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信公主不但是王夫人为刘启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刘启的长女,据刘启背后向她的姑姑馆陶长公主说,阳信不仅性格强悍果断,而且聪慧明达,如果是男孩子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她来继承汉家的事业,而不是栗姬所生的刘荣。说这一切的时候,刘启似乎有些遗憾。
阳信公主默默地猜测,也许,父亲是不满意太子荣那种平和、柔懦、毫无脾气的性格吧?
一 汉匈和亲
这是一个阴冷欲雪的深冬傍晚,北风从关中平原上冲突至帝都长安城里,在九街九衢的巷市里徘徊着、回荡着,声音凄厉而悠长,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始终无法闯入未央宫那并不高大的深黄色宫墙里。
这是汉景帝前元四年(公元前153年)的冬天,也是汉景帝刘启即位四年来最平静的一个冬天。
这平静表现在市面上,最明显的一个迹象,就是城头上那些日夜值守防卫的数目庞大的卫戍军,已经陆续减员了,城守松懈了下来。
一个月前,实行了四五年的长安宵禁令,也开始解除。在太尉周亚夫带兵平定了战火延绵半个中国的“七王之乱”后,长安城重新响起了箫管和丝竹的声音。
此刻,深沉的夜色正在未央宫温室殿的门外渐渐弥漫着。静无一人的回廊下,成排的大红纱制宫灯,已经一一亮起,照见栏杆下那些密密簇簇的蜡梅,花影幽暗而深邃。
温室殿的大门前,屹立着六名全副武装的羽林侍卫,长风呼啸,吹动着他们火红色战袍的袍角。在晃动的灯影中,他们手里执着的长戟,显得格外闪亮而刺目。
“父皇,这是什么声音?”深宫的宁静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小女孩的问话声,她的声音稚嫩而甜美,带着一种不经意的娇媚,可以听得出来,这是个从小养尊处优地长大、没经过什么挫折失意的孩子。
宫门外,那狂烈的北风,吹来了一阵隐隐约约的音乐,音调悲凉怆然,有着一种来自西域外族的奇异韵味。
这间温室殿正是大汉天子冬天起居的所在,令人惊讶的是,它显得十分空旷而简陋,里面设置的桌椅、屏风、帷幄等物件,都是装饰简单、颜色败坏的旧东西,屋里几乎看不见什么内侍在旁边侍候。
整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只燃着一支半残的牛油蜡烛,灯色昏暗不明。
在这个寒素的殿内,竟然连火炉都没有点,更加显得寒冷和寂静。
殿中唯一的还显得有点亮色的贵重物品,是一顶设置在房间正中的取暖用的鸿羽帐,帐后,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声回答那个小女孩道:“这是胡笳。”
“胡笳?”
“它正在吹奏着一首匈奴人的歌谣,”中年男子娓娓说道,“这是一首十分古老的歌,曾在匈奴的部落里代代相传,歌名叫作《祁连山》,它吟唱的是匈奴人祖居的地方。”
“匈奴人不是我们世代相传的敌人么?父皇,为什么在我们大汉的皇宫里,会响起匈奴人的歌声?”小女孩依然追问着。
在晃动着的烛影下,可以隐约看见这是个肤色白腻、相貌秀美的女孩儿,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虽然年幼,她的眉宇间却透着一种勃勃英气,令人感觉到她身上富含着一种激情和果决。女孩儿穿着一件绣饰简单的大红锦衣,颈项间挂着一串深红色的珊瑚璎珞,别无装饰,但这明正的红色令她显得格外动人。
坐在她身边的中年男子,正是当今皇上刘启。
他相貌威武,身材高大,虽然盘腿坐在案前批改奏章,腰板仍然挺得很直。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儿,与其祖父刘邦、父亲刘恒一脉相传,刘启的脸上总带着纵欲过度的痕迹,不过,年过三十的刘启,有着和这个小女孩儿相似的长方脸庞、较白的肤色,脸上有着不苟言笑的严厉神色,因此看上去还是个颇有吸引力的男性。
在女儿的不断追问下,刘启终于从案前抬起了脸,停顿片刻,解释道:“是这样,你的小皇姑明台公主,这个月将要带着大批侍从,经由北方的雁门关,越过长城,去往漠北嫁给匈奴的军臣单于……为了让她早些了解匈奴人的生活习俗,能够胜任她的匈奴大阏氏的身份,朕给她请了不少师傅,教她学习匈奴的语言、文字和音乐,将匈奴的风土人情说给她听。”
小女孩的神色顿时变得焦急而愤怒,她失态地攀住景帝的衣袖,质问般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将小皇姑嫁给匈奴单于?她的意中人不是羽林营那个家世高贵、相貌英武的奉车校尉吗?其他的公主不是都下嫁了侯爷么?为什么同样身为大汉公主的小皇姑,偏要去嫁给野蛮的匈奴人?”
“阳信!”刘启终于不耐烦了,他带着斥责的口气说道,“你总是这样问个不停,没一点规矩!哪里像是个深宫里长大的公主?你娘平时难道不教诲你么?天已经很晚了,你回猗兰殿去吧,父皇还要看几本要紧的奏章。”
“是。”十一岁的阳信公主(按:阳信公主在出嫁后才改封号为平阳公主)委屈地低下了头,她站起来往鸿羽帐外走了两步,在半旧的木制殿门前,她又缓缓停住脚步,转回身,极不甘心地追问道,“父皇,我只想知道,祁连山,那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大山,它在塞外的什么地方?”
一向溺爱长女的刘启,只得从木简堆积如山的案后抬起头来,微微皱着眉头,凝了凝神,解释道:“祁连,在匈奴语里,是天的意思。这座山延绵有一千多里长,十分奇伟嵯峨,山顶长年覆满白雪。祁连山、焉支山,是匈奴汗国里两座最有名的山,匈奴人,就在祁连山下的广阔草原里游牧为生……祁连山,是匈奴人的摇篮,也是匈奴人的守护神……”
阳信公主被父亲描述的塞北风光深深打动了,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沉默片刻,才喃喃问道:“多么冷,多么寂寞,多么苍凉……父皇,你一定要将小皇姑嫁给军臣单于吗?我听说……他很老,很凶狠。”
目前,刚刚平定了“七王之乱”的刘启,正面对着一个新的乱局,他无心再和幼稚的长女说得更多,又埋头去看一篇新的奏章,那是太尉周亚夫上的密折,里面详细报告了刘启的同母弟梁王的种种僭越悖逆的行为。
“这不仅仅是一份寻常的婚姻,而是汉胡和亲,是朝廷的大事!阳信,这并不是平常人能够理解的。”刘启正读着周亚夫的奏章,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汉匈和亲,是祖宗定下来的体制,也是消除边患的根本。开国以来,从高祖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到现在,四朝天子了,匈奴单于的大阏氏,都是我们汉家的公主。”
阳信公主一边听着父亲娓娓的说述,一边凝视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刘启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但脸上的线条和轮廓,却显出脾气急躁的模样。
他以好色闻名,却对身边的每个女人都柔情缱绻;他极度孝顺自己的父母、怜爱自己的孩子,却对手下的大臣十分严厉无情;他算不上是个品行高洁的人,却对国家大事兢兢业业、十分勤奋,每天都要听早朝,每份奏折都亲手批阅;他在皇宫中长大,却节俭得像个乡间的老农,每饭不过一碗肉,一生都不肯穿戴精美的绮罗绸缎,更没用过任何金银饰品。
“可是……”阳信公主在涂着花椒粒、饰着羽毛的温室殿里徘徊着,欲言又止,神情抑郁,“和亲……这已经是第几回出塞和亲了?”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难道明台公主即将远嫁塞外的境遇,能让她起这么大的感想和惆怅?——她这样顽固地想质疑这桩早已成定局的和亲!
刘启停住手中的狼毫细笔,向半闭着的殿门前阳信那纤巧而修长的身影望了一眼。他叹了一口气,决定对这个从小爱若珍宝的长女再耐心一些,遂答道:“从开国九年(公元前198年)高祖皇帝将公主嫁给冒顿单于那一次,算将起来,这是嫁往匈奴的第五位公主了。五次汉匈和亲,才能保得我们大汉的边境平安。以几个女人换来七十年的和平……阳信,你应该明白,这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韬略和政策。”
“真的平安吗?”阳信公主稚嫩的声音却饱含着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向父亲的案边走近了两步。
“至少,朕建立了从古未有的盛世。”刘启的声音也陡然高亢起来,他从案后站起,炯炯有神的眼睛俯视着面前被一袭大红锦衣衬托得格外明丽动人的阳信公主,自信地答道,“先帝和朕,共同开创了文景盛世,天下呈现了前所未有的兴旺,府库盈积,仓廪丰裕。阳信,我心爱的女儿,你喜欢沿着灞河边跑马,透过柔软的嫩绿的河柳枝条,你有没有看见,在灞河的两岸,到处散放着成群的白色的褐色的牛羊?你有没有看见,农夫们建起了高大的屋宇,女人们穿着漂亮的丝绸衣服,他们衣食丰足,将孩子送入了学堂,去研究各种学问?”
刘启右手一挥,阔大的绛色衣袖如深红闪电划过空旷的大殿,他的声音越发高而响亮,像是一种郁积多年的热情在爆发:“秦灭六国,楚汉相争,战乱百年,关中到处都是横尸饿殍。而孝文皇帝,却宁愿委屈地与胡人讲和,也要让自己的子民好好休养生息,让天下人能过上几天太平生活。阳信,你知道先帝临终前,留了什么样的遗言给朕吗?”
阳信公主没有回答,她的眼睛向温室殿内的鸿羽帐后看去,那里,放着一幅八扇的素绢屏风,屏风上,有刘启亲笔书写的两排秦篆大字:
召远在修近,闭祸在除怨。
只有十一岁的她,虽然不能明白这话里的深意,却隐隐觉得,这两句出自《管子》的话,大有暮气,四平八稳,没有什么激励的意思。
“孩儿不知道。”她低下了头。
阳信公主六岁时一个夏天的早晨,还在睡梦中的她,被人抱至前殿,与其他几十个孙儿孙女一起,拜见了祖父孝文皇帝最后一面。
记忆中,那是个脸色苍白的衰朽的老人,躺在打着补丁的布单下,有气无力地喘息着。他的眼睛中,从前的威严和冷漠荡然无存,只残留着对生的强烈的留恋。听说他做皇帝,一辈子克勤克俭、兢兢业业,和自己的父亲性格相近,也同样劳碌而严厉。
刘启背过了身,面向殿后悬挂的汉文帝画像,神色庄重,幽幽说道:“先帝只说了十六个字:‘靡止兵革,宽政简税,克勤克俭,兴农兴商。’”
他抬眼看着侧墙上孝文皇帝那张被画工特意加工过的气宇非凡、神采飞扬的脸,顿了一顿,才脸色肃穆地说道:“朕登基已经五年了,五年来,朕无时无刻不将这十六个字牢记在心头。阳信,你是个在深宫长大的尊贵的公主,你不懂得战祸是多么可怕,不懂得老百姓是多么期待和平,民间有句歌谣,唱道:宁做太平犬,勿作乱离人。阳信,你能理解这首歌中的眼泪吗?你能闻见歌中的血腥气吗?”
