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元吉《圣政更新诏书正告讦之罪因得小诗十首》

其六:献可争先诋荆国〔1〕,莹中居首论莆阳〔2〕。十年言路皆支党,前无一语讥安昌〔3〕。

其八:荆棘谁令满路栽,雷州司户却生回〔4〕。独怜阳、陆真天命,不见承平公道开〔5〕。

其九:潮阳初谪八千里〔6〕,中令俄成十九年〔7〕。地下修文应泚笔〔8〕,卫公精爽故依然〔9〕。(38册页23687)

笺说:

诗后原注云:“《通鉴续编》:绍兴二十五年十月,秦桧死,黜桧姻党。十一月,释赵汾及李孟坚、王之奇等自便。十二月,复张浚、胡寅、张九成等二十九人官;徙李光、胡铨于近州。二十六年正月,追复赵鼎、郑刚中等官。此诗所谓‘十年言路皆支党’,‘雷州司户却生回’,‘卫公精爽故依然’,皆记其事。谨附识。”按,绍兴二十五年(1155)十月,秦桧死。十一月至十二月,高宗连下三道手诏,清除秦桧专权时代控制台谏言路、左右朝中舆论的影响。《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七十“绍兴二十五年十一月”载:“丁卯,手诏曰:廷尉为天下平,而年来法寺惟事旬白,探大臣旨意,轻重其罪,致民无所措手足,玩文弄法,莫此为甚。比恐尚尔任情,亟罢旧吏,所冀端方之士详核审复,一切以法而不以心,俾无冤滥……庚午,手诏:近岁以来,士风浇薄,持告讦为进取之计,致莫敢耳语族谈,深害风教。可戒饬在位及内外之臣,咸悉此意,有不悛者,令御史台弹奏,当重寘于法。”同卷“绍兴二十五年十二月”载:“甲戌,手诏曰:台谏风宪之地,振举纪纲,纠剔奸邪,密赞治道。年来用人非据,与大臣为党,而济其喜怒,甚非耳目之寄。朕今亲除公正之士,以革前弊,继此者宜尽心乃职,惟结主知,无更合党缔交,败乱成法,当谨兹训,毋自贻咎。”二诏当即诗题“正告讦之罪”之诏书。又,“十年言路皆支党”句自注:“支党,用诏语。”按,《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七十“绍兴二十五年十二月”载甲戌手诏为“与大臣为党”,而宋人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五“御史台”条载“即台厅有御札二石刻”亦载此诏,末题“右绍兴二十五年诏谕台谏殿中侍御史臣汤鹏举记”,作“与大臣为支党”,当近诏书原貌。韩元吉诗以北宋台谏吕诲、陈瓘敢于抨击宰辅王安石、蔡卞为例,讽刺秦桧专权时期台谏为其附庸的不正常状态,且为被秦桧迫害的大臣赵鼎、郑刚中、张浚等鸣不平,并谓秦桧虽禁私史,死后仍将由史家评说,而遭其压制的主战大臣如张浚等将留名汗青也。

疏证:

〔1〕吕诲字献可,荆国指王安石。《宋史·吕诲传》:“王安石执政,时多谓得人。诲言其不通时事,大用之,则非所宜。著作佐郎章辟光上言,岐王颢宜迁居外邸。皇太后怒,帝令治其离间之罪。安石谓无罪。诲请下辟光吏,不从,遂上疏劾安石曰:‘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陛下悦其才辨而委任之。安石初无远略,惟务改作立异,罔上欺下,文言饰非,误天下苍生,必斯人也。如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辟光之谋,本安石及吕惠卿所导。辟光扬言:“朝廷若深罪我,我终不置此二人。”故力加营救。愿察于隐伏,质之士论,然后知臣言之当否。’帝方注倚安石,还其章……诲之将有言也,司马光劝止之,诲曰:‘安石虽有时名,然好执偏见,轻信奸回,喜人佞己。听其言则美,施于用则疏;置诸宰辅,天下必受其祸。且上新嗣位,所与朝夕图议者,二三执政而已,苟非其人,将败国事。此乃腹心之疾,救之惟恐不逮,顾可缓耶?’诲既斥,安石益横。光由则服诲之先见,自以为不及也。”

