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恰逢多事之秋(3)

摄影师的下巴朝一个方向抬了一下:“在里面。”

“哦,谢啦!”

李萌说完朝男人指的方向走去,他拦住她。

“等一下!洗印重地,闲人免进。你来找朱师傅拍照?”

他的目光中带有一丝不友好的挑衅,大概他以为李萌看不上他的摄影技术。

“不是的。我是她朋友,找她有点事儿。”

男人蹙起眉头,上下打量起李萌。

门“哐当”响了一下,朱达丽从里间出来露了个面,又进去了。

趁她还没把门关严,李萌叫道:“姨婆!”

男人听到她的称呼,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也喊了一声:“朱师傅,有人找。”

朱达丽再次露出脑袋,看到李萌,高兴地说:“你来了!你到我屋里去,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忙好了。”

3.雪上加霜

李萌熟门熟路,穿过摄影室,绕过堆放杂物的那间屋子——杂物已规整好,另外摆了带镜子的化妆桌、几排挂着各式衣服的晾衣竿,可充当化妆室。

在那道与墙壁极其接近的暗门前,李萌停了下来,拉开暗门,进入朱达丽的卧室。床上堆满各种包装袋、影集、衣服,李萌扒拉出一块空地,坐了下来。

这是她第三次来到朱达丽的卧室中,也是她第三次坐在这凌乱如杂货堆栈的床上。

没有网络,没法通过智能手机浏览各种新闻、信息、文章,等待朱达丽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手机就在李萌的书包里,但现在已失去功能,沦为一个代表2017年的纪念品。

——我为什么而来?又该如何回到原来的世界中?

为了避免陷入这些恼人的思绪中,李萌环顾四周,试图找点什么事儿,转移注意力。

墙上挂着风景照挂历,还有几幅朱达丽的单人照片。照片中的朱达丽,比她本人要娴静温柔,她特有的妖娆洒脱,照片完全没显示出来。

床头搁架上有一个小相框,也是朱达丽的单人照。李萌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不是用油画底纹的相纸印出的照片,而是一幅货真价实的油画。

远看看不真切,李萌凑近相框,才看出画布上细微的笔触。

画面上的朱达丽,大约只有二十岁的样子,眼神纯净,笑容恣意,有种令人沉醉的自然的美感。

时间缓缓流逝,朱达丽仍未进来。

李萌站起身,想在屋子里走走。她将手撑在身后,想从床上跃起,手却碰到了一摞似软似硬的东西。

她赶紧回头,查看自己是否弄坏了朱达丽的物品。

还好,她压住的是一大摞胶卷和洗好的照片,这些东西是压不坏的。

左右无事,李萌拿起那摞照片,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

几乎每张照片上的风景和人物都不同,应该不是从一卷胶卷上冲印下来的。人物有单人照,也有合影,有的照片看上去不像是一本正经摆好姿势再拍的,像是抢拍或偷拍的。

合影中的男女,无一例外都偎依在一起,很是亲密。

李萌以她四十五岁的阅历,很快看出端倪。

照片中的男女,多半不是夫妇或光明正大的恋人关系。

就像那些情人节到李萌的餐厅享用烛光晚餐的恋人们一样,通过他们的眼神、肢体语言,李萌能迅速判断出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

不伦之恋或是隐秘的恋情,与那些可公开的恋情,恋人们的表现是不一样的。

看了一半,李萌又去翻了翻那摞胶卷。胶卷放在一个纸袋中,果然不是成卷的。两三张一组,分别用小纸袋包着,纸袋上写了一些类似取件密码的数字或英文字母。

李萌不禁微笑。

看来,朱达丽是一个手握秘密的女人。

她放下胶卷,继续翻阅那些秘密。

忽然,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语一般,脸色刷白,眼睛死死地盯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背景为起伏山峦的双人合影。