十一岁的阳信公主沉默着,没有回答。
殿里越发显得寂静了,北风尖利地呼叫着,穿过外面的空廊和石道。
“可是,可是……”她打量着父亲凝重的脸色,犹疑着,仍然开了口,“一个国家的尊严不重要吗?父皇,我听说,前几次和亲,换来的和平都极其短暂。作为匈奴国开创者的冒顿单于,娶了两次大汉的公主,仍然不断侵袭雁门关和云中郡……他甚至在高祖皇帝死后,写来无礼的信件,侮辱了高祖的遗孀吕太后。他的儿子老上单于和孙子军臣单于,承传了冒顿的野蛮和背信弃义,和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是国家大事,不是你一个小小女子可以过问的!”刘启忽然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述说,“阳信,今天你说了这么多,是谁教你的?是明台公主吗?”
父皇果然是个富有洞察力的君主,阳信公主不禁有些佩服。在刘启的厉声追问下,她无所畏惧地抬起头来:“是的,我刚刚经过明台公主那里,看见了她红肿的双眼,和绝望的表情。她的奉车校尉守在宫门外,递进来一封信,信上写着两句饱含着痛苦的话,父皇,你想听吗?”
“你说。”
“将相无计,弱女蒙羞。”
“放肆!”刘启不禁勃然大怒,竟有人敢这样指责和侮蔑汉家四代相传的大政方针!他的愚蠢和放肆令人不可原宥!“派人去查查那人到底是谁!”
“可是,父皇,我觉得,这八个字应该改一改才合适。”
“怎么改?”刘启冷眼看着这个最为机巧百出的女儿。
“君臣无计,汉室蒙羞。”
“阳信,你被宠坏了!”刘启“啪”的一声,掷下了手中的狼毫笔,墨汁在红砖地上四溅开来。
娇小的穿着大红锦袄的阳信公主,却向前走了一步,朗声道:“父皇,你为什么总是不肯正视这七十年未解的边患?”
她白皙的脸庞高高地抬了起来,流露出无法克制的愤懑:“匈奴寄来的国书上,抬头永远写着‘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致汉皇刘氏’,无礼已极!连这一回的求婚书上,也分明写着这句极为傲慢轻藐的致辞!父皇,难道您不觉得屈辱吗?”
阳信公主明净的眼睛里陡然浮上来一层抑郁,她的话语并不像是个孩子所说的:“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公元前166年),老上单于带领全族人马,攻入朝那、萧关,掳走大量百姓和牛马,他难道不是大汉的女婿?老上单于年年扰边,他的儿子军臣单于在先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61年)继承了胡酋的位置,登基第四年,再次重复他父亲的战绩,分兵两路,由上郡和云中攻入关内,烽火一直烧到了长安城!父皇,你认真想一想,为什么高祖皇帝、孝惠皇帝、孝文皇帝三世,四十多年中,只有三个公主嫁到匈奴去,而父皇你登基不过五年,就已经将两个公主嫁作了匈奴人的新娘?还陪嫁了不计其数的丝绸、牛羊、金银铜器?是匈奴人的胃口越来越大了,还是朝廷的胆量越来越小了?正像晁错当年所说,匈奴入侵,小入则小利,大入则大利,我们大汉士卒久安不战,畏敌如虎,已经成了匈奴人狼吻下的羔羊,他们每年劫掠所得,比和亲所得多好几倍,所以绝不会因为与大汉结下兄弟之盟、姻亲之好,就轻易放弃扰边与侵略。更何况,如果和平的代价是这种朝贡似的和亲,女儿以为,这种和平不可能长久。”
刘启怔住了,他从未考虑到这么多。多年来,内忧外患交相煎迫,让他一直认为,和亲才是抚平边患的最佳手段,而阳信这些幼稚而坦率的指责,却让身居高位多年的刘启一刹那间看清了汉匈和亲的真相。
没错,这种卑躬屈膝的和亲,就是朝贡,是媾和,是投降。
刘启登基不到四年时间,军臣单于先后两次求婚大汉,他几乎每年都要准备大量的回赐、嫁妆、贡礼给龙城的大汉女婿、外甥,他这个匈奴人的舅舅,也实在有点架不住如此无度的勒索了。
刘启用手托着额头,痛苦地听着这些朝臣们不可能当面相告的直率话语,良久,他才挥了挥手,道:“阳信,你去吧,父皇……会认真想一想你的话。”
“请恕女儿直言的过错。”阳信这才敛了敛衣裾,声音变得轻柔,“因为女儿一直以为,和平,不等于妥协;晏武,不等于软弱。汉家的军队,应该一直保持强大,才能给天下老百姓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阳信,你这孩子……只有十一岁吧,怎么会想这么多?连你的哥哥们也比不上。”刘启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
从前,他只觉得女儿美丽大方、性格强悍,却没有发现她相当有见识。和亲,是几十年前汉高祖亲自定下的体制,四代皇帝都沿袭着旧制,与匈奴人保持着表面的和平,却没有人深入地想一想这北方边患的根本利害。
经女儿这么一说,他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当年,匈奴汗国的一代开国帝王冒顿单于死后,他儿子老上单于继位。汉文帝按惯例将亲王的女儿嫁给他,并派了宦官中行说做公主的终身顾问,中行说不愿意一辈子待在艰苦的北方,坚决推辞,汉文帝只得采用武力强迫他去。临行前,中行说向送行的人含恨发誓:“既然把我流放到野蛮人那里,我一定要利用匈奴的力量来报仇。”
怀恨在心的中行说,到达匈奴后便归降了老上单于。他是个富有才智的人,未开化的蛮族得到他的力量,变得异常强大。中行说教大臣和贵族们学习书写、计算以及一些政治智慧,并利用单于的力量,给汉文帝寄去无礼的信件,口气十分傲慢。
就在十三年前,中行说还发动了十四万大军攻入长城,烧了皇帝的一处行宫,杀了边关守将,一直打到距长安一百多公里的地方。
此后,中行说将这种袭击变成每年的惯例,他们进入长城后抢劫杀掠一番便闪电般地撤离,令汉文帝头疼不已。
汉文帝唯有再次与匈奴和亲,他打算嫁一个公主给老上单于的太子,老上得到婚约后停止了袭击。订约四年后老上单于病故,新继位的军臣单于在中行说的劝说下,撕毁了婚约,再次发动了对大汉的频繁袭击,因此之故,汉文帝不得不在北方设了三个关防,派重兵把守。五年前,汉文帝病故,刘启登基,他派使者到匈奴去,好不容易才设法恢复了婚约。
缔约之时,刘启还曾庆幸过,他终于能够与匈奴保持一定时期的和平,好腾出手来对付国内势力越来越强大的藩王和宗室。而现在看来,匈奴人的胃口未免太大了,四年间,他们前后娶了两个大汉公主,并要求着越来越丰盛的嫁妆。
而且,曾经一度背信弃义的匈奴人,他们在今后能够信守“永不犯边”的诺言吗?
从周亚夫等人递来的战报中,刘启知道,每年秋天,匈奴人都会肆无忌惮地入关抢劫,说是为过冬做准备。大汉的边郡六城,那些种满粮食的田地、放满牛羊的草原,早成了匈奴人能随意打开的仓库。
“难道女孩儿就不能关心国事了么?”在父亲难得的温和注视下,阳信公主笑了起来,她的脸庞呈椭圆形,有着不易察觉的棱角和锋芒,更增添了少女的俊美,显出一种特别的魅力,“当然,如果阳信是个男孩子,束发之后,一定会向父皇要求出关抗击匈奴,为大汉分忧。”
“哦。”刘启欣慰地一笑,抚了抚嘴角翘起的棕黑色胡须,又埋头在他的奏章内。他是个用功而明察的君王,很多人称赞他的睿智,但他们都没有看见他的辛勤。
阳信公主悄然退了出去。
殿门外,清浅的花香浮动,见阳信公主离开温室殿,一大群跟随着的宫女和小内侍都簇拥了上来。
晃动的纱灯影中,阳信公主才走得两步,又听见胡笳的声音在遥远的西宫悠悠响起,如泣,如诉,如年老牧人的叹息,如年青骑兵的长歌。
祁连山,那是座怎样荒凉而寂寞的山,除了像候鸟一样不断迁移着的匈奴人,连同他们无边的马牛,还有什么呢?阳信公主似乎已经听见了祁连山顶那苍劲的大风,看见了山顶的皑皑白雪和茫茫云影。
胡笳声在夜晚的深宫显得格外苍凉,她情不自禁地站住脚,在空廊下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几千里外,祁连山下的大漠,与未央宫,与长安城,以及城郊的青翠平原都大不相同吧?那是些怎样荒凉入骨的旷野、戈壁和草原呢?明台公主就要去那里度过一生么?
听说,汉军总是打不过匈奴人的原因,是因为大汉的马匹数字远远少于匈奴人,是因为汉人的骑术不如匈奴人,是因为匈奴人一直流动迁移,无法聚而歼之。可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至今未开化的匈奴民族,当真是不可战胜的么?
什么时候,大汉才能有一支真正优秀的骑兵队伍呢?
仍然是儿童面貌的阳信公主,仰望着未央宫顶的璀璨群星,想象着将来有一天能够陪着父亲去塞外阅兵的壮观场面,悠然出神。
侍候在她身边的侍女们,纷纷垂下眼睛,小心翼翼地等候着她。她们却没有一个人能知道阳信公主在想些什么,这个顽皮而坚强、聪慧而刚烈的小公主,她总是那样与众不同。
二 谁与争锋
阳信公主出了一回神,便带着侍从们往自己母亲王夫人居住的猗兰殿大步走去。
王夫人的住处,是妃嫔中离刘启最接近的,人们都说,这是因为她肚子争气,生了个气概英挺、相貌不凡的好儿子刘彻。
据说,王夫人生刘彻的前夜,曾经梦日入怀,而当时还是太子的刘启,也梦见高祖刘邦亲自向他交代:“此儿异日一定会光大汉室。”极为相信梦兆的刘启,因此对刘彻爱若珍宝,一待登基为皇帝后,刘启便在自己住的温室殿后,特地为王夫人和她的四个儿女建起了宫中最豪华的殿室——猗兰殿。
还没有转过回廊角,便听见一片少年郎的喧哗声迎面扑来,阳信公主知道,这是她的长兄太子荣。
果然,一群衣饰华丽而鲜明、神气活现的侍卫,众星捧月一般,拥着长方脸庞、皮肤白净、身材适中的东宫太子刘荣,和走在太子荣身边的虎背熊腰的江都王刘非,大步向温室殿走去。
“公主,前面是太子殿下和江都王陛下。”名叫如意的贴身侍儿,低声问道,“我们要不要在路边让他们?”
“不让!”阳信公主一边斩钉截铁地说着,一边加快了步伐,“我凭什么让他们?大家都是父皇的孩儿,难道我是个女孩子,就输给了他们么?就低他们一等么?”
