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毛泽东诞辰120周年,他离开这个世界也已三十七年。政声人去后,尘埃落定,对他的功过已有评说,以后也许还会争论下去。但对作为文章家的他还研究不够,这笔财富有待挖掘。毛说革命夺权靠枪杆子和笔杆子,但他自己却从没有拿过枪杆子。他手下有十元帅、十大将,一千多个将军(1955年第一次授衔将官以上一千零五十二人),从井冈起兵到定都北京,抗日、驱蒋、抗美,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何等潇洒。打仗,他靠的是指挥之能,驭将用兵之能。但笔杆子倒是一辈子须臾不离手,毛笔、钢笔、铅笔,笔走龙蛇惊风雨,白纸黑字写春秋。虽然他身边也有几个秀才,但也只是伺候笔墨,实在不能为之捉刀。他那种风格、那种语言、那种做派,是浸到骨子里,溢于字表,穿透纸背的,只有他才会有。中国是个文章的国度,青史不绝,文章不绝。向来说文章有汉司马、唐韩柳、宋东坡、清康梁,群峰逶迤,连绵不绝。毛泽东算得一个,也是文章群山中一座巍峨的险峰。
思想与气势
毛文的特点首在磅礴凌厉的气势。毛是政治家、思想家,不同于文人雕虫画景,对月说愁,他是将政见、思想发之于文章,又借文章来平天下的。
陆游说:“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文章之势是文章之外的功夫,是作者的胸中之气、行事之势。势是不能强造假为的,得有大思想、真城府。我在《美文是怎样写成的》一文中曾说到,古今文章家有两种,一是纯文人,一是政治家。文人之文情胜于理,政治家之文理胜于情。理者,思想也。写文章,说到底是在拼思想。只有政治家才能总结社会规律,借历史交替、风云际会、群雄逐鹿之势,纳雷霆于文字,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宣扬自己的政见。毛文属这一类。这种文字不是用笔写出来的,是作者全身心社会实践的结晶。劳其心,履其险,砺其志,成其业,然后发之为文。文章只是他事业的一部分,如冰山之一角,是虎之须、凤之尾。我们可以随便举出一些段落来看毛文的气势:
我们中华民族原有伟大的能力!压迫愈深,反动愈大,蓄之既久,其发必速,我敢说一句怪话,他日中华民族的改革,将较任何民族为彻底。中华民族的社会,将较任何民族为光明;中华民族的大联合,将较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诸君!诸君!我们总要努力!我们总要拼命地向前!我们黄金的世界,光华灿烂的世界,就在前面!
《民众的大联合》
这还是他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前的“五四”时期,刚要踏入“江湖”的文章,真是鸿鹄一飞便有千里之志。明显看出,这里有梁启超《少年中国说》的影子。文章的气势来源于对时代的把握,毛在新中国成立前的每个历史时期都能高瞻远瞩,甚至力排众议地发出振聋发聩之声。
当党内外对农民运动有动摇和微词时,他大声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井冈山时期,革命处于低潮时,他甚至用诗一样的浪漫语言预言革命高潮的到来:“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当抗日战争处在最艰苦的相持阶段,许多人苦闷、动摇时他发表了著名的《论持久战》指出:“武器是战争的重要的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力量对比不但是军力和经济力的对比,而且是人力和人心的对比。”“抗日战争是持久战,最后胜利是中国的——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你再看解放战争中他为新华社写的新闻稿:
英勇的人民解放军二十一日已有大约三十万人渡过长江。渡江战斗于二十日午夜开始,地点在芜湖、安庆之间。国民党反动派经营了三个半月的长江防线,遇着人民解放军好似摧枯拉朽,军无斗志,纷纷溃退。长江风平浪静,我军万船齐放,直取对岸,不到二十四小时,三十万人民解放军即已突破敌阵,占领南岸广大地区,现正向繁昌、铜陵、青阳、荻港、鲁港诸城进击中。人民解放军正以自己的英雄式的战斗,坚决地执行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命令。
《我三十万大军胜利南渡长江》
我军“摧枯拉朽”,敌军“纷纷溃退”“长江风平浪静”。你看这气势,是不是有《过秦论》中秦王振四海、制六合的味道?再看他在1949年第一届政协会议上的致辞:
诸位代表先生们,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将写在人类的历史上,它将表明:占人类总数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让那些内外反动派在我们面前发抖吧,让他们去说我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吧,中国人民的不屈不挠的努力必将稳步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是一个胜利者的口吻,时代巨人的口吻。新中国成立后美国搞核讹诈,他说:“帝国主义及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古今哪一个文章家有这样的气势!