〔2〕陈瓘字莹中,莆阳指蔡卞。《宋史·蔡卞传》:“徽宗即位,谏官陈瓘、任伯雨,御史龚夬疏其兄弟奸恶,瓘并数卞尊私史以厌宗庙之罪,伯雨言‘卞之恶有过于惇。去年封事,数千人皆乞斩惇、卞,公议于此可见矣。’遂陈其大罪有六,曰:‘诬罔宣仁圣烈保祐之功,欲行追废,一也;凡绍圣以来窜逐臣僚,皆卞启而后行,二也;宫中厌胜事作,哲宗方疑,未知所处,惇欲召礼法官通议,卞云:“既犯法矣,何用礼法官议?”皇后以是得罪,三也;编排元祐章牍,萋菲语言,被罪者数千人,议自卞出,四也;邹浩以言忤旨,卞激怒哲宗,致之远谪,又请治其亲故送别之罪,五也;蹇序辰建看详诉理之议,章惇迟疑未应,卞即以二心之言迫之,惇默不敢对,即日置局,士大夫得罪者八百三十家,凡此皆卞谋之而惇行之,六也。愿亟正典刑,以谢天下。’”

〔3〕安昌,谓安昌侯张禹。《汉书·朱云传》:“成帝时,丞相故安昌侯张禹以帝师位特进,甚尊重。云上书求见,公卿在前。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讪上,廷辱师傅,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槛折……及后当治槛,上曰:‘勿易!因而辑之,以旌直臣。’”此句以张禹拟秦桧。

〔4〕雷州司户,宋代重臣贬责,多外放为雷州司户参军,如寇准、丁谓、苏辙、李清臣、章惇皆是。欧阳修《归田录》:“寇忠愍公之贬……时丁晋公与冯相(拯)在中书,丁当秉笔,初欲贬崖州,而丁忽自疑,语冯曰:‘崖州再涉鲸波,如何?’冯唯唯而已。丁乃徐拟雷州。及丁之贬也,冯遂拟崖州,当时好事者相语曰:‘若见雷州寇司户,人生何处不相逢?’”此指张浚。按,绍兴二十五年秦桧死后,张浚并未真正起复,直至绍兴三十二年才被任用,《宋史·张浚传》载:“(绍兴)三十二年,车驾幸建康,浚迎拜道左,卫士见浚,无不以手加额。时浚起废复用,风采隐然,军民皆倚以为重。”

〔5〕阳、陆,谓阳城、陆贽。此指赵鼎、郑刚中、洪兴祖等受秦桧迫害且已逝世者。

〔6〕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代指秦桧主政期间遭贬朝臣。

〔7〕中令,中书令之省称,代指秦桧。《宋史·秦桧传》:“桧两据相位,凡十九年。”又,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甲集卷九“高宗朝参政最多”条:“太祖乾德二年,始置参知政事,自是凡十三年,止四人而已。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参知政事凡三十七人。徽宗在位二十六年,凡三十四人。高宗在位三十六年,凡四十八人。孝宗在位二十八年,凡三十四人。以累朝较之,高宗朝除人最多,盖秦丞相专权,不欲其久在位故耳。”〔8〕地下修文,《山堂肆考》:“王隐《晋书》:苏韶死而复苏,弟节问地下事,韶曰:‘颜渊、卜商为地下修文郎。其余不能尽识也。’”秦桧大兴文字狱,至禁私史笔记,《宋史·秦桧传》:“自桧再相,凡前罢相以来诏书章疏稍及桧者,率更易焚弃,日历、时政亡失已多,是后记录皆熺笔,无复有公是非矣……又对帝言私史害正道。时司马伋遂言《涑水记闻》非其曾祖光论著之书,其后李光家亦举光所藏书万卷焚之……禁私作野史,许人告。”