“阳信!”不远处,太子荣朗声笑着,大声招呼着这个美丽豪爽的妹妹。
太子荣的母亲栗姬,是刘启最宠爱的妃子,早在东宫时期就为刘启生下了三个儿子,只是没有女儿。
所以太子荣非常疼爱这个异母所生的妹妹,她大方而磊落,聪明而美丽,热情而不失温柔,这些性格似乎他都缺乏。
“太子殿下。”阳信公主只得礼貌地回答。
她的母亲王夫人,为了地位尊卑、天子宠幸、儿女和权势,在宫中,和栗姬、程姬等人,一向明争暗斗,但大家的面子上却都保持着起码的矜持和客气。
作为刘启宠爱的长女,作为王夫人争夺皇恩的砝码之一,阳信公主受过很多来自明处和暗处的谮害、恶意、毒手,所以,对所有的兄长,她都保有一种隐隐的戒备之心。
但是,才能平平、为人和气的太子荣,却是个例外。
他对她很关切,经常送精致的礼物和首饰给她。平时也常常问候她的起居,小时候,无论去哪里,太子荣都会带上她。
只是,这些年来,他们都长大了,彼此也显得生分了。
“殿下要去父皇那里么?”阳信公主应酬一般地问候道。
“是的,我要向父皇回奏正月十五骑射大赛的事宜。”太子荣笑着,俯身摸了摸她低低的乌黑的发髻,“这么冷的天,还带着人到处乱跑,也不加一件毛皮衣裳。”
他脱下身上的黑色貂皮短袄,轻轻覆在她背上:“快回你娘那儿去,别冻着。”
听着他的话,阳信公主十分感兴趣地仰起脸来:“不知道这一回正月的比武大赛,会有什么奖赏?”
太子荣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一旁站着的十七岁的江都王刘非已经不耐烦了,他带着轻藐的神色,嘲笑道:“再有什么奖赏也与女孩儿无关,除了皇后和夫人们外,其他女人一律禁止入场,阳信,你还是回猗兰殿好好绣花吧。”
这个江都王实在是太倨傲无礼了!
仗着他的军功和地位,他竟然会如此目中无人。
阳信公主又气恼又羞愤,脸颊顿时变得通红,江都王身边的年青侍卫们都放肆地大笑起来,他们跟着江都王在平定“七王之乱”时建下不少功勋,也显得比其他亲王手下傲慢无礼、不受拘束。
“对阳信公主不能这样无礼!”太子荣温和地训斥了一声,低头对阳信公主说道,“父皇说,他登基以来,以今年的年景最为喜庆,五谷丰登,边陲平靖,又新修了几处水利。所以,今年正月的比武,将放宽范围,所有世袭侯爷的子弟,都可以入宫比武。冠军赏千金,晋爵,紫绶,天子亲赐美酒三盏,并赐一面金匾‘海内武威’,悬在府门之上。这是不世的荣宠,吴、楚、燕、赵、梁,这些边远的郡国,都来了许多年轻俊健的贵族子弟,现在,长安城里已经没有一间闲置的房子和旅馆了!阳信,到时候,我会向父皇要求,在赛场对面的观武台上,给你留一席座位。”
“她也来观看?呵,她一个足不出深宫的弱女子,能懂得什么?”站在太子荣左侧的江都王,一手叉腰,不屑地斜视了阳信公主一眼。
江都王刘非,是皇子之中最精通武艺的人,他相貌粗犷,身材高大健壮,曾经带兵平定过叛乱的吴国,立下了极大的军功。这些年来,江都王极受刘启疼爱,在诸位皇子中,他的位置十分特殊,也显得颇为骄傲跋扈。
见太子荣对阳信公主的态度过于谦恭,江都王不禁心下不快,他用嘲笑的口气说道:“阳信公主的同母兄弟只有一个胶东王刘彻,他今年才只有六岁,难道和咱们比吃奶么?要是那样,没法子,咱哥儿们只有先行认栽。”
在十几位皇子中,江都王刘非一向认为,太子荣是长子,又是皇嗣,而且为人温和有礼,是个值得敬重的兄长。至于其他兄弟,他一向都不放在眼里。
阳信公主的弟弟、六岁的刘彻,只因为相貌长得气派和出生时有不凡的梦兆,便深得刘启欢心,这是让刘非不能服气的。难道,自己不世的军功和武干,还比不了一个孩子的相貌气度更让父亲看重?
因此之故,他每次见了阳信公主、南宫公主和胶东王刘彻等人,都会冷嘲热讽,极尽挖苦打击的能事。
围在走廊下的年青侍卫们,听了他的挖苦,都忍俊不禁,总算他们还顾及太子荣和阳信公主的面子,纷纷转过身,压低声音,窃笑起来。
阳信公主强抑着怒气,不去理会江都王:“太子殿下,我可以知道比赛的项目吗?”
“一共有八项赛事,其中有四项是表演赛:掷矛、角力、徒步奔跑、马球,这四项禁止皇子们参加,也不产生冠军。另外四项是正式赛事:骑马、射箭、刀术、格斗。这四项的胜者,将可以得到等同于偏将军的武职,以及我前面说过的赏赐。”太子荣含着微笑,耐心地解释说。
由于母亲栗姬深受宠信,太子荣从小就是在深宫的笑脸中长大的,养成了他为人温和、退让、周到的性格,他几乎对每一个兄弟姐妹都同样礼貌而真诚。
他根本不知道宫廷斗争的险恶,也许是因为这一点,他的弟弟妹妹们并不尊重他,而太子荣却根本就不在乎。
阳信公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提起长长的拖在地下的薄绸裙裾,傲慢地从东宫太子的侍卫队伍中穿了过去。
她只瞥了一眼江都王嘲笑般的脸色,就下定了决心,哪怕想尽办法,也要从江都王手中夺走那面“海内武威”的金字黑匾。江都王,他太小瞧了同样身为天家儿女的阳信公主和胶东王!而这种轻蔑是不可容忍的。
身后,传来了江都王毫不掩饰的挖苦声:“阳信这丫头,现在越来越不男不女了,说她像个女孩子,她哪里有半点儿女人的娇弱和温柔?说她像个男孩子,可惜她却没那个命!”
阳信公主置之不理地走远。
她想起母亲王夫人曾经暗地里对自己说过的话,当初,王夫人进入太子所在的东宫时,曾一度受到当时身为太子的刘启的宠爱。怀孕时,王夫人偷偷去太庙前祈祷,期望大汉的列祖列宗保佑她生下一个英伟盖世的男儿,但结果,她生下的并不是儿子,却是一个比儿子还要出色的女孩儿,深受刘启喜爱。
阳信公主不但是王夫人为刘启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刘启的长女,据刘启背后向她的姑姑馆陶长公主说,阳信不仅性格强悍果断,而且聪慧明达,如果是男孩子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她来继承汉家的事业,而不是栗姬所生的刘荣。
说这一切的时候,刘启似乎有些遗憾。
阳信公主默默地猜测,也许,父亲是不满意太子荣那种平和、柔懦、毫无脾气的性格吧?
太子荣是一个好人,却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大汉皇帝。貌似强大的江都王刘非,则是一介武夫,他粗鲁不文,不懂得经济之道——江都王只适合与大将们一起到战场上角逐,和敌人挥兵厮杀。而其他的皇子如河间王等人,甚至还比不上太子荣和江都王……
那么,在刘启的十几位儿子当中,到底有谁配得上大汉的万里江山呢?
这个猜度令阳信公主觉得浑身有些发抖。
在太子荣为她披好的黑色貂裘下,阳信公主仍然没有温暖的感觉。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这件华贵的外套,感觉到太子荣对她非同一般的手足之情。
三 出塞和亲
正午时分,铅灰色的天空,开始飘雪了。
关中的雪花,与塞外、江南的雪都不同,它显得过于干涩而沉重,既没有江南薄雪的细腻和轻盈,也没有塞外风雪的狂放和恣肆。
但关中的雪,永远下得那么庄严,它在寂静无人的车道上发出琐屑而尖锐的摩擦声,它在狐鼠出没的地方飞舞盘旋,它在灞河两岸无边的柳枝上纠结垂挂,它在这些年越来越兴旺繁密的城郊村庄边浅敷薄盖。
此刻,帝都长安城青黑色的城头上,正有一群深黑色的饥饿的寒鸦盘旋着,它们的噪叫声是这个雪天的唯一音乐。守城卫兵的衣甲被冰冷的长戟碰得叮当作响,他们三五成群,在这彤云密布的天空下无精打采地来回巡视。
忽然间,几名守城的士卒匆匆忙忙沿着石阶冲了下来,接着,北城门被吱吱哑哑地洞开,十六匹快马像闪电一般地驰出,不久后,是一支装饰华丽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了出来。
十六匹长鬃飞扬的棕色骏马上,竟然全都是些高鼻凹眼的匈奴骑士。他们身材高大,神情傲慢,腰上悬着明月一般的弯刀,手中挥舞长鞭,将路人驱至一边。
这支车队前后,都是穿着深红色衣袍的汉家士卒。车队的正中位置,则是一辆富丽堂皇的三马青盖车。
青盖车前后,簇拥着大片旌旗,旗上写着“天子赐婚”、“永结秦晋”、“琴瑟之好”等字样。但在冷冷清清的北城门前,这些密密麻麻的迎风招展的旗帜,并不让人觉得喜气洋洋,反而有一种格外抑郁的意味。
青盖车中,端坐着一个盛装的青年女子。
她全身上下都是华贵的黄金饰品,堆髻之上,插满雕工精致的黄金白玉簪钏,在这个全国上下明令禁止佩用金、银乃至黄铜饰品的时代,她的装束华丽得令人不能逼视。
这就是奉旨出塞和亲的明台公主,瘦削清秀的她,眼睑微红,面无表情,浓艳的妆容,增加了她表情中的绝望。
年近三十仍未出嫁的明台公主,是宫中最受人轻视的老公主。她是已故孝文皇帝几十个女儿中的一个,相貌平平,生活寒素,母亲不过是位偶然得到临幸的美人,生她时难产而死,而父亲汉文帝则几乎不记得她的存在。
平常在宫里头,明台公主住在未央宫一处偏僻阴暗、看不到日头的院落,供奉极其简朴,甚至还比不了栗姬身边的一个贴身侍女,与她的姐姐、窦太后亲生女儿馆陶公主比起来,人生落差不啻霄壤之别。
奉刘启的圣旨,她今天将要由三百名士兵、大批宦官和宫女陪伴着,带着几十车形同贡品的嫁妆,穿过空旷的大漠,北上嫁给匈奴汗国的国王、五十六岁的军臣单于。
这位年龄是她两倍的军臣单于,拥有大大小小一大堆阏氏,但上个月他刚刚死了正妻,所以特地来向大汉的公主求亲。
刘启接受了同母姐姐馆陶长公主的意见,将最不喜欢的异母妹妹用冠冕堂皇的名义嫁往异邦,却全然不顾她的意愿和痛楚,纵然在未央宫受尽白眼和歧视,好歹那还是她的家园、她悄无声息生活的角落,可如今去往龙城的膻腥之地,明台公主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遇见什么,一切是那样陌生、古怪、荒唐,杀人如麻、粗鄙成性、连大汉军士都不敢面对的匈奴单于,却要成为与她生儿育女的夫君。
此刻,明台公主清晰地听见了车窗外的议论声,那都是些被匈奴人驱赶到路边的老百姓。
“又是和亲……不知道这一回去和亲的,是哪一位公主?”问话的是一个头发半白的担炭老者,他将担子远远停在路边,抚着同样花白的胡须,忧心忡忡地问道。
这位老者脸上有一种特别的孤傲和坚毅,看起来绝非平常百姓。
旁边是一个挑着菜、穿着蓑衣的中年人,他身材极为高大,腿脚却极不方便,听了问话,努力压低声音,道:“董公,你没见车队前的旗上写着,那是明台公主,孝文皇帝嫡亲的女儿,奉旨出塞和亲。”
那老者不禁微觉吃惊:“历年和亲,都是用亲王的女儿假充公主,这一回怎么将真的公主嫁了去?咱们哥儿俩久在山中,可是越来越不懂得朝廷的心思了。这公主和亲,本来是权宜之计,莫非朝廷就打算这么千年万载地将就下去?”