从上面所举毛泽东不同时期的文章中,能看出他对自己的事业充满信心。为文要有丹田之气,不可装腔作势。古人论文,讲气贯长虹,力透纸背。韩愈搞古文运动,就是要恢复汉文章的质朴之气,他每为文前先读一遍司马迁的文章,为的是借一口气。以后人们又推崇韩文,再后又推崇苏东坡文,都有雄浑、汪洋之势。苏东坡说:“吾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他们的文章之所以有气势,是因为有思想,有个性的思想。毛泽东的文章也有思想,而且是时代的思想,曾是一个先进的政党、一支战无不胜的队伍的思想,与之不可同日而语。毛泽东也论文,他不以泉比,而是以黄河来比:“文章须蓄势。河出龙门,一泻至潼关。东屈,又一泻至铜瓦。再东北屈,一泻斯入海。……行文亦然。”毛在《讲堂录》中说:“才不胜今人,不足以为才;学不胜古人,不足以为学。”无论才学,他都是立志要超今人和古人的。如果说苏文如泉之涌,他的文章就是海之波涛了。
说理与用典
毛文的第二个特点是知识渊博,用典丰富。
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重在继承,从小孩子入私塾那一天起就背书,先背了一车经典,宝贝入库,以后用时再一件一件拿出来。毛泽东正当五四前后,新旧之交,是受过这种训练的。他自述其学问,从孔夫子、梁启超到拿破仑,什么都读。作为党的领袖,他的使命是从外国借来马克思主义,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一个旧中国。要让中国的民众和他领导的干部懂得他的思想,就需要用中国人熟悉的旧知识和人民的新实践去注解,就是他常说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是一件真本事、大本事,要革命理论、传统知识和革命实践三样皆通,缺一不可。特别要对中国的传统典籍烂熟于心,还能翻新改造,结合当前的实际。在毛泽东的书中我们几乎随处可见他恰到好处的用典。
这有三种情况。一是从典籍中找根据,证目前之理,比如在《为人民服务》中引司马迁的话: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作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张思德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这是在一个战士的追悼会上的讲话,作为领袖,除表示哀悼之外,还要阐明当时为民族大业牺牲的意义。他一下拉回到两千年前,解释我们这个民族怎样看待生死。你看,司马公有言,自古如此,你不能不信,一下增加了文章的厚重感。司马迁的这句话也因毛的引用而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更广为流传。忠、孝、仁、义是中国传统的道德观。毛引用它却这样给以新的解释:
要特别忠于大多数人民,孝于大多数人民,而不是忠孝于少数人。对大多数人有益处的,叫作仁;对大多数人利益有关的事情处理得当,叫义。对农民的土地问题、工人的吃饭问题处理得当,就是真正的行仁义。
《关于国民精神总动员的号召》
这就是政治领袖和文章大家的功力:能借力发力,翻新经典,为己所用;既弘扬了民族文化,又普及了经典知识。
二是到经典中找方法,以之来比喻阐述一种道理。
毛的文章大部分是论说文,是说给中国的老百姓或中低层干部听的。所以搬出中国人熟悉的故事,以典证理成了他常用的方法。这个典不一定客观存在,但它的故事家喻户晓,蕴含的道理颠扑不破。如七大闭幕词这样重要的文章,不但行文简短,只有千数字,而且还讲了一个《愚公移山》的寓言故事,真是一典扛千斤。毛将《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这些文学故事当哲学、军事教材来用,深入浅出,生动活泼。他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这样来阐述战争中的战略战术:
谁人不知,两个拳师放对,聪明的拳师往往退让一步,而蠢人则其势汹汹,劈头就使出全副本领,结果却往往被退让者打倒。《水浒传》上的洪教头,在柴进家中要打林冲,连唤几个“来”“来”“来”,结果是退让的林冲看出洪教头的破绽,一脚踢翻了洪教头。
孙悟空在他笔下,一会儿比作智慧化身,钻入铁扇公主的肚子里;一会儿比作敌人,跑不出人民这个如来佛的手心。1938年4月在对抗大的一次讲话中,他甚至还从唐僧的坚定、八戒的吃苦、孙悟空的灵活中概括出了八路军、新四军的“三大作风”。像这样重要的命题,这样大的方针他都能从典故中轻松地顺手拈来,从容化出。所以他的报告总是听者云集,欢声笑语,毫无理论的枯涩感。他是真正把古典融于现实,把实践融进了理论。
三是为了增加文章的渲染效果,随手拿来一典,妙趣横生。
在《别了,司徒雷登》中他这样来写美国对华政策的破产:“总之是没有人去理他,使得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没有什么事做了,只好挟起皮包走路。”这里用了中国古典散文名篇《陈情表》里的句子。司徒雷登那个孤立、无奈、可怜的样子,永远定格在中国人的记忆中了。就司氏本人来说,他对中国还是很有感情的,也为中国,特别是为中国的教育事业做了不少好事。但阴差阳错,他在历史变革的关键时刻扮演了一个特殊角色,也就只好背上了这个形象。
毛的用典是出于行文之必需,绝不卖弄,不故作高深地掉书袋。他是认真地研究并消化了经典的,甚至认真到考据癖的程度。如1958年刘少奇谈到贺知章的诗《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以此来说明唐代在外为官不带家眷。毛为此翻了《旧唐书》《全唐诗话》,然后给刘写信说:
唐朝未闻官吏禁带眷属事,整个历史也未闻此事。所以不可以“少小离家”一诗便作为断定古代官吏禁带眷属的充分证明。自从听了那次你谈到此事以后,总觉不甚妥当。请你再考一考,可能你是对的,我的想法不对。睡不着觉,偶触及此事,故写了这些,以供参考。
现在庐山图书馆还保存有毛在庐山会议期间的借书单,从《庐山志》《昭明文选》《鲁迅全集》到《安徒生童话》,内容极广。这里引出一个问题:一个领袖首先是一个读书人,一个读了很多书的人,一个熟悉自己民族典籍的人。他应该是一个博学的杂家,只是一方面的专家不行;只读自然科学不行,要读社会科学,读历史,读哲学。因为领导一个集团、一场斗争、一个时代靠的是战略思维、历史案例、斗争魄力和人格魅力。这些只有到历史典籍中去找,在数理化中和单一专科中是找不到的。一个不会自己母语的公民不是合格的公民,一个不熟悉祖国典籍的领袖是不合格的领袖。
讽刺与幽默
毛文的第三个特点是充满辛辣的讽刺和轻松的幽默。不装不假,见真人性。
人一当官就易假,就要端个架子,这是官场的通病。越是大官,架子越大,越不会说话。毛是在党政军都当过一把手的,仍然嬉笑怒骂,这不容易。当然他的身份让他有权这样,但许多人就是洒脱不起来。权力不等于才华。毛的文章虽然都是严肃重要的指示、讲话、决定、社论等,又都是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生成的,但是并不死板,并不压抑。透过硝烟,我们随处可见文章中对敌辛辣的讽刺和对自己人幽默的谈吐。讽刺和幽默都是轻松的表现,是举重若轻。我可以用十二分的力打倒你,但我不用,我只用一根银针轻刺你的穴道,你就酸痛难忍,哭笑不得,仆身倒地,这是讽刺;我可以用长篇大论来阐述明白一个问题,但我不用,我只用一个笑话就妙解其理,让你在轻松愉快中茅塞顿开,这是幽默。总之是四两拨千斤。这是一个领袖对自己的事业、力量和韬略有充分信心的表现。毛曾自信地说:“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正义的事业是任何敌人也攻不破的。”