〔9〕卫公,谓卫国公李德裕,此处代指魏国公张浚。

附录:杨万里《宿牧牛亭秦太师坟庵》

“函关只有一穰侯〔1〕,瀛馆宁无再帝丘〔2〕。天极八重心未死〔3〕,台星三点坼方休〔4〕。只看壁后新亭策〔5〕,恐作栘中属国羞。今日牛羊上丘垄,不知丞相更嗔不〔6〕。”(42册页26521)

笺说:

此诗借秦桧墓写其人。南宋岳珂《桯史》卷二“牧牛亭”载:“金陵牧牛亭,秦氏之丘垅在焉。有移忠、旌忠寺,相去五里,金碧相照。杨诚斋尝乘轺过之,题诗壁间曰云云,复自注其下云云。余尝过其地……桧墓前坠碑,宸奎在焉,有其额而无其辞,卧一石草间。曰当时将以求文,而莫之肯为,今已矣。”又,明人彭大翼编《山堂肆考》卷三十“建康秽冢”条载:“秦桧墓在建康。墓上丰碑矻立,不镌一字。盖当时士夫鄙其为人,兼畏物议,故不敢立神道碑。及孟珙灭金回,屯军于桧墓所,令军士粪溺坟上,人谓之秽冢。”然,据宋人汪梦斗《过江陵镇登秦申王坟读决策元功精忠粹德碑文有感近事而赋》诗(《全宋诗》67册页42359),则坟冢之有碑文无疑,岳珂《桯史》所言不实,或出于爱憎之激,明人循之未考也。又,南宋人周应合《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三载:“太师秦桧墓在牛首山,去城十八里。”今人刘谨胜《秦桧墓初考》(《东南文化》1992年第4期)辨之,以为非是,当在今南京市江宁县铜井乡牧龙村,可备一说。秦桧早年任御史中丞,于靖康围城中金人废立钦宗之际,力辩其不可,后又随二帝入北,时有苏武之誉,如《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五十九“绍兴十九年夏四月丙寅”条载:“秘阁修撰、主管台州崇道观张邵言……臣于建炎三年被旨出使敌军,适逢桧于路,策蹇衣褐,有憔悴色,盖被执而训读童蒙,以给朝夕,亦犹苏武食窖中之毡雪,赖以偶活其命,留为今日中兴之用。”然南归后之作为,使此誉蒙羞。时移事易,其变化心迹有如此者,故诚斋有“初节似苏子卿而晚缪”之叹也!

疏证:

〔1〕穰侯,秦相魏冉。秦桧任宰相(“秦相”),又曾加太师、进封魏国公(“魏公”),故以此喻之。

〔2〕《新唐书·许敬宗传》:“帝东封泰山,以敬宗领使,次濮阳。帝问窦德玄:‘此谓帝丘,何也?’德玄不对。敬宗才曰:‘臣能知之。昔帝颛顼始居此地,以王天下……由颛顼所居,故曰帝丘。’”按,许敬宗为唐高宗宰相,为人奸佞。秦桧为宋高宗相,故相拟之。

〔3〕天极喻皇帝之尊;八重,少九重一层。天极八重,指宰辅接近君王,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4〕《太平御览》卷二百六引《天文录》曰:“三台星,一名三能,一名天柱,三公之位也。在人曰三公,天曰三台。”此为秦桧虽居三公之位,然必至身败名裂而后已。

〔5〕《晋书·谢安传》:“(简文)帝崩,温入赴山陵,止新亭,大陈兵卫,将移晋室,呼安及王坦之,欲于坐害之。坦之甚惧,问计于安。安神色不变,曰:‘晋祚存亡,在此一行。’既见温,坦之流汗沾衣,倒执手版。安从容就席,坐定,谓温曰:‘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邪?’温笑曰:‘正自不能不尔耳。’遂笑语移日。”此喻秦桧乞和之策,实乃将移宋祚之举措。

〔6〕自注:“暮年起大狱,必杀张德远、胡邦衡等五十余人,不知诸公杀尽,将欲何为。奏垂上而卒,故有新亭之句。然初节似苏子卿而晚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