那农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原来这人面貌虽然粗糙,却透着几分英武和俊秀,似乎年轻时曾经风采照人,而现在的面目上却全笼罩着一层风霜。
他听了老者的问话,冷笑一声道:“朝中养的,本来就是一班尸位素餐的饭桶,懦弱无刚的浑蛋。难道还能指望他们出关降敌,与匈奴作战不成?当年娄敬劝高祖皇帝时说,和亲之计妙不可言,只要把大汉公主嫁给匈奴单于,并赐以丰厚嫁妆,冒顿单于会看在钱的面子上,把公主立为大阏氏,公主所生之子立为太子,匈奴单于成了汉高祖的女婿,一定会尊重岳父,不敢入侵,就算冒顿单于死了,他的太子也是大汉外孙,不会侵犯外公和舅舅家,哼,这媾和之策,几十年来丢光了我们汉人的脸,却没讨到几年太平日子。”
老者荷起担子,花白的发髻被北风吹得纷乱,他摇了摇头,努力压低自己的长叹声:“近五十年来,朝廷五次和亲,卑辞厚礼,年年向匈奴入贡金银和奴隶,还有没有一点志气?听说这些年来,朝廷还在雁门关、云中郡等要害之处设置边市,让匈奴人随便出入,全无半点军备之心。这……这……这胡骑屡屡扰边,边患百年不绝,关键就在于朝廷的苟且态度!”
那农夫装扮的人见旁边围的人越来越多,心想在这里说话不妥,连忙阻止他道:“罢了,罢了,二哥,当年我们约好了不要再妄议国事,您又忍不住大发议论。咱们哥儿俩在山里一个种菜,一个砍柴,安分了好些年,早已经看淡世情,可以不必再管这些朝廷大事。”
老者叹道:“我身入草莽多年,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些朝廷大事,只不过看到和亲已成国耻,实在忍不住心头那点残剩的热血!”
农夫笑道:“二哥,你我平生不负大汉,是大汉负我兄弟。何必再理会这些闲事?今天一早,我们不是说好了,乘着今天大雪进城去,卖了炭和菜,打两壶烈酒,买一只羊腿,到山上你的炭窑里点起地炉,煮酒下棋,击剑而歌,不知有多自在!”
那老者果然精神一振,抚须笑道:“好,四郎,还是你的主意高明超脱。经纶和战,皆为尘土,浊酒一杯,残生如梦!走,我们进城去卖东西。”
那跛足农夫轻轻巧巧地提起沉重的担子,与卖柴的老者相视一笑,并肩往城门中大步走去。
二十八岁的明台公主,微微挑起车帘,最后回望了一眼熟悉的长安城。
这个浮华而喧嚣的城,从今只能在梦里看了。
长乐宫的月色,还是那么静美。
一切都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有所改变。
车队尾处,胡笳吹奏的声音,却正在幽幽回荡。还没有越过长城,这陌生而奇怪的乐曲,便已经令她心境凄凉。
明台公主重重地放下厚毡车帘,往后靠去,拭干眼角的泪水,痛楚地闭上了眼睛。
再过几天,她就将越过长城的关阙,随着车驾走上遥远而荒凉的大漠,此生无法再重见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长安城,无法再看见那翠浮百里的灞桥柳色,无法再踏入繁华的关中一步。
听说,苍老的军臣单于对待女人十分凶狠,常常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暴怒之时,连对自己的大阏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挥起蘸水的牛皮鞭。
这一点,从这前来迎亲的十六名匈奴武士身上,就能清楚地看得出来。
他们不过是些普通军官,竟然敢在长安城的大街上追逐年轻貌美的女人,公然围殴皇帝的侍卫长,随便提起皮鞭在路上抽打行人,甚至逼停王公大臣们的马车。
做这一切的同时,他们还会得意而放肆地大笑。
听说,匈奴人从来不事生产,他们到现在也没有自己种过田地。碰上好年景,他们也乐意拿自己的牛马到边市上交换口粮,要是碰上水草枯少、牛羊锐减的灾年,匈奴人永远会毫不犹豫地拿着刀剑,袭击大汉富裕的边邑,根本不理会那是历代匈奴王后的祖国。对这一切,为什么上至皇帝、下至将相,都从不曾感到屈辱和义愤?
刘启甚至学会了装聋作哑,前几天,他按捺住愤愤不平的侍卫们,不许他们向迎亲的使者还手。至于长安的官吏,更是要看着匈奴人的脸色行事。连皇上都在仰匈奴人鼻息,他们当臣子的,除了低三下四,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谁叫汉家的军队总是打不过匈奴人呢?谁叫皇帝也总是宁愿忍气吞声,不肯兴兵征伐匈奴人呢?
明台公主木然地思索着这令她无法理解的一切。她没有读过太多的书,仅有的知识不过是《论语》和《春秋》、《诗经》上的片刻,她为自己的命运悲哀,却无法预料自己会面对一些什么,更无法打点起精神,迎接即将到来的大婚和陌生的前途。
此刻,城门外悠长的北风,似乎送来了一群人的呼唤:“明台公主留步!”
明台公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失时背势的老公主,还会有人来送行吗?今天早晨在殿上面见皇上刘启陛辞时,除了机械地应对外,她没有多说半个字,因为她知道,所有的话语和乞求都是多余的,她自己本来就是未央宫里多余的公主,能把她打发到塞外,对皇上来说,是一举两得之事。
“停车!”她断然吩咐。
越过后面长长的送亲车仗,明台公主向深深的城门里看去。高大的城门此际显得十分遥远,城门深处,一群人骑着马,疾驰而出。
当中,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马尤其醒目,毛色格外纯净的黑马,四蹄不断踢开路上的积雪,如飞一样驰近。
在颇为高大的黑马背上,斜坐着一个只有十一二岁模样的女孩儿,她身穿火狐皮短袄,头戴貂皮风帽,被一群宫中侍卫簇拥着,向送亲队伍奔来。
“阳信?”明台公主隔着漫天的大雪,难以置信地喃喃唤道,“小阳信?真的是你?”
长安城里,能够骑马的十一岁女孩,恐怕只有阳信公主一个人。
像她这样任性而顽强的女孩子,令明台公主既羡慕又向往,此生,明台公主再无法拥有像阳信公主那样自信的神情、心态和人生。
这匹名唤“四蹄踏雪”的黑马极为神骏,一转眼间,就奔到明台公主的三马青盖车前。
马上的女孩轻轻一带丝缰,勒住了那匹高大的健骑,踩着一个侍卫的背,跳下马来,带着哭声道:“小姑姑,我从早晨就在宫门前等你,可你为什么不和我道一声别就走?”
明台公主再也顾不得一位大汉公主应有的礼节和矜持,她自己动手掀起车帘,跳下车来,抱住阳信公主,放声大哭起来,半天才抬起那张妆容被泪水沾染败坏完毕的清瘦的脸,哽咽着说道:“阳信,小姑姑生来命苦,所以才会被流放到雁门关外,嫁给啖腥食膻的匈奴人。我走了以后,宫里没有一个人会想起我的……阳信,你别忘记小姑姑,等将来姑姑死了以后,你要记得,在长乐宫外给姑姑设祭招魂,免得小姑姑的孤魂流落漠北,回不了魂牵梦萦的长安城……”
阳信公主更觉心酸,她一边拭着腮边冻凝的泪水,一边啜泣着说道:“小姑姑,你就停在这里别走,等我再去求父皇,要他收回成命,不许你去嫁那个又老又凶的匈奴单于。”
“傻孩子。”明台公主苦笑着,抚摸着她滑腻的长发,摇了摇头,叹息道,“这是皇上三思后才定下来的亲事,是朝廷的大事,怎么会说改就改?皇上最怕人家说他是个没有信义的皇帝,更何况,匈奴人残狠凶暴,一旦失信于他们,只怕没多久他们就会挥兵进攻关中。”
阳信公主心知明台公主说的都是实情,这件婚事是震动中外的大事,刘启怎么可能为一个孩子的请托而收回成命?
她满脸都是失望之色,用力咬住了下唇,沉默着,不发一语。
关于这件亲事,阳信公主知道,如今确实已经无可挽回了,虽然刘启后来已经被明台公主所写的诗和文章打动,但他不愿将已经草诏的旨意重新修改,更不愿让堂堂的大汉天子失信于一个野蛮未开化的匈奴单于。
此刻,明台公主干涩的眼睛里望出去,只见阳信公主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有一双灵动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与耳垂下挂着的珍珠交相辉映,显得娇美动人。
虽然年幼,但阳信公主脸上的线条却显得刚毅坚韧,不像普通女子那般柔弱。
她会有怎样的人生呢?这个深受父皇宠爱、又深得祖母窦太后和宫廷上下欢心、相貌明艳动人、性格热烈的女孩子,她当然有着比自己顺利而平坦的人生,更会有着无往而不胜的魅惑力,能够得到这个帝国里最优秀的男子汉。
明台公主不禁有些隐隐地嫉妒了。
“我还有一件心愿未了。”明台公主收敛了自己放恣开来的情思,再次回望了一眼长安城,低声地,像自言自语一般说道,“阳信,你能帮助我么?”
“姑姑,你说。不管多难,我都会去替你好好办。”阳信公主自告奋勇地回答道。
在这个凄凉的时刻,她似乎觉得,无论明台公主能对自己有任何请托,都可以让自己得到一种心灵的安慰和释放。
明台公主凝望着长安城阙的眼睛里,满是不舍之色:“呵……我走得太匆忙,没能从生身母亲的坟上带走一捧土,心下觉得遗憾。”
原来是这样,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过明台公主的人,就是明台公主那个从未谋面的母亲吧?同为大汉的公主,明台公主偏有这么凄恻的身世和命运,阳信公主怆然感伤,突然有种兔死狐悲般的凄凉,她毫不迟疑地向前方的安车挥手唤道:“青御史!”
双马涂朱安车里,坐着一名身穿绛袍的送亲大员,那是当朝的御史大夫青翟。
十几年来,他已经是第三次送汉家的公主出塞和亲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迢迢万里的风霜摧折,年龄不算大的他,这两年来头发已渐渐变白了,腰身也有些佝偻。
每次送亲出关时都是冷冷清清,青翟没料到今天竟会有人来送行。见来人是虽年纪幼小但却赫赫有名的阳信公主,他早已下了车,侍立在一边。
此刻,听见阳信公主招呼,青翟连忙满脸堆笑地走上前去,在二位公主面前郑重其事地跪了下来,笑道:“给公主请安。公主有什么事情吩咐?”
“传孤的口谕,叫人到马姬的墓上,取一捧苍苔坟土,用铜匣封好,给明台公主随身带着。”阳信公主神情庄重地说道,此刻的她看起来颐指气使,有一种天生的贵族派头,完全不像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是,下官一定照办。”青翟站起身来,一边拍着袍角的雪粉,一边转脸去厉声吩咐侍卫,“派两匹快马,到城南马姬的墓上,照小公主吩咐的去办,要办得又快又好,限你们天黑之前务必赶到驿站,否则重责不贷。”
侍卫们苦着脸去了,城南的皇姬墓,离这里有七八十里,一来一回近二百里路,道路崎岖,大雪天气,谁愿意跑这一趟?
