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说人生(4)

节者,接也。事物都不可能一帆风顺直线前进。都是有节有序,走走停停,接力而行。节是一个运动着的概念。这首先是宇宙运行的规律,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圈,因所处位置不同,就分出二十四个节气。从春到冬节节递进,就这样走过了一年。人的成长也有“节”,从孩童时节、学生时节、工作时节,直到退休后的晚年时节,所以社会规定了儿童节、青年节、老人节,从小到老就这样一节一节度过了一生。植物的生长也有“节”,最典型的是竹子,竹管中空外直,美则美矣,但每隔尺许必得有一停顿,然后接着长,是为一节,如果一直到顶,就不成材,就不堪为用。务过农的人都知道玉米拔节,夏季的夜晚浇过一场透水,你在玉米地旁听吧,噼啪作响,那是田野里生命的交响。无论有生命的还是无生命的事物都是接续前进,走过一节,再拔一节,这是一个生命动态的过程。

节者,结也。古人在无文字之前就发明了结绳记事。顺顺溜溜的绳子上打了一个结,必是有事要记住,平平常常的日子里规定了一个节日,必是有事值得纪念。节,是一个时间的概念。值得纪念的有好事也有坏事,好事如“五四”青年学生反帝纪念日、“8·15”日寇投降纪念日、“十一”国庆纪念日等。坏事如“七七事变”纪念日、“南京大屠杀”纪念日等。不过我们常把好事称节日,坏事称纪念日。就是对一个伟人,人们也是既记住他的生日,也记住他的忌日。好事纪念,是为发扬光大,要庆要贺;坏事不忘,是为警惕小心,要常思常想。郭沫若就写过著名的《甲申三百年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人生、社会只有在好坏反正的对立斗争中才能前行。节是一个社会运行中的坐标。一个国家规定国庆节,是让国民知道立国不易,忘了国庆日就是忘国;一个民族用最典型的风俗礼习来过自己的节,是提醒同胞不要忘祖。中国人把阴历七月十五定为鬼节,外国人有亡灵节,是要生者不忘掉死者。节,是在时间的长绳上打了几个结,叫我们一步一回头,积累过去,创造未来。

节者,截也。它专截取生活中最有意义的日子,再以这日子为旗帜,去选择截取一定的地域、一定的人群,从而强化生活中不同的个性。你看各国、各民族都有自己的节。青年人有青年节,老年人有老年节,妇女有妇女节,基督徒有自己的圣诞节,连最自私的情人们也要为自己规定一个情人节。这节还是拦截人们感情的闸门。你看春节那返乡的人流如潮如海,元宵、中秋、重阳,无论哪一个节都是在开启人们的某一种思绪。节有最小者是每个人自己的生日,最大者是全地球每三百六十五天过一个元旦节,而火星则每六百八十六天过一个元旦节。我有时突发奇想,现在人们还没有找到宇宙大爆炸诞生的那一日,如果找到了那一天,又找到了外星人,大家同庆宇宙的元旦节,不知会是什么样子。这样想来,节又是一个划分空间的概念。此节与彼节可以有关,也可无关。而当最多的人同时关注一个节日时,那就是最大范围的大同。当一个人被写入一个节日时,他就有了最高的威望,如伟人的生日总是被列为纪念日。

知道了节是生命的过程,我们就会格外地珍惜它。要节节而进,奋勇而行,谨守人生之节、人格之节。节既是时间的概念,就在提醒我们生命的流失,我在一篇文章里曾发问,是谁发明了“年”这个东西,直将我们的生命寸寸地剁去。我们一方面要节约生命,勿使岁月空度;另一方面又承认节序难违,不要强挽流水,而是重在享受生命的过程。节又是一个空间的概念,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群、多少民族、多少个国家和组织就有多少个节日,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生日。它提醒我们“喜吾节以及人之节”,每当节日来临时不要忘了相互庆贺,邻国国庆要发个贺电,亲友过节要送束鲜花,老人记着儿童节,青年人不要忘了父亲节、母亲节和重阳节。节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互相联系的纽带,是一个爱的纽结。