照片中的男人是父亲李建华!或是李建华的双胞胎兄弟——倘若他有这样的兄弟。

男人的手搭在女人肩头,女人的脑袋歪靠在他的胸前。

女人的眉眼有几分眼熟,但是李萌不认识她。

男人看上去并不年轻,四十岁左右。女人眉清目秀,生得很清丽,虽然显得年轻,但李萌通过照片中女人脖子上的颈纹来判断,此人的实际年龄也有四十左右。

李萌深吸一口气,开始查看照片的细节。

男人穿着一件灰色夹克衫,露出藏青色鸡心领羊毛衫和白衬衫衣领。

这些衣服并不特别,父亲李建华可以拥有并这样搭配,其他男人也可以。

然而有些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的,甚至可以说,这世上,唯有一个男人能拥有。

照片中的男人,手上戴了根用红丝线编制的手绳,手绳打结处绕了三圈,正是李萌特有的打结方式。

大概是念初二时,李萌学会编织手绳,刚好赶上父亲生日,她便精心编了一根,送给父亲当作礼物。父亲很开心,当场戴在手腕上,连续戴了好些天才取下来,甚至戴着它出了一趟差,回来后才取下,放在抽屉里。

李萌的心脏犹如被空心锤重重敲击了几下,她并不觉得疼,但能听到空心锤敲在心上时发出的“咚咚”声。

这声音令她心神大乱、惶惶不安。

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照片中的男人,是李萌的父亲李建华,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根据手绳提供的线索,照片应是前年拍摄的。

那么,李建华搂着的女人是谁?

傻子也看得出来,他们是一对情人。也就是说,李建华的情人是谁?

李萌被自己的提问给惊到了。

她从未试图探询过父母的感情世界,他们因感情失和而离婚,离异后分别去了上海和深圳,并在那里与现在的配偶相识,组成新家。

李建华去上海,是投靠无儿无女的上海姑妈。宋敏真则因再婚丈夫,在深圳退休后随夫迁到上海定居。

至于李萌,大学毕业后,她被上海一家单位聘用,并在那里遇到王宁……

阴错阳差,兜了一大圈,李家三口人,分别定居上海,在这座被称为魔都的城市里,各有各的小日子。

父亲后娶的妻子名叫魏美芳,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女人,年轻时大约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快四十岁了,与年近五旬的外地人李建华相识,居然看中了这个相貌英俊的老男人,愿意“下嫁”。

魏美芳长得不好看,照片上的女人,则算得上美人……

“嗨,等急了吧?”

门被拉开又被拉上,朱达丽一把扯下身上的蓝色罩衫,将它扔到一边,走到墙角的橱柜前,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瓶,就着凉水吞了一把药。

“你怎么了?”

朱达丽走近李萌,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照片。

“你认识他们?”朱达丽问。

“认识一个……”李萌声如蚊呐。

朱达丽看看她,又看看照片。

“女的?”

“不!”李萌快哭了,“是我爸。”

“哦,你爸长得挺帅的。”朱达丽笑了起来。

“你就为这个不开心?”

她满不在乎的语气让李萌心头略松了一松。

“姨婆,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

“这不是很正常吗?我这儿是影楼,冲印是主营业务之一。”

“可是,这些照片,应该属于他们的主人。”

李萌站起来,从朱达丽手中夺回她父亲的照片。

“你多印了一份,对不对?”

朱达丽耸耸肩,不置可否。

“为什么要这样干?”李萌瞪着朱达丽。

“为了……解闷儿。”朱达丽说。

李萌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你以为我想拿这些照片去敲诈当事人?”朱达丽变得严肃起来。

“不是就好。”李萌并不隐瞒她的怀疑。

朱达丽从她手中夺过照片。

“当然不是!相反,我对这些人充满同情!”

李萌只觉得血往头顶涌,脸都涨红了。

“你同情他们?那他们的爱人、孩子呢?”

朱达丽双手抱臂,靠在床边的墙上。

“我干吗要想那么多?我只需看看照片中他们的神态、眼神,知道他们正享受着爱情的甜蜜,同时也在饱受着心灵的折磨,就足够了。”

李萌正欲反驳,目光扫过照片,那上面的一对男女,似乎正是朱达丽描述的那样,脸上的表情又甜蜜,又哀愁。

“好啦!李萌,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突然发现父母的秘密,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过阵子就会好的。”

李萌颓然地坐下。

“心情怎么会好?他俩很快会分手吗?”