我们先看他的讽刺。对国民党不敢发动群众抗战,毛在新闻稿中说:
可是国民党先生们啊,这些大好河山,并不是你们的,它是中国人民生于斯、长于斯、聚族处于斯的可爱的家乡。你们国民党人把人民手足紧紧捆住,敌人来了,不让人民自己起来保卫,而你们却总是“虚晃一枪,回马便走”。
《衡阳失守后国民党将如何?》
辽沈战役敌军大败,毛这样为新华社写消息:
从十五日至二十五日十一天内,蒋介石三至沈阳,救锦州,救长春,救廖兵团,并且决定了所谓“总退却”,自己住在北平,每天睁起眼睛向东北看着。他看着失锦州,他看着失长春,现在他又看着廖兵团覆灭。总之一条规则,蒋介石到什么地方,就是他的可耻事业的灭亡。
《东北解放军正举行全线进攻》
他讽刺党八股像“懒婆娘的裹脚,又长又臭”,是“只有死板板的几条筋,像瘪三一样,瘦得难看,不像一个健康的人”。真是个漫画高手。
我们再看他的幽默。毛一生担军国之重任,不知经历了多少危急关头、艰难局面,但在他的笔下常常是付之一笑,用太极推手轻松化开,这不容易。长征是人类史上少有的苦难历程,毛却乐观地说:“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历史上曾经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到文化的重要时他说:我们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朱(德)总司令的,一支是鲁(迅)总司令的(正式发表时改为“拿枪的军队”和“文化的军队”)。他在对斯诺讲到自己的童年时风趣地说:“我家分成两‘党’。一个就是我的父亲,是‘执政党’。‘反对党’由我、我母亲和弟弟组成。”斯诺听得哈哈大笑。
关于社会主义经济这样大的理论问题,他说:
搞社会主义不能使羊肉不好吃,也不能使南京板鸭、云南火腿不好吃,不能使物质的花样少了,布匹少了,羊肉不一定照马克思主义做,在社会主义社会里,羊肉、鸭子应该更好吃,更进步,这才体现出社会主义比资本主义进步,否则我们在羊肉面前就没有威信了。社会主义一定要比资本主义还要好,还要进步。
《1956年在知识分子会议上的讲话》
1939年7月7日,他对即将上前线的陕北公学(即后来的华北联合大学)师生讲话,以《封神演义》故事作比:
姜子牙下昆仑山,元始天尊赠了他杏黄旗、四不像、打神鞭三样法宝。现在你们出发上前线,我也赠给你们三样法宝,这就是: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
这是比兴手法,只借“三样法宝”的字面同一性。1957年他在对我留苏学生讲话时说:“现在的世界形势是东风压倒西风。”这也是借《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话,与原意无关,只借“东风”“西风”这个字意。文章有意荡开去,显得开阔、轻松,好似从远处往眼前要说的这个问题上搭了一座引桥。鲁迅先生也曾有这样的用法:
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它。清朝的刚毅因为憎恨“洋鬼子”,预备打他们,练了些兵称作“虎神营”,取虎能食羊、神能伏鬼的意思,也就是这道理。
《父亲的病》
毛是很推崇鲁迅的,他深得其笔法。