这些富贵丛中长大的女人,真是莫明其妙,这是出塞和亲,是去给单于当大阏氏,又不是生离死别,又不会缺吃少穿,她们竟然又是抱头痛哭,又是要辞墓封土,折腾个没完没了,令人难以理解。
明台公主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情,她还没有开口向阳信公主表达谢意,忽然间听见前面那群勒马等候的匈奴武士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三个人转头望去,只见那些匈奴军官聚集在一起,一边盯着阳信公主的脸庞,一边用匈奴话大声议论着什么,语音激烈,不时发出哄然大笑,而他们的脸上,则露出一种诡秘而自鸣得意的神色。
“青御史,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阳信公主有些讨厌这几个匈奴人的放肆行为,深深皱眉问道。
五年来,送大汉公主到关外和亲的使者,一直都是青翟,所以他对匈奴话颇为精通。而且他多次出入匈奴单于的帐中,与匈奴贵族交往较多,算得上是个“匈奴通”。
青翟侧耳听了一听,脸上渐渐露出难堪的神色,这些匈奴人的确太肆无忌惮了!虽然他们只是口头说说,并未打算真正付诸行动,但也让他心下既担心又气愤了。
这些胆大包天的图谋,如何能翻译给阳信公主听?
青翟只有尴尬地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他们不过在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阳信公主有些似信非信,见天色不早了,前方路上大雪迷漫,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她情知不能再耽搁明台公主的行程,正待和明台公主正式辞行,却意外地看见明台公主那张瘦削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怒不可遏的神色,咬着牙,从齿缝挤出声音道:“阳信,他们在议论你。”
“什么?”十一岁的阳信公主大吃一惊。
“他们说你生得美。”因为被许给了匈奴单于,刘启指给明台公主一位归化的匈奴人做师傅,一两个月来,天天教她学习匈奴的语言、音乐和风俗,所以明台公主已经能粗通匈奴语。
“哦。”阳信公主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自得的神情,“算这些浑人还有几分眼力。”
她素来自负美貌,即使听到胡人的赞美,心下也十分高兴。这些野性未消的匈奴骑士,他们也懂得欣赏一个汉家少女的美丽?
这个小阳信,她真是天真幼稚。明台公主苦涩地笑了起来:“他们都说,这个小公主不但比这次出嫁的公主年轻许多,而且相貌甜美,有若天仙,如果他们突然发作,动手将你抢到马背上,这些汉宫的侍卫一个个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若能将这么美貌的姑娘送给他们的军臣大单于,大单于一定会高兴万分,会升他们的官爵,赏给他们无数牛马。呵……这些胡人当真横行不法,不把大汉放在眼中,连当今皇上的公主都敢抢!”
这是个多么嚣张而可怕的计谋,这区区十六名胡骑,居然敢在帝都的城门外打一个公主的主意!阳信公主既气愤又害怕,不禁向后倒退了一步,声音发颤地叱喝道:“放肆!我叫父皇派人将他们都抓起来!”
正是刘启这几年来的装聋作哑,养成了这些匈奴武士的跋扈,也增添了他们的狂妄。在以和亲为名目的朝贡之下,匈奴王公早已不事生产,靠大汉供奉为生,也早就不把汉人甚至是皇帝放在眼中了。
明台公主叹息道:“算了,已经没事了。他们又反复商量了一下,觉得你年龄太幼小,抢到漠北以后,单于不一定会喜欢你,反而会造成战事,便又改了主意。”
“改了什么主意?”阳信公主的脸色仍是一片雪白,看不见半丝血色,她显然余悸未消。
“当中那个黑脸高个头的武士,是他们的头领,也是匈奴右贤王的儿子,他正举着弯刀发誓说,五年后,他一定会亲自到汉皇的宫里请求再次和亲,要娶美丽的小公主做他的夫人。”明台公主眼角瞥着那个相貌粗野的右贤王王子,低声翻译道,“他说,自己的夫人和六个姬妾加起来,都没有你的一根小指头美,他一定要将你纳入自己的妻妾群中,才不辜负自己的一辈子。”
阳信公主放眼看去,果然见那身材高大的黑脸武士,从腰间抽出一柄雪亮的弯刀,用力在面前一劈,然后郑重其事地横放在胸前。他一边用眼睛恣无忌惮地向她注视着,一边大声飞速地说着匈奴话。
那人皮肤呈暗黄色,微带黧黑,眼睛有些深陷,鼻梁下略带弯钩,五官十分鲜明,具有典型的匈奴王族特征。
他的下巴留着飞扬鬈曲的黄色胡须,看上去既神气,又凶恶。
就凭他这副模样,也想娶一个大汉的长公主?
阳信公主刚想对他的念头嗤之以鼻,但这个匈奴王子脸上的自信、傲慢和志在必得的坚毅,又让她隐隐觉出了几分威胁和害怕。
从这几年的汉匈关系看来,刘启每次对匈奴的和亲要求都言听计从,匈奴右贤王的王子,论地位和权势,与单于太子相差无几,如果他真的一意要实现与大汉公主结亲的愿望,很难说刘启就一定会拒绝——就像今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刘启竟将一个正宗的皇家公主嫁去了匈奴。从汉高祖到当今皇上,几个皇帝步步退让,再也没有底线了。
这么一想,阳信公主不禁又惊又怕,她恨声说道:“这些匈奴人果然野蛮,毫无纲常,也不懂得丝毫礼仪。父皇为了维持太平,总是不肯发兵打他们,但为什么满朝的大臣,也没有一个人主张出兵?”
问得好!几十年来,大汉上下的君臣人等,有几个人力主过对匈奴决战?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待匈奴的年年骚扰,只要战火烧不到长安城,只要未央宫的歌舞升平不受侵扰,再多的钱财、再频繁的侵扰大汉也不在乎。
清瘦的明台公主一念至此,不禁冷笑了起来:“大汉的男儿没有本事,只好将自己的女人送到关外!何止是你父皇?从高祖皇帝、孝文皇帝开始,就开始将公主嫁给匈奴贵族,一直到现在。咱们汉家的王女和公主,全都是异族的贡品!”
她一边向自己的青盖车前退去,一边指着那十六匹仍然停立在不远处的胡骑,说道:“咱们汉家,现在人比他们多,马比他们壮,兵器也比他们锋利,可是只要双方一交战,汉军就有败无胜!那是为什么?”
的确,近几十年来,汉军对匈奴的战事,都是胜少败多,边将们出关时都是意气风发的五陵少年,希望能凭军功博得侯封,然而多少年过去了,他们却全都变成了一些意气消磨的白发翁,尽管其中许多人还不到四十岁。
“为什么?”阳信公主情不自禁地跟着重复了一句。
“因为咱们的军队贪生怕死!”明台公主提高了声音,饱含着一种倾诉和尽情批评的愿望,“长安城里,出身贵族世家的军官们安逸惯了,享乐惯了,每天都要逛永巷、上酒楼,聚赌、斗鸡、看歌舞。他们的马,除了打马球,可还有别的用处?他们的弓箭,除了在南山下射两只野兔,还能做些什么?他们的刀,除了吓唬街头的百姓,可曾在关外斩杀过一个匈奴兵吗?除了吃喝玩乐,咱们的军队、咱们的大将再也没有别的能耐了。北军的十一名大将,除了条侯周亚夫,竟然从来都没有上过战场!没到过雁门关外!”
明台公主的眼睛里流露着不屑的神情,她不肯再回望一眼静静屹立在雪中的长安城,直接上了自己的青盖车,说道:“阳信,小姑姑走了。但愿这和亲的命运,不会轮到你和你妹妹们的身上。现在,那些懦弱无刚的兵将们,恨不得年年都派公主出关和亲,来换取这可耻的和平。”
长安城外,雪落无声,守护着车队的几百名健壮的大汉士卒和汉宫侍卫,同样静默无声地听着一个女人的当众指斥。
他们的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愤怒,也许他们知道,明台公主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也许,他们真的满足于这种用女人换来的和平。
“起驾。”明台公主放下了车窗边的帘子。
青盖车辘辘向前驶去,北去的大路上,已经积满了一层厚可数寸的深雪,漫天如团如簇、飘卷飞扬的关中雪花,渐渐迷漫了阳信公主的视线。
十一岁的阳信公主怔怔地站立在路边,目送盛大的车仗远去。
她忽然感觉到一种透骨的寒意。
在青盖车的后面,缓缓跟从的,是大队身穿吉服的人马,和无数华贵的箱笼。
每一辆车前,都插着一面火红色的旗帜,旗上写着一个隶书大字“汉”,但是,在景色凄凉的城郊,这些火红色的旗帜显得异样的单薄和悲怆,似乎带有一种战败的衰飒之气。
“公主,我们走了。”见车驾已经驶远,青翟也匆忙行过礼,请求离去。
这一切应该怨谁呢?阳信公主忽然一挥马鞭,迁怒于人地大声质问道:“青翟,你年年都当这种卑躬屈膝的和亲使臣,就不觉得羞耻吗?”
青翟顿了一顿,双肩似乎有点哆嗦,但他既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只是向前蹒跚地走去。
他才四十多岁,但背影已经显得异常苍老,腰身微微驼着,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可怜。
小小的送亲使臣,不过是按着圣意行事,怎么能担当她这样重大的责问?青翟忧郁地想着,阳信公主是否敢用同样的话去质问她的父亲刘启?
听说,她是个直率异常、颇有见地的女子。
送亲的车仗已经远去,但那十六匹胡骑却忽然打了个呼哨,又从风雪中转了回来。
纵马在最前面的,正是黑脸膛的右贤王王子,他将马勒在路边,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你,小公主,美人,五年后,嫁到俺的帐中,做夫人,好不好?”
阳信公主不禁勃然大怒,她咬牙切齿,向自己身边的侍卫环视过去。
触目所及,阳信公主不禁失望万分,她看见那些宫中侍卫虽然将手按在腰间的长剑上,但眼睛却都不敢和匈奴人对视,脚步还不断向后退去。
自己出宫时,身边带了三十多名侍卫,就算是两个揍一个也够了。但面对匈奴人的无礼举动,侍卫们却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声怒喝。这些出身贵族的侍卫,还能算是堂堂男子汉吗?
阳信公主没有立刻回答匈奴王子轻薄的问话,她按捺住心中的怒气,踩着一个侍卫的后背,翻身上马,坐在饰满红色珊瑚的马鞍上,转脸大笑道:“好,五年后,我在长安城等你,你若赢得了所有来求亲的武士,我就嫁给你!”
右贤王王子的脸上不禁流露出极度自负的神色:“比什么?比骑马吗?比射箭吗?比刀法吗?整个长安城,又有哪个武士,能胜得过俺?”
就让你先自鸣得意几天好了!
阳信公主再不肯回答他的攀谈,脸上露出颇为妩媚的笑容,向他回视一眼,挥起金丝马鞭,加力策马,疾驰往长安城门。
虽然年幼,虽然身量还未长足,但她的骑术极为高明,显然得到过高手的真传。阳信公主的双腿扣住马腹,身子缩紧,人与马几乎合为一体,黑马像流箭一样飞奔远去。
在宽厚黝黑的马背上,阳信公主那件火狐皮的外氅被北风鼓荡着、飞扬着,显得格外俏丽动人。她娇小而灵动的身影,似乎富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那是深宫里的娇弱女子和大漠上的健壮妇人都不曾具备的。
空旷的落着雪的城外,突的哗然一声,响起了一片音调特殊的喝彩声,在阳信公主的身后,那十六个自负骑术高超的胡人,竟然齐声赞美起来。
匈奴王子更是舍不得移开眼睛,他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黄色胡须,满脸都是向往的神情,生性粗糙的他,平生第一次起了好逑之念:“你们说,俺帐下的女人中,谁有这样的美貌?谁有这样的骑术?谁有这样的傲慢和娇柔?”