朱达丽叹口气。

“我怎么知道呢?别傻了!这是你父母的事,你没法插手。其实叫我说,哪个成年人没有故事和秘密呢?区别只是隐藏得好不好。”

李萌求助般地望着朱达丽。

“姨婆,我该怎么办?”

“关于这张照片吗?你可以当它是别人的故事。你看到它,本身就是个意外,你可以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李萌沉默了一会儿。

“只能这样了。但是我想搞清楚,照片上的女人到底是谁。所以,你能把这张照片给我吗?”

朱达丽想了想:“可以。不过,你要小心些,别让别人看到照片,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我会的。”李萌将照片放进了书包夹层。

“对了,这会儿你应该在学校,跟文静一块儿上课,怎么跑出来了?”

李萌如实相告。

“‘十一’假期过后,我也不想去学校。姨婆,你有办法帮我开些病假单吗?”

朱达丽沉吟道:“按理说,我不应该支持你逃课。但是我答应过要帮你……这样吧,给我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李萌想了想。

“我有点偏科,但我们要到高二才分文理科。现在上的几门课,物理、化学、生物,我一上这些课就头痛,恨不得跳过高一直接升到高二!到了那时候,我只用修文科,就不会莫名其妙犯头痛病了。”

朱达丽笑道:“这理由倒不错。行,我帮你想办法!不过,你还得忍耐一段时间。‘十一’后,你继续去学校上几天课,等我找人开好病假单再说。”

李萌略微高兴起来,正要谢谢朱达丽,门外传来顾客的吵嚷声。

朱达丽说:“我今天特别忙,不能陪你。要是你累了,就把这床收拾收拾,睡一觉吧。”

李萌说:“算了,你忙吧。我回家收拾收拾,明天要去参加奶奶的葬礼。”

朱达丽张开双臂给了李萌一个拥抱。

“节哀顺变!好好享受每一天吧!你这么美丽,这么年轻,这么健康,可不要自寻烦恼哦!”

离开丽达摄影棚,李萌骑着旧单车,漫无目的地在银河街上闲荡。穿过青杨路,再往前走,就是剑溪路。沿着剑溪路向东,可以一路骑到康城公园。

大学毕业之后,李萌就没回过康城。二十多年过去了,康城在她的记忆中已有些模糊。这几天,她所走过的路,除了银河街、梧桐街、青杨路的一小段,其他街巷,她还没有重走过。

国庆节前的康城街道,已挂上了灯笼和彩旗。不过,今天是工作日,街上的车和行人都很少。

李萌骑在车上,左顾右盼,记忆对照着实物,不禁唏嘘。

经过剑溪路和银河街路口时,她停了下来。

街角的副食品商店还开着,透过橱窗,可以看到里面琳琅满目的副食品,她甚至看到了饼干、蛋糕、散装的巧克力。

剑溪副食品商店曾是李萌读书时最爱去的地方。

夏天,这儿有菠萝刨冰和橘子刨冰两种饮料,此外也有绿豆冰砖、娃娃头雪糕等冷饮。

吸引李萌的,不单单是这些食物,更是这家商店夏季黄昏时的风景。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夏天来临时,剑溪副食品商店就会开出一溜儿露天茶座。

店员们在店门口的空地上摆上一些折叠长桌和椅子,过往行人走到这里,叫上一杯刨冰,坐在桌前,一边啜饮着冰凉的饮料,一边观赏着街上的车流和人流。

而在那些匆匆路过此地的人眼中,坐在茶座边的人,连同他们身后的剑溪副食品商店,也是一道风景,在晕黄的光线中,在昏沉沉的暮色中,别有一种浪漫的情调。

李萌非常喜欢这样的情调,但从未试过在露天茶座坐一回。

坐在桌边的人,要么是恋人,要么是带着小孩子的年轻夫妇,也有三五成群的年轻姑娘,欢声笑语飘荡在黄昏醺醺然的空气中。人人都有伴,李萌没有胆量一个人叫份刨冰,独自坐在那儿,悠闲地欣赏街景。

多年以后,当她有机会重返1988年的剑溪副食品商店时,她才意识到,当初没试过的一件小事,竟然成为遗憾,悄然埋在她心底。

眼下已是九月末,露天茶座怕是早就没有了吧?然而李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走进了商店。

她选了一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年长店员,上去问道:“请问,这儿的露天茶座还开吗?”