尖锐的讽刺,见棱见角,说明他眼光不凡,总是能看到要害;轻松幽默的谈吐,不慌不忙,说明他的肚量和睿智,肚子里有货。中共早期的领袖有此才,二战时的国际领袖也有此才,如丘吉尔就以幽默闻名。战后英国国会通过提案,拟塑一尊丘吉尔的铜像,置于公园。丘吉尔回绝道:“多谢大家的好意,我怕鸟儿会在我的头上拉屎,还是请免。”新中国成立后全国人大拟决议给毛泽东授大元帅衔,毛说:“我穿上你那个元帅服怎么下基层,免了吧。”毛之后中国的掌舵人邓小平也是幽默的。1978年10月邓访问日本,这是一次打破僵局、恢复邦交、学习先进的破冰之旅,任务很重。邓说,我来目的有三,一是互换条约,二是看看老朋友,三是像徐福一样,来寻“仙草”的。日本人听得笑了起来。他们给邓最好的接待,给他看最先进的技术和管理。苦难出人才,时势造英雄,这是一种多么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我们常说,领袖也是人,但领袖必须是一个有个性、有魅力的真实的人,照葫芦画瓢是当不了领袖的。
通俗与典雅
毛文的第四个特点是通俗与典雅完美地结合。记得我第一次接触毛的文章,是在中学的历史课堂上,没耐心听课,就去翻书上的插图,看到《新民主主义论》的影印件,如蚂蚁那么小的字,一下就被它的开头几句所吸引:“抗战以来,全国人民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大家以为有了出路,愁眉锁眼的姿态为之一扫。但是近来的妥协空气,反共声浪,忽又甚嚣尘上,又把全国人民打入闷葫芦里了。”我不觉眼前一亮,一种莫名的兴奋,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文字,说不清是雅,是俗,只觉得新鲜,很美。放学后就回家找来大人的《毛泽东选集》读。我就是这样沿着山花烂漫的曲径小路,一步一步直到政治大山的深处。
毛泽东是乡间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又是战火中锻炼出来的领袖。在学生时期他就受过严格的古文训练,后来在长期的斗争生涯中,一方面和工农兵厮磨在一起,学习他们的语言;一方面又手不释卷,和各种书,如文学书籍,小说、诗词、曲赋、笔记缠裹在一起,须臾不离。他写诗、写词、写赋、作对、写新闻稿和各种报告、电稿。如果抛开他的军事、政治活动不说,他完全够得上一个文人,就像中共的早期领袖李大钊、陈独秀、瞿秋白一样。毛与他们的不同是又多了与工农更密切的接触。所以毛的文章典雅与通俗共存,朴实与浪漫互见。时常有乡间农民的口语,又能见到唐诗、宋词里的句子。忽如老者炕头说古,娓娓道来;又如诗人江边行吟,感天撼地。
我们先看一段他早期的文字,这是他1916年在游学的路上写给友人的信:
今朝九钟抵岸,行七十里,宿银田市。……一路景色,弥望青碧,池水清涟,田苗秀蔚,日隐烟斜之际,清露下洒,暖气上蒸,岚采舒发,云霞掩映,极目遐迩,有如画图。今夕书此,明日发邮……欲以取一笑为快,少慰关垂也。
《致萧子升信》
这封手书与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郦道元的《三峡》相比如何?其文字清秀不分伯仲。我们再看他在抗日时期的《祭黄帝陵》:
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聪明睿智,光被遐荒;建此伟业,雄立东方。世变沧桑,中更蹉跌;越数千年,强邻蔑德。琉台不守,三韩为墟;辽海燕冀,汉奸何多。以地事敌,敌欲岂足;人执笞绳,我为奴辱。懿维我祖,命世之英;涿鹿奋战,区宇以宁。岂其苗裔,不武如斯;泱泱大国,让其沦胥。东等不才,剑屦俱奋;万里崎岖,为国效命。频年苦斗,备历险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各党各界,团结坚固;不论军民,不分贫富。民族阵线,救国良方;四万万众,坚决抵抗。民主共和,改革内政;亿兆一心,战则必胜。还我河山,卫我国权;此物此志,永矢勿谖。经武整军,昭告列祖;实鉴临之,皇天后土。尚飨!