“都没有!”匈奴武士纷纷赞叹道,“整个漠北,找不到这样神气漂亮的雌鹿。”
四 汉宫春演武
这是前元五年(公元前152年)的正月,风里刚刚透露出初春的消息,未央宫里便已是一片喧笑,热闹非凡。
自从刘启登基以来,宫里还是第一次这样喜气洋洋。
刘启即位至今,已经五年了。
前三年里,他接受内史晁错的意见,锐意削减各诸侯国的势力,历行改革,造成了两年前的“七王之乱”,叛乱足足用了一年时间才平定下来,因此四五年来,刘启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未好好过一次正月。
今年,好容易一切都平定下来了,又碰上一个罕见的丰收年景。
据丞相报告说,各地贡来的谷米,长安仓廪都已经装不下了,这些天,京兆尹和大司农们正在忙着督建高大的粮仓和钱库。
让刘启更高兴的是,太尉周亚夫密地禀报他:关中各地饲养的马匹,数字已近十万。
看来,高祖皇帝当年留下的遗愿,有望在自己有生之年实现。想起当年高祖皇帝被匈奴的冒顿单于兵困白登城、几乎绝粮自尽的恨事,刘启的胸中油然生起了一种斗志。
匈奴人,我们必有一天要决战塞外。
朕不怕你们,朕的父皇和祖父也不怕你们,可是,大汉开国不久,需要时间抚民安邦,更要约束宗室藩王,内乱不靖,朕还不能冒着内外交困的危险,将朕的骑兵派出雁门关。
按着惯例,宫里在今天要举办一场亲贵子弟的比武射箭大会,场面盛大壮观,为天下显贵们所注目和关心。
能出席这种比武大会的,必须至少是世袭的侯爷身份。至于太子、亲王和诸侯们,他们一旦年满七岁,就必须参加骑马和射箭这些基本的比赛。
汉家从马背上得天下,历代亲贵子弟,都必须精通骑射,才能成为一个受人尊敬、为人称道的诸侯。
比武射箭大会还是高祖皇帝手里留下来的旧规矩,但近年来,因为朝廷多事,相传了几十年的盛会也有些弛废,所以,刘启准备在今年大办一次。
近几十年来,由于越来越多的匈奴百姓和降卒进入关中,定居下来,他们的骑射技艺也随之传播开来,从前令汉军敬畏的匈奴神射,渐渐被汉人掌握。
那种形状特殊、带有三棱箭头、杀伤力极强的强弓和长箭,汉人也已经会打制了。匈奴骑兵常用的带钩的铁网,在关中军队里也十分普及。
现在,唯一令刘启遗憾的是,大汉的骑兵队伍还未正式建成,而强大的匈奴骑兵,也非一朝一夕就能追赶得上的。
匈奴的士兵,上至大单于,下至未长成的儿童,几乎人人都是骑术精良,他们从刚刚学会走路时开始,就被教着在羊背上学习驾驭的方法。
匈奴人不懂得尊重老人、怜惜病人,这反而使他们的种族显得强大。
在沙场战斗时,他们离敌人远了便放箭,近了挥马刀,几乎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而靠骑兵和步兵配合作战的大汉军队,目前还远不是能在马背上射箭的匈奴人的对手。
在此情况下,刘启十分渴望看见皇族和年青亲王们中能出现骑射出色的人物。
正月十五这天,天气十分晴好,连观武台边的风也显得有些薰暖。
正殿的观武台上,刘启与他平时难得一见的薄皇后并肩坐着,含笑等候亲贵子弟们陆续入场比试。
身穿深青色皮袄的薄皇后,身体瘦弱、相貌平常、神情刻板,她入宫十几年来,一直无法得到好色的刘启的宠爱,更没有生下过半个儿女。
三年前,她的姨祖母、也是刘启的祖母、太皇薄太后驾崩后,宫里一直明里暗里传说,刘启打算废掉这个比他年长六岁的古板的女人,改立太子的生母栗姬为皇后。
此刻,处境艰险的薄皇后,拘谨地坐在长几边,沉默着不敢说话。她既不喝酒,也不吃食物,满面忧伤,只敢小心谨慎地用眼角留意着刘启的脸色。
他们右边的席位上,也坐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显然位置十分特殊,她穿着绯红锦衣、梳着平滑的低髻,虽然从年龄上看,已经是半个中年人了,但她的面庞仍然十分娇美,与薄皇后一对比,这位美人更显得光彩照人、仪态万千,一副养尊处优、受尽宠爱呵护的娇柔姿态。
中年美妇的身后簇拥着一大群侍女,为她的酒爵里不断加满美酒,不用说,她便是宫中最受人奉承的妃子栗姬。
栗姬既是刘启最宠幸的妃子,也是太子荣的生身母亲,家世高贵,聪明美丽,除了窦太后和馆陶长公主外,她算得上是整个汉宫里最能呼风唤雨的女人。
她最先给刘启生下三个儿子,其中一个夭折了,剩下的两个,一个叫刘荣,多年前便被册封为皇太子,另一个叫刘德,也已受封为河间王。太子荣喜欢射猎,河间王喜欢读书,这哥儿俩一动一静,都深得刘启的欢心。
刘启左边的席位上,则由另外四个有儿子的宫妃共享。
她们的身份地位显然无法与栗姬相提并论,但与其他没有资格上殿的嫔妃们相比,这也算得上是莫大荣耀了。
今天,由于刘启的安排,她们也被特地赏了一桌正殿的酒席,陪着皇上、皇后坐在这里看王公贵族们比武。
由于这一受人瞩目的荣宠,所以皇妃们的心情都很好,盛装而雍容的宫廷贵妇们,不断低声说笑着。
酒席中间坐的中年妇人,是三十九岁的程姬,她生有三个儿子:鲁王十八岁,江都王十七岁,胶西王十岁。以儿子们的地位而论,她仅次于栗姬。
在程姬的三个儿子当中,要数江都王刘非最有才气,他身材高大,勇猛过人,生来就喜欢与人搏斗。
前年,吴楚等七国作乱时,战火一直逼入了关中境内,情势十分危急,当时只有十五岁、封地偏僻的刘非写下血书,上殿请命,要求领兵进击首倡乱事的吴国。
刘启把他放在周亚夫手下,没料到,这个还未长大的鲁莽少年,竟然能够在吴国境内接连攻破几座城池,立下了赫赫军功。
刘启接了周亚夫的奏章,不禁大喜过望,在平定七国之乱以后,刘启索性把已经收归朝廷的吴国封地都赏给了刘非,将他由一个小小的汝南王迁为食邑十万的江都王,又额外赐给江都王以天子旌旗。
刘非今年才十七岁,在兄弟们中年龄不算大,却已经出去就国了,出入有自己的车驾和侍卫,在南方也有自己的王宫和属国,派头着实惊人,他和威高权重的叔叔梁王一样,已俨然是一方诸侯,对朝事有一定的影响力。
但江都王自负武艺,平时有些傲慢,从不将其他皇子们放在眼里,而程姬仗着这个既威风又有权势的儿子,也常常和栗姬等人明争暗斗。
左席上坐着的其他三位妃子,与栗姬、程姬二人相比,则不值一提,她们分别是三十三岁的贾夫人,和一对不到三十岁的姐妹花:王夫人和小王姬。
贾夫人只生有两个儿子,赵王刘彭祖和中山王刘胜,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骑射都平常。她出身低微,为人也较为谦和退让,从不主动介入宫廷纠纷。
而那对姐妹花中的姐姐,便是圆脸长眉毛的王夫人,名叫王娡,她是阳信公主的母亲,为刘启生了四个孩子。刘启的三个女儿阳信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全都是王夫人生的。而她的儿子、六岁的胶东王刘彻,也就是那个具有梦兆的孩子,因为相貌堂堂,酷似父亲刘启,平时最受刘启疼爱,让栗姬和程姬都有些嫉妒。刘彻虽然年龄幼小,但他的身材比平常儿童高大,半年前学会了骑马,今天也被几个侍卫抱着,前来凑凑热闹。
王夫人的妹妹小王姬,名叫王皃姁,虽然生了四个男孩刘越、刘寄、刘乘、刘舜,是子息最多的嫔妃,但她的孩子们最大的也不过五岁,小的还在襁褓,尚未封王,所以还不能参加兄长们之间的竞争。
王家姐妹二人来自民间,只有曾外祖燕王臧荼家还算得是半个贵族。
她们俩深知今天的富贵来之不易,所以平时为人都小心谨慎,处人待物一团和气、锋芒内敛。二人中,姐姐王夫人的相貌更美些,也更受刘启的宠爱,而妹妹小王姬,因为这两年身体不好,越发显得骨瘦如柴,神情中带有无限抑郁和落寞。
场外,已经依稀可以听见马嘶人叫的声音,皇妃们的心情都紧张起来。即将比武的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们的儿子、大汉的皇子们,他们中将有谁会在今天夺冠,并引起刘启的格外注目和恩宠呢?
女人们不禁在心下默默祈祷着。
在一片沉默得有些异样的气氛中,程姬首先打破了沉寂,她含着微笑,似乎是不经意地询问道:“王夫人,待会儿胶东王也去射箭吗?”
王夫人抬起了细长而秀美的眼睛,有些腼腆地说:“我本来不要他去,谁知道,皇上说这个孩子块头大,比同龄的孩子显得出众些,一定要他在靶场上试射,让姐姐看笑话了。”
她的话,有些软中带硬,让程姬心下微觉不快。
眼角已细纹丛生、脂粉颇浓重的程姬扭过脸去,淡淡地哼了一声道:“是吗?咱们的孩子,本来是天家儿女,当然和老百姓不一样。来人,去看看江都王射得如何。”
刘启的十几个儿子,除了还在学步的几个,其他九个都正在靶场上面演习。
其中,江都王刘非去年曾经取得过射箭冠军,鲁王刘余则是去年的骑术第二名,所以程姬言语中颇为自信。
她相信今天自己又可以像去年那样大出风头,不,比去年还要出风头。
去年正月,为诸般边患、水旱灾情、南方平叛事务忙碌得焦头烂额的刘启,根本没有心情来注意皇子们在比武场上取得的成绩,诸皇子当中,就数她的儿子们最骁勇出众,今天的比武,简直就是为了程姬之子而设。
侍女们知道程姬的心情,早打听了多遍,此刻听了她的吩咐,连忙走近前赔着笑说道:“射箭比赛还没有开始呢。今天圣上已经亲口吩咐,将靶场移到观武台正下方,圣上要亲自观看王爷们和侯爷们比射。”
太阳已经升了三竿多高,未央宫的宫柳,被初春的风吹得飘拂起来,柳枝上,已经隐隐约约透出绿意了。
春天,永远是那样清新,那样生机勃勃,令人产生舒畅而欣慰的感觉。
见时候不早,身材高大的刘启,放下手中的青铜酒爵,从酒席前立起身来,向栏边庄重地走去。他这些年有点发福,腰围渐粗,步态也显得有些迟缓,不复是当年那个英武过人、气概非凡的俊美少年了。
刘启站在宫阙的栏杆前,在众人屏息的寂静中威严地凝看了片刻,这才亲自向下面成群的骑手们大声喝问道:“儿郎们,都准备好了吗?”
