻松地停了下来,伸手在旁边的枯枝上抓了把雪,送入口中,一股植物的清香沁入肺腑,和着冰脆的雪末,嚼起来竟是十分爽口。

看到他的举动,苏毗那勉强笑道:“法师饿了吗?饿了咱们就地休息吃饭。这雪有什么吃头?”

玄奘道:“你们不会明白的,在我的家乡大唐,有些风雅之士,专爱积攒松枝、梅花上的雪水,用来煎茶,味道清雅淡远,特别能陪衬茶香。”

苏毗那很是惊讶:“还有这种事情?那我也来尝尝。”

说罢,也抓了一把,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嗯,味道确实不错……”

这下子惹得其他人也都纷纷效仿,大家一起抓雪吃。摩格沙伽连着吃了好几口,兴致勃勃地说道:“要是迦摩缕波国也有这么清凉的东西就好了,大热天的吃上一口,那舒爽,只怕是极乐世界也不过如此吧!”

“想得倒美。”苏毗那哂笑道,“这种东西只可能在这极寒的地方才有,热的地方你上哪里找雪去?”

此时太阳刚刚升起,照在冰雪之上,刺得众人眼睛发痛。很多人的遮目带在路上掉了,没有补充的,玄奘便要他们将头发散下来遮住眼睛,居然也挺管用。

冰爽的雪花似乎提升了队伍的士气,人们打起精神再次出发了。脚下的路途依然艰难,雪深尺许,寒风吹得人无法直立,牲畜们也行走得异常缓慢,直到快天黑时,总算攀到了山顶。

也只有在这里,人们才算真正见识到了山风的猛烈和疯狂。

那奔腾的狂风好似脱缰的烈马,在毫无遮挡的天空中怒吼扭缠,发出凄厉惨烈的呼啸。这其实是个无雪的峰顶,疾风将积雪都刮走了,堆满脚下的山谷。山上也没有树,到处都是裸露的白色岩石,一簇簇地相互累叠,相互倚靠,犹如树林一般,极为罕见。

站在山顶朝下看,但见冰峰如海,莽莽苍苍。悬崖上的冰柱竞相生长,仿佛刀剑一般锐利;半山腰处云结雪飞,又如大海的波涛,气象万千。

而在云雾下方,薄冰覆盖的众山小如土丘,原野上铺盖着一层既厚又松的白雪,沿着苍茫无边的大地一直蔓延开去。

风刀裹挟着碎冰细石,不断切割着人们的肌肤,撕裂着人们的神经。玄奘宽大的僧袍被风雪鼓起,犹如张开的羽翼一般。他紧紧抓住身旁银踪的缰绳,才将自己固定在这山巅之上,不至于被狂风卷走。

这是玄奘东归途中翻越的最高一座山峰,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在透明如镜的天空中看到了极乐世界,清澈明亮,又华彩斑斓……

当这支疲惫的队伍终于下了冰川雪谷,看到薄雪覆盖下的点点绿地时,每个人的心中都油然生出一种死里逃生的幸运感。

“冰雪快没有了。”遮卢安咧开嘴,开心地说道。

“冰雪寂灭了。”比丘安那怙提微笑道,显得极为轻松。

玄奘也笑了,笑意中又带着几分感慨:“冰雪寂灭了,却不是死亡。其实它已经化为涓涓细流,活泼而又清澈,这才是它的本来面目,是严寒将它的本来面目遮蔽住了,让它变得冰冷、坚硬,只有温暖才能回复它的清柔。”

“就像人心一样。”乌左特总能听出法师语言中的禅意。

“别说什么冰雪了,我们快些下山吧!”遮卢安牵着马,等不及地往山下飞奔。

玄奘赶紧喝住了他:“不要急,慢慢走。”

“放心吧法师,我会注意冰裂缝的,绝不会掉下去。”

“你站住!”玄奘依然喝止了他,“你以为危险只来自冰裂缝吗?我告诉你,下这样的高山是不能太急的,否则你的呼吸和心跳都会乱,一不小心就会七窍流血而亡。”

遮卢安愕然回首:“为什么?”

玄奘沉声道:“具体缘由沙门也不知晓,只知道这是高原雪岭上的人们用生命换来的经验。或许是人的肉身太过脆弱,需要慢慢适应环境的变化吧。”

遮卢安想了想,同意了这个说法:“也对。就像地上的人出海会头晕,可是在船上待久了,一旦回到岸上也会头晕,而且摇摇晃晃的,走不了路。人的肉身还真是个又麻烦又娇贵的东西呀!”

虽然放慢了脚步,但毕竟还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温暖。

身边的绿意逐渐增多,抚过脸颊的风也越来越舒缓轻柔,透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人们的脚步又开始变得轻快起来。

终于,队伍下到了广阔的原野上。冰雪退却了,冰冷的空气噼啪响着,在暖意中融化。冻土上绽出绿色的草花,平铺在大地之上,宛如一块巨大的画布,朝着四面八方延展开去。上千人畜从原野上走过,如同点缀在画布上的一颗颗小点。那些埋藏在雪下的牧草经过人畜的碾轧践踏,早已成了碎屑泥浆。

或许是在雪山上压抑得太久了,东归的队伍走着走着便逐渐散开,几乎是信马由缰,自在而行。

玄奘怀抱着一只乖巧的猫儿,骑在一匹青马背上,让年迈的银踪跟在他的身旁自在行走。周围是驮经的大象和牦牛,他四下张望,小心看护着它们,以防止走散。

绿色越来越多,越来越浓,一直向着远方延伸,遥远的天边,那抹红色的暮云也逐渐淡了。

“让队伍聚拢些,准备扎营吧。”玄奘下了命令。

人群逐渐靠近,比丘安那怙提催马来到玄奘身边,佩服地说道:“三藏,你知道吗?当年我去印度瞻礼佛迹,就是从这座大雪山上翻越的。同行二十多人,最后幸存下来的还不到十人。原本以为此行未必能活着回到故土,却不想一千多人的队伍居然无一人遇难!看来三藏果然是有神佛庇佑,才会如此神奇。以前我在印度,总听人说你是个神人,可笑那时我还不信,现在才算是真的信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玄奘苍白的脸上竟滑下了两行晶莹的泪水。

“三藏,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他紧张地问道。

玄奘缓缓摇头:“我不是什么神人,我是个笨蛋!当初西行时走过的凌山,并不比这座雪山更难行,却因为我的愚蠢和莽撞而折损了十几条人命!现在我知道该怎么过雪山了,这都是那些人拿性命换来的经验,与我何干?”

他很不愿意想起凌山,却又不能不想起,那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就像一颗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他的心上,只需轻轻一牵,就痛得几乎要窒息。

安那怙提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法师,他垂下头,沉痛地说道:“如果要这么说,我的罪孽岂不是更重?”

玄奘闭目良久,轻声道:“安那怙提,你要记住,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情,事先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否则,这代价你是付不起的。”

安那怙提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