从此文我们可以看出他深厚的古文根底。毛在延安接受斯诺采访时说,他学习韩愈文章是下过苦功的,如果需要他还可以写出一手好古文。我们看他早期的文字何等的典雅。但是为了斗争的需要、时代的需要,他放弃了自己熟悉的文体,学会了使用最通俗的文字。他说讲话要让人懂,反对使用“霓裳”之类的生僻词。请看这一段: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国大多数人民走这一条路。我们今天已经领导着有九千一百万人口的根据地,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大些,才能取得全民族的解放。
《为人民服务》
再看这一段:
此间首长们指示地方各界切勿惊慌,只要大家事前有充分准备,就有办法避开其破坏,诱敌深入,聚而歼之。今春敌扰河间,因我方事前毫无准备,受到部分损失,敌部亦被其逃去。此次务须全体动员对敌,不使敢于冒险的敌人有一兵一卒跑回其老巢。
新华社消息《华北各首长号召保石沿线人民准备迎击蒋傅军进扰》
你看“走到一起”“还不够”“切勿惊慌”“就有办法”等等,这完全是老百姓的语言,是一种面对面的告诫、谈心。虽是大会讲话、新闻电稿却通俗到明白如话。但是典雅并没有丢掉,他也有许多文字端庄、严谨,气贯长虹的文章,如:
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如果这一步也值得骄傲,那是比较渺小的,更值得骄傲的还在后头。在过了几十年之后来看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胜利,就会使人们感觉那好像只是一出长剧的一个短小的序幕。剧是必须从序幕开始的,但序幕还不是高潮。中国的革命是伟大的,但革命以后的路程更长,工作更伟大,更艰苦。这一点现在就必须向党内讲明白,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我们有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武器。我们能够去掉不良作风,保持优良作风。我们能够学会我们原来不懂的东西。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中国人民不但可以不要向帝国主义者讨乞也能活下去,而且还将活得比帝国主义国家要好些。
《在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报告》
而更多的时候却是“既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亦庄亦谐,轻松自如。如:
若说:何以对付敌人的庞大机构呢?那就有孙行者对付铁扇公主为例。铁扇公主虽然是一个厉害的妖精,孙行者却化为一个小虫钻进铁扇公主的心脏里去把她战败了。柳宗元曾经描写过的“黔驴之技”,也是一个很好的教训。一个庞然大物的驴子跑进贵州去了,贵州的小老虎见了很有些害怕。但到后来,大驴子还是被小老虎吃掉了。我们八路军新四军是孙行者和小老虎,是很有办法对付这个日本妖精或日本驴子的。目前我们须得变一变,把我们的身体变得小些,但是变得更加扎实些,我们就会变成无敌的了。
《一个极其重要的政策》
“文章五诀”形、事、情、理、典,毛文是最好的典范。不管是论文、讲话、电稿等何种文体,他都能随手抓来一个形象,借典说理或借事言情,深入浅出。毛文开创了政论文从未有的生动局面,工人农民看了不觉为深,专家教授读了不觉为浅。他之前这样的人物不多,他之后这样的领袖也还没有出现。