殿下的亲贵子弟同时提住马缰,在马上施过礼,又齐声答应道:“请皇上演射!”
刘启大笑数声,接过身边侍卫手中的鎏金青铜雕花长弓,拉满弓弦,搭上一支长长的三棱雕翎箭,向前射去。
长箭的箭头带着尖啸的风声,直飞入场上,正中二百步外的鹄的,只是离鹄的红心还偏了几分。
这太意外了,从前以箭术著称的刘启,竟然会在几百名亲贵少年面前丢丑!刘启怒吼一声,将铜弓掷在地下,凄然长叹道:“朕老了!”
刘启做太子时,最喜欢的两件事,一是下棋,二是狩猎。
十几年前,刘启的箭术还曾经在正月十五的比武大会上拿过冠军,但自登基以来,刘启不再出宫打猎,许多年不射,到底劲力和技艺都生疏了,所以箭头会偏离了方向,在今天的盛会上出了一点洋相。
要知道,在皇家大会上,这种痕迹不明显的偏离,就已经宣告了刘启箭术的低劣。
场上的几百个少年骑者,勒住自己的坐骑,一声也不敢吭。
良久,他们才望见刘启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说道:“你们开始罢,好好卖点力气,等正式决出今天的骑术、箭术和剑术冠军后,朕要亲手赐给他锦袍一领、美酒一坛、黄金千斤、金匾一面!并让羽林军陪着他到街上游行一圈,让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他的英勇!”
场上顿时欢声雷动,贵族少年们很快分为四组,一组射箭,一组骑马,一组以未开刃之弯刀比试刀术,一组近身格斗。
一时间场上尘土飞扬,迷蒙了皇妃们的视线。
皇妃们的心情越发紧张了,今天的比斗,明着是骑马、射箭的比斗,暗里却有更大的意义,在这个尚武的时代,谁夺得了冠军,也就夺得了他们威加四海的父亲的心,更是夺得了未来的权势和富贵。
这些皇妃们中,反倒是栗姬的心情最放松。她的两个儿子,骑射都只中上,眼见拿冠军无望,栗姬也全然不放在心上,反正刘荣早已经是皇太子,不需要带兵打仗。整个国度将来都是她儿子的,栗姬才不在乎刘启的一点儿赏赐。
其他女人中,和栗姬一样心情的人,大概只有小王姬了,她的四个儿子都还在怀抱,今天根本没有来到赛场上。
而贾夫人的儿子们资质和骑射都平平,想争这个第一,也无从争起,她虽然紧张,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在脸上堆出淡淡的假装不在意的微笑,心里却有几分失落感。
她们当中最有把握的人是程姬,程姬的儿子都颇有武干,鲁王喜欢斗鸡走马,骑术十分高明,而江都王刘非的武艺则是众所周知的高强。
刘非是去年的射箭冠军,今年,他还想另外争取格斗冠军,如果能夺取两面金匾回藩地,那么刘非不但能在诸位皇子面前炫耀一番,也能让父皇刘启更器重他。
为人小心谨慎的王夫人,只有一个六岁的儿子、胶东王刘彻前来试骑。
她的心情和贾夫人差不多,虽然有奢望,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所以,此刻王夫人的眼睛虽然凝视着赛场,心下却在暗暗想着:与她关系密切的馆陶长公主,已经定于今天晚上请王夫人去堂邑侯府赴家宴,不知道这个比武大会什么时候能结束,可千万别误了馆陶长公主家的酒席才好。
馆陶长公主,那是本朝仅有的几个一言九鼎的女人之一,她能够帮助自己在上升的道路上走到前所未有的高处。
观武台上,穿着青色茧绸短衫的歌女们悠悠奏着丝竹,在箜篌的长调中,比武的节奏显得格外迅疾。
只一转眼间,第一轮骑马就要结束了,在这一轮决出来的前十名骑手,他们将要进行第二轮正式决赛。
刘启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靶场,忽然听见观武台上响起了一阵嘻嘻哈哈的女人笑声,他眼角的余光扫去,只见皇妃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而王夫人却在满脸通红地辩解着:“彻儿的马小,脚力弱,当然赶不上他的哥哥们。”
不足七岁的刘彻也来赛马?
刘启十分诧异,赶忙转脸向骑马场看去,只见最前面的十骑马中,有皇太子、鲁王、江都王等几位皇子,其他的则都是年青的侯爷们。
蹄声得得,大队人马在马场上掀起了漫天的黄尘,他们的马前后距离相差并不算太远,最多也不过一两个身位。正像他们事先预料的那样,鲁王跑在第一个。
在这群队伍的最后面,却远远地跟着一匹矮小的红马,马小,马上的骑手更小,一个梳着双丫的小童子,正满脸大汗地站在马背上,挥动短短的马鞭,不住抽马。
这场景果然太滑稽可笑了。这孩子真是自不量力!
刘启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道:“是谁让彻儿上场的?他才六岁,能争得过已是成年人的哥哥们吗?来人,快去叫他下场。”
侍卫领命而去,在马场旁边向那小童儿大声呼道:“胶东王陛下,皇上口谕,命你下场!”
那小童儿满脸都是倔强的神色,竟然佯装听不见,仍旧站在小红马上,策马狂奔。
这会儿,所有的赛马都已经到了终点,少年骑手们在马场的那一头,看着他脸上又是油又是汗的狼狈模样,纷纷大笑,在嬉笑声中,那小童儿始终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带着马,一路尽力奔驰着。
刘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他的眼中流露出欣赏的神色,一直等到刘彻奔到终点,刘启才点头赞道:“彻儿,好孩子,不枉了朕疼他,不枉了祖宗来托梦,果然有些意思!来人,重赏胶东王刘彻!”
他说的这句话声音并不大,但坐在右席的栗姬听了,脸上却登时变了颜色,她狠狠地瞪视了一眼她多年的情敌王夫人,心想,什么梦兆,这只是那个妄求富贵的女人精心策划的阴谋,糊涂的刘启却偏偏会信以为真!幸好刘荣年纪比刘彻大得多,早已受册封为太子,而薄皇后一旦被废,正宫之位也跑不了是栗姬的。若不是名分已定,那个自献入宫的贱女人还不知道会如何打算,会如何觊觎她与刘荣的名位。
哼,等着瞧,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和你的儿子刘彻好看!让你们这些野心家尝尝被报复的滋味。
宫里面纷纷传说,在刘彻生下来的前夜,王夫人曾梦见一个红日头坠入怀中,此事并不足为奇,为了固宠,皇妃们都会谎报类似的梦兆。
但十分巧合的是,就在同一个晚上,当时还是太子的刘启,也梦见汉高祖亲自抱着这孩子向他说道:“此儿雄壮异常,他日将光大汉室。”
刘彻生下来之后,果然啼声异常响亮,身材高壮,与寻常婴儿不同。刘启对他的喜爱,无人能够超越,去年才满五岁,就将他封为胶东王。
而更令栗姬生气的是,刘启即位后,便在未央宫温室殿后不远,为王夫人修建了猗兰殿,两殿相距不过数百尺,修这么一座在汉宫里堪称豪华的宫殿,刘启当然不会是为了那个早已失宠的女人王夫人,必定又是为了那个六岁多的孩子刘彻!
栗姬曾经为此事大吵大闹过几次,一向对她退让的刘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却十分坚执己见。
在左座上安座的王夫人,同样听见了刘启低声的赞美,她心下极度高兴,脸上却丝毫也不敢流露出来。从眼角看出去,王夫人发现,程姬和贾夫人的脸也和栗姬一样,很是难看。
观武台下,两名侍卫快步前趋,跪下禀报,经过激烈角逐,格斗冠军已经产生,果然不出众人所料,正是江都王刘非。
程姬脸上那厚厚的脂粉下,这才浮出了发自内心的满意的微笑。她由衷地为自己英勇的儿子自豪骄傲。
与刘非在“七王之乱”里的战功相比,与刘非今日一时无两的风头相比,一个小小的梦兆,算得了什么?
五 红袖争雄
在那黄尘飞扬的马场上,方才列入了前十名的骑手,已经重新回到起跑线,正准备再进行第二轮赛马,产生今天的第二个冠军,就在发令官举起旗子的同时,比武场的北门处,忽然有人大声争吵起来。
这是什么人,竟然敢在举办皇家盛会的时候前来搅扰生事,实在是胆大妄为。
刘启的兴致被打扰了,有些生气,皱了皱眉头,吩咐道:“快去看看,什么人在滋事?”
侍卫们领命前去,他们还没有走下观武台,便看见北门忽然被人撞开,一匹火红色的大宛马,如飞一般奔驰了进来。
红马上,配着金光灿烂的崭新马鞍,一个穿着大红锦衣的小小少年郎,伏身马鞍,像一团火般地冲到了马场的起跑线前。
这座骑的神骏和骑手的矫健都令刘启十分欣赏,他一时间没看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人。但却暗暗想着,好个漂亮少年,他是哪位公侯家的英秀后生?从这人的气势上看,只怕并不输于自己的几个皇子。
“他是谁?”刘启深感兴趣地探身去问。
坐得离观武台栏杆最近的程姬,也命人掀起纱帘,探头看了一眼,程姬不禁失笑了。她连连冷笑两声,这才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道:“皇上,那是咱们的大公主。”
阳信公主?看来她真的言而有信,自己闯进观武台来了!
刘启仔细地看了片刻,才分辨出来,他又是好笑,又是生气,责备王夫人道:“阳信真是一个疯丫头,她怎么敢不顾禁令,闯到这里来?观武台下是男子汉们比武的地方,她当是在后花园赏雪吗?王娡,你是她娘,平时为什么不好好约束她?”
阳信公主是个多么桀骜不驯的孩子,其实刘启早就领教了。
王夫人情知连刘启和窦太后都无法管束阳信公主,自己虽是她生身母亲,也拿这个十分有主意的孩子毫无办法。
但当众被刘启责备,仍是令王夫人十分羞愧,她无可解释,只得自嘲道:“阳信这孩子,越大越不听话。今天早晨,她便纠缠个不休,硬要来和皇子侯爷们一起赛马,臣妾已经责骂了她一顿,谁知道她竟然敢偷偷跑来,并不肯听臣妾管束。”
王夫人掀开珠帘,俯身唤道:“阳信!”
阳信公主在台下抬起脸来,她的脸蛋白里蕴着红,双眸黑亮深沉,映着大红锦衣,越发娇美。
听见母亲呼唤,她忙提马过来,一边拨马,一边用马鞭指着自己的哥哥们,神气活现地说道:“等我回来!你们不许先跑,先跑的是乌龟!我倒要和你们比比,看是谁的骑术高明!你们会在马腹下射箭吗?你们会在马背上翻跟头吗?你们会从地下抱着马腿飞上去吗?”
那些少年王侯被她气势不可一世的逼问说得愣住了,当真都停在那里,怔怔地等她回来,不敢发令比赛。
“娘!”阳信公主跨骑在马背上,在宫阙下不断盘桓,却不肯翻身下马。她穿着少年男儿的服色,梳了男人的发髻,越发显得俊秀标致。
“你怎么这样胡闹?”当着众人,王夫人有些下不来台,不禁沉下了脸,“这么大的女孩儿,还不知道男女之防,这里也是你来的地方?”