店员笑眯眯地说:“还开!还开!中秋节都过了,天气还热得很,这个月肯定都会开,国庆节也会开。”

这真是意外之喜。

“几点开始?”

“现在天黑得早,下午三点半钟,茶座就摆出去了。”

“谢谢您!那我下午再过来。”

李萌朝那和气的店员嫣然一笑,然后扭头走出商店。

“嗨!你好!”

副食品商店门口,一名男子朝李萌嬉笑着打招呼。

李萌愣了一下,随即认出对方。

“是你!别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你能到这儿来,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呢?”甄别嬉皮笑脸。

“说的也是,你要买什么东西吗?”

“巧克力。”

“你喜欢吃巧克力?”

“为什么不?”

“我以为你来买香烟。”

“香烟随处可买,不一定非要到剑溪副食。这里的散装巧克力很纯正,我隔阵子就来买一些。”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剑溪副食的散装巧克力,确实特别好!”

甄别的话,勾起了李萌的一段回忆。高三那年,母亲喜欢给她吃巧克力补充能量,家里总是囤着一大罐从剑溪副食品商店买回的散装巧克力。

“对了,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有话对你说。”甄别忽然板起脸,语气也严肃起来。

“好啊,我就在车前等你。”

没过多久,甄别抱着几个大大的黄色的牛皮纸袋过来了。纸袋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的全是散装巧克力。

“你先拿一块吃。”他腾不出手来,示意李萌自己拿。

李萌探手进去,摸了一大块碎成三角形的巧克力,“咔嚓咔嚓”啃起来。

甄别嘴角上翘,想笑,却忍住了。

“袋子放我车篓里吧!”李萌打开车锁。

“你要跟我说什么?咱们边走边说。”

甄别清了清嗓子:“这会儿不是上课时间吗?你怎么在街上逛?”

李萌苦笑道:“你要跟我说的,是这个?”

“是啊!你不是高一的学生吗?功课很紧,你就这样随意在街头逛,是不是逃课了?”

李萌摇摇头:“我是请过假才出来的。我奶奶去世了,明天我要参加她的葬礼,今天也没有心思上课。”

甄别连忙道歉:“是这样啊!对不起!”

“没关系,你又不知道。多谢你的关心。”

“你跟你奶奶的感情,一定很深吧?”

“是啊!”李萌叹了口气,“我小时候是奶奶带大的,上幼儿园后,我才回到父母这边。不过,几乎每个星期天,我都会去奶奶家玩儿。”

李萌想到她这次穿过来,依旧不能跟她在2017年见不到的亲人相见,心内大恸,红了眼圈。

“我跟你的情况有点类似,不过,我是外婆带大的。”

也许是为了调节气氛,甄别的语气很轻快,与李萌的心境形成反差。

“上次在你店里吃饭,听你说过。”李萌很不喜欢他这副语气,不由得蹙起眉头。

“你还记得?外婆菜,外婆桥,外婆最亲。”甄别甚至吹起了口哨。

此人似乎不通人情世故,李萌狠狠地瞪了甄别一眼。

“你外婆呢?”甄别丝毫不认为他的做法有何不妥。

李萌冷冷地说:“年初就去世了。”

甄别目瞪口呆。

李萌暗暗叹口气,决定不跟他计较。

“说到我外婆,好像外婆很不喜欢我呢。”

“不会吧?”甄别从车篮里取出一块巧克力嚼起来。

“我可是说真的。我跟外婆几乎没有单独相处过,不是没机会,是我不肯。我很小时,就能感觉出她对我的冷淡。外婆跟奶奶,对我的态度是冰与火的差别。不过,我奶奶和我外婆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们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说笑笑。我是个乖孩子,没有告状的习惯——不,我跟奶奶虽然很亲,却也没有跟她说心里话的习惯。我绝不会跟她说,外婆对我很冷淡。我更不会问她,为什么外婆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