毛泽东是有大志的人,他永远有追求不完的目标。其中一个目标就是放下身段,当一个行吟的诗人,当一个作家。他多次说过要学徐霞客,要顺着长江、黄河把祖国大地丈量一遍。他又是一个好斗争的人,他有一句名言:“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其实除了天、地、人,他的革命生涯中还有一个斗争对象,就是:文风。他对群众语言、古典语言是那样地热爱,对教条主义的语言、官僚主义的语言是那样地憎恨。延安“整风运动”中,他把文风与学风、党风并提,讨伐“党八股”,给它列了八大罪状,说它是对五四运动的反动,是不良党风的最后一个“防空洞”。新中国成立之初《人民日报》发表长篇社论,号召正确使用祖国语言,他在改稿时特别加了一句:“我们的同志中,我们的党政军组织和人民团体的工作人员中,我们的文学家教育家和新闻记者中,有许多是精通语法、会写文章、会写报告的。这些人既然能够做到这一步,为什么我们大家不能做到呢?当然是能够的。”(《人民日报》1951年6月6日)后来我们渐渐机关化了,文件假、大、空的语言多了,毛对此极为反感,甚至是愤怒,他严厉要求领导干部亲自写文章,不要秘书代劳,他批评那些空洞的官样文字:“讲了一万次了,依然纹风不动,灵台如花岗之岩,笔下若玄冰之冻。哪一年稍稍松动一点,使读者感觉有些春意,因而免于早上天堂,略为延长一年两年寿命呢?”(1958年9月2日的一封信)他是一辈子都在和“党八股”的坏文风做斗争的。可惜他没有看到现在文风之江河日下,“假大空”之登峰造极,否则他会拍案大骂,或者会被活活气死的。
功过与才艺
毛泽东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又是一个有错、有过的人物。这在官方已有党中央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从文章方面说,毛也是成也文章,败也文章。他以大气魄写过许多好文章,但也写了气势不小的《炮打司令部》,发动了“文革”。他相信文章能指挥全党,调动天下。1959年,庐山会议时,“人民公社”“大跃进”的败象已露,他仍大声宣布要亲自写一篇一万字的《人民公社万岁》。他辛辣幽默,痛斥反动与落后,但后来却以自己的错误来讽刺别的同志的正确,如挖苦反冒进的周恩来写不出“跃进”文章,说不愿加快合作化的邓子恢是“小脚女人”;他善用典故,却在庐山会议上借枚乘的《七发》来嘲笑反对“大跃进”的张闻天是发疟疾病,等等。这些都白纸黑字地给后人留下了话柄。历史很有意思,总是把一个大人物推到最高的位置,让他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才智,建功立业,却又给他权力,让他有条件去犯大错误。
毛的功过自有评说,我们这里要说的是勿让功过掩盖了他的才艺,勿因情感好恶忽略了他的文章。比如他的书法,大多数人都能认同。因为书法更偏重于形式艺术,离内容较远。其实文章写作也是一门艺术,也有许多形式方面的规律和技巧。毛泽东是职业政治家,但是死后的毛泽东并不全靠政治吃饭。“文章千古事,纱帽一时新。君看青史上,官身有几人?”不像我们现在的许多干部,退休后一没有会开,就坐卧不宁,无所适从。其实这也不是个新问题,就是古代的皇帝、宰相(他们也是职业政治家)也分两种,有的人亡政息,有的死后还活在他的业余生活中或者艺术王国里。这与他们的政绩没有多大关系。如魏武帝的诗、李后主的词、宋徽宗的画,还有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艺术就是艺术。当年骆宾王曾起草了《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武则天看后鼻子都气歪了,但还是忍不住夸奖是好文章。文章的最后一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名传后世,抗战时毛泽东还将它作了社论的标题。骆武之争,人们早已忘记,而这篇文章却成了檄文的样板。可见文章是一门独立的学问。
细读毛泽东的文章,特别是他的独特的语言风格,足可自立为一门一派,只可惜常被政治所掩盖。今年是毛泽东诞辰120周年,红尘过后,斯人远去,还有必要静下心来研究一下他的文章。这至少有两个用处。一是专门搞写作的人可从中汲取一点营养,特别是注意补充一点文章外的功夫,好直起文章的腰杆;二是身在高位的人向他学一点写作,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能增加领导的魅力。打天下靠笔杆子,治天下更要靠笔杆子。
2013年1月21日写毕,2月10日(正月初一)改定
《人民日报》2013年2月28日整版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