“娘!”阳信公主撒娇地唤了一声,哼道,“女儿就不服气,为什么哥哥们能够赛马,能够比箭,女儿就不能?论文,女儿会吟诗作赋,熟读儒家经卷;论武,女儿会骑马,会射箭,会使刀,哪一点比不上他们?娘,你等着,待会儿,女儿拿个骑术冠军给你看看!”
皇妃们再也忍不住,纷纷以袖掩口,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笑声里饱含着讥讽和蔑视。果然像非议者们所说的,这个阳信公主显得如此不男不女,毫无女人家的温柔细腻。
王夫人的脸色阴暗而难堪,她正欲再呵斥几句,虽然明知阳信公主不会听从,但她应该当众承担自己作为母亲的责任。
忽然间,王夫人如释重负地听见,刘启正笑着为阳信公主开脱道:“大汉开国五十年,还没见过这样的公主呢。罢了,夫人,就叫她去,拿不到冠军,朕重重地打她的板子。”
阳信公主得了父亲的口谕,嘻嘻一笑,向父亲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便拨马回来,硬生生挤入那十匹停在跑道线前的马群中,抢了条靠里边的跑道。
发令官手挥旗落,随着一声炮响,这十一匹马飞箭一般冲了出去,一圈下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并列的两匹骏马。为首那匹高大的黄骠马,是鲁王的坐骑,另一匹火红的大宛马上,却紧紧地贴着十一岁的阳信公主,她满额是汗,头发散乱,神情凝重,不时抖缰,在弯道处贴紧马身,显然已拼尽全力。
黄骠马与火红大宛马不时参差前后,时而黄骠马超了半个马身,时而大宛马越了一个马头,阳信公主死死咬住鲁王的马,不甘落后。
皇妃们惊呼起来,程姬的脸色又开始变得紧张,鲁王难道会输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孩儿?如果是这样,那她和她的儿子们,可就白费了那么多心血了。
十八岁的鲁王,是匈奴骑术名家的弟子,这几年又在辽东、关外请了不少师傅来点拨。前年,他得到过马术第三名,去年,则屈居第二,今年,鲁王对骑术冠军志在必得。
火红的大宛马,紧紧地咬住鲁王用千斤黄金好不容易搜求来的黄骠马,据说,这匹黄骠马来自天山,是古图上留下来的“八大神骏”之一,程姬花了半盒东海珍珠,才给儿子买得了这匹难得的良骏。
还剩最后一圈了,火红大宛马仍然离黄骠马差半个马位,程姬提起的心放了下来。看来,阳信公主是无法胜出的,不过,以她的年龄,这个成绩也是很难得了。
还剩半圈了,场上众人忽然大声喧哗起来。只见身材娇小的阳信公主,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往火红大宛马的臀后插去。大宛马负了伤,惊痛交加,如离弦箭一般向前蹿去,顷刻间便超过了黄骠马,撞过了终点的红锦。
“阳信胜了!”王夫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悦,低低地欢呼一声,这个结局,是她没有想到的。阳信公主的胜利,让她看见了一些她适才还不敢奢望的目标。
程姬的脸上在这一瞬间便变得阴云密布,她向喜气洋洋的王夫人恶狠狠翻了个白眼,冷哼道:“靠阴谋诡计取胜,也不算是什么真本事!”
刘启却大笑着站起来,向得意扬扬地在马场中盘旋的阳信公主高声说道:“好,阳信,父皇没料到你有这么要强,你先上楼来休息,待会儿,父皇会重重赏你。”
阳信公主笑着点点头,踩着侍卫的肩膀跳下了马。她从怀里掏出金创药,小心地替火红大宛马抹过,又走上前去,揽住马头,在大宛马的耳朵边絮絮叨叨地说道:“火龙儿,今天可对不住你了,你别恨我,咱们争了这个第一,比什么都体面。晚上,我请你喝酒,算是赔罪,成不成?”
此刻,靶场上的射箭也已经快进入尾声了,七十多个参加射箭的子弟中,江都王十发十中,其中八箭正中鹄的红心,眼看就能蝉联箭术冠军。
剩余的六个人,也都一一射过,他们的成绩,没有一个能胜过江都王。
程姬的脸上浮出喜色,舒心地喝下了一杯葡萄美酒。
虽然鲁王的马术冠军意外地被一个小丫头夺去,但江都王同夺两面金匾的抱负,却已经实现了,放眼皇家为数众多的亲贵子弟中,江都王的武干和军功称得上绝无仅有,呵,若不是皇上特别宠爱栗姬的缘故,凭才能本事,江都王才更配当一个太子,太子刘荣至今也不曾带兵打仗,在喜悦之中,程姬又感觉到一丝淡淡的失落。
侍卫骑马来报:“比射结果,江都王第一。”
“等一等。”刘启的眼睛,向靶场的另一边看去,“那边是胶东王,他射得如何?”
“胶东王刘彻已经比射过了,十发都脱了靶。”侍卫面无表情地报道。
“到底还是个孩子。”刘启捻着高高翘起的胡须,叹息了一声。也许他不该期望得太高,就算是与寻常儿童有所不同,刘彻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不足七岁的幼儿。
左右两席的几个皇妃的脸上,都浮出奚落的神色。刚才阳信公主奇迹般的胜利,令她们深为妒忌。幸好,她的弟弟被证明也不过是一个资质平常的儿童。就算王夫人的女儿出色,可那毕竟是个迟早要嫁人生孩子的没用丫头。
刀术也已经决出了第一名,那是一个世袭的侯爷、开国丞相曹参的后代,平阳侯的世子曹寿。
曹寿来自关外,封地在河东郡,刘启见过他,知道那是个相貌清秀、为人谦和的贵族青年。他的曾祖曹参不仅是有名的大汉丞相,而且是开国军功第一人,祖传刀法十分不凡,曹家的世子夺得今天的刀术冠军,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看来,四项赛事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刘启正准备站在宫阙上宣布胜利者的名次,忽然间,一名侍卫飞跑过来,叫道:“皇上,阳信公主和江都王吵起来了!”
“怎么说?”刘启皱着眉头,向下看去。
只见那匹火红色的大宛马忽然驰近,阳信公主满脸通红地跳下马来,跪在观武台下面回奏道:“父皇,这个箭术冠军,女儿不甚服气。”
“怎么,难道你还射得过江都王?”刘启大为诧异。
“女儿射不过,但女儿的弟弟射得过他!”
“你是说彻儿?”刘启笑了起来,“彻儿十发十不中,如何与江都王相比?”
“彻儿才不过六岁,哪有那样大的臂力,能将箭射到二百步外?”阳信公主极力辩解道。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有些牵强了。但刘启仍是深感兴趣地俯身下瞰:“依你怎么办?”
“将鹄的移到一百步外,让胶东王和江都王比射!”
“岂有此理!”姗姗来迟的江都王不禁勃然大怒,高声叫嚷道,“干脆将箭靶拿到胶东王手边,让他将箭一支一支插到靶心好了。这里是比武场,又不是小孩过家家,规矩能说改就改?阳信,你越大越没规矩,我看你今天纯粹是来惹是生非的!”
一边站着的,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六岁孩子、胶东王刘彻,他忽然向前走了一步,跪在地下,开口说道:“父皇,我不需要在一百步外射,一百五十步就够了。”
“哦?”刘启扬了扬眉毛,在瞬间做了决断,“将鹄的移近五十步,朕要亲自看着他们哥俩比射。”
“皇上!”程姬大为不满。
刘启看了她一眼,又补充道:“这只是戏射,并不影响江都王已经到手的冠军。”
高大魁梧的江都王刘非,这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怒气,举起长弓,搭起雕翎箭,箭支带风,流星般向鹄的射去。
片刻,侍卫便持着插满长箭的红靶来观武台下回报:“江都王十发十中,九箭射中红心。”
这比他刚才的成绩还要好,江都王面露得意之色。
在江都王身边静静站立的,便是六岁的刘彻了,他身材虽然比同龄的儿童高大不少,但终究是个小小的幼儿,观武台上下,皇妃和皇子们,同时将眼光投向了他。
只见刘彻从容地走上箭场,左手持着青铜弓,右手的手指间分夹着两支长箭,拉满了弦,发箭如飞,竟然两箭连发,射中了鹄的红心。
比武场上,顿时响起了雷霆般的叫好声。
刘彻面色沉静,又从箭袋中取出三支长箭来,一支夹在手指间,一支夹在肘间,一支夹在腋下。
他深深吸纳一口气,回身迅速反射,三箭连发,又是全部射中了鹄的红心。
这一回,连刘启也忍不住走下座位,以酒洒地,大声叫好道:“好彻儿,你竟然天生的神力,天生的神射,这能耐比你父皇还要强!好!好!”
刘彻的脸上,仍然看不出一点惊喜的意思,他不再卖弄技巧,拉满了弦,将后面的五箭一一射过,果然十发十中。
射过之后,胶东王刘彻将弓箭交给旁边站着的侍卫,伏地叩了两个头,说道:“谢父皇给孩儿这个机会,挽回孩儿的脸面。”
他是相貌堂堂的男孩儿,面貌和神情与刘启几乎像了个十足十,虽然年幼,脸部轮廓的线条没有父亲那么刚强、坚硬,却显得比刘启更自信、从容、镇定,更有一种英武之气。
刘启饱含着激赏之情,深深打量了一眼自己的爱子,这才点了点头,站在栏前,神情肃穆地说道:“朕来宣布今天的比武成绩,马术冠军,阳信公主;格斗冠军,江都王刘非;刀术冠军,平阳侯世子曹寿;箭术冠军,江都王和胶东王并列,赏赐另加一份!你们都是朕的好儿女,好臣民,现在,大家统统去长秋门领宴,朕要与你们大醉方休!”
夕阳已经挂在了垂柳的枝头,东边,白璧般的满月升了起来。这个正月十五,过得真是有些不同寻常。
刘启已经和一直沉默不语的薄皇后并肩离开了。
而皇妃们也跟在他们的身后,鱼贯走下楼台,在她们看似宁静的面容下,其实全都各怀心事,情思十分复杂。
但从她们走路时有意拉开的距离上,可以看得出来,有一点皇妃们已经达成了共识,那就是,她们直到今天才发现,一向表现得谦逊和气的王家姐妹,其实是一对非常危险的人物,而王夫人尤甚。不但她的儿子胶东王刘彻今天忽然表现出一种极大的威胁力,就连她的那个从不懂得收敛和温柔为何物的女儿阳信公主,也是如此咄咄逼人,并且,随之年龄的增长,阳信公主似乎变得更加富有力量,不再是从前那个简单而稚气的小女孩。
王夫人一个人被她的同伴们刻意遗落在后,但她并未感觉到孤独,她只是有一些困惑。她其实并未像其他皇妃们所想象的那样富有心计和手腕,虽然她平时的确爱走上层路线,喜欢和长安城的皇族、权贵们攀交情,但她实质上也不过是一个热衷权力而头脑简单的女人。
她只在今天才发现了自己有一种令人敬畏的强大,而这强大竟是源于她的儿女们。这个出人意料的发现,既令王夫人欣喜,更令她惶恐,她甚至还有些担惊害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