想明白了以上的意思,我们就天天都在过节,天天都在为别人祝福和在被别人祝福之中。

砍的不如旋的圆

“砍的不如旋的圆”,这是我家乡的农民常说的一句俗话。意即你办事要开窍,不要用死力气。用现在的话说,要减少盲目性,跳出误区。比如你要做一个木球,可以用斧子慢慢地去砍,但总不如在旋刀下飞快地一旋,便又光又圆。我在孩童时就听到这句话,现已过花甲之年还常常想起,可见真理总是颠扑不破,历久弥新。过去我当记者时经常碰到一些热心写稿的通讯员,他们几十年如一日地写稿、投稿,甚至不远千里来报社送稿,但命中率极低。有的虽已白发苍苍,还是乐此不疲。后来又碰到一些多少有点权力的干部将自己的讲话、随感、日记,甚至文件汇集,一本一本地出书,以为这样就有政绩、有名气。这正是用斧子砍制一个木球。

砍和旋到底有什么不同?其实就是跳出自我,敢于革新。就隔一层窗户纸,捅破之后就是质的飞跃。

由砍到旋首先是方法的革命。成语“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这是讲意志、恒心,你真的用绳锯木、水穿石,这要等到何年何月?方法不变,隔靴搔痒。往大的说,工具和方法是生产力,推动着社会的进步。马克思说:“手推磨产生的是封建主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的社会。”往小的说,工具和方法是一个人取得成功的助推器,是他的生存力。

其次,由砍到旋是知识的跃升。你为什么只知道闷头砍,是因为你没有新知识,抱残守缺,还自鸣得意。如计算一道天文数字的大题,人家用计算机算,你却用手算、珠算,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只能这样。在别人看来很无聊的文字你却在津津有味地写,因为你没有这方面的审美知识,不知道什么叫好,总在一个低标准上重复。

第三,由砍到旋是规律的掌握,是从实践到理论的飞跃。一个掌握了规律和理论的人一下子就能从根本上判断出这件事该干还是不该干。历史上不知有多少人痴迷着制造永动机,而科学家只需用“能量守恒”四个字就将此事判了死刑。

“砍”与“旋”,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如要跨越必得有“惊险的一跳”。

我们曾有过因“砍”而败的惨痛教训。“大跃进”的失败,是用战争的方法来“砍”经济建设;“文化大革命”的失败,就是用革命党的理论来“砍”执政。就是现在也有许多事还沉湎于这种“砍”的盲目和自豪之中。据统计,我国每年拍十四万集电视剧,而能播出的不到四分之一,每年出版四千三百部小说,人们能记住的又有几何?再说到每年的会议、报告、文件就更是一个天文数字。废品之多、废话之多,群众早已经看得很发笑了,但还是乐此不疲,继续耐心地“砍”制一件皇帝的新衣。

为什么总是跳不出保守、封闭的误区?原来除方法、知识、理论之外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障碍,就是太追求功利,自欺欺人。这样说来,砍与旋又不只是一个方法问题,这背后又有价值观、人生观在起作用了。

人,最难的是跳出自我。

年感

钟声一响,已入不惑之年;爆竹声中,青春已成昨天。是谁发明了“年”这个怪东西,它像一把刀,直把我们的生命,就这样寸寸地剁去。可是人们好像还欢迎这种切剁,还张灯结彩地相庆,还美酒盈杯地相贺。我却暗暗地诅咒:“你这个叫我无可奈何的家伙!”

你在我生命的直尺上留下怎样的印记呢?

有许多地方是浅浅的一痕,甚至今天想来都忆不起是怎样划下的。当小学生时苦等着下课的铃声,盼着星期六的到来,盼着一个学年快快地逝去。当大学生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的年代,整日乱哄哄地集会,莫名其妙地激动,慷慨激昂地斗争,最后又都将这些一把抹去。发配边疆,白日冷对大漠的孤烟,夜里遥望西天的寒星。这许多岁月就这样在我的心中被烦恼地推开,被急切切地赶走了。年,是年年过的,可是除却划了浅浅的表示时间已过的一痕,便再没有什么。

但在有的地方,却是重重的一笔,一道深深的印记。当我学会用笔和墨工作,知道向知识的长河里吸取乳汁时,也就懂得了把时间紧紧地攥在手里。静静的阅览室里,突然下班的铃声响了,我无可奈何地合上书,抬头瞪一眼管理员。本是被拦蓄了一上午的时间,就让她这么轻轻一点,闸门大开,时间的绿波便洞然泻去,而我立时也成了一条被困在干滩上的鱼。后来从事文字工作,当我一人伏案写作时,我就用锋利的笔尖,将一日、几时撕成分秒,再将这分分秒秒点瓜种豆般地填到稿纸格里。我拖着时间之车的轮,求它慢一点,不要这样急。但是年,还是要过的。记得我第一本书出版时,正赶上一个年头的岁末。我怅然对着墙上的日历,久久地像望着山路上远去的情人,望着她那飘逝的裙裾。但她也没有负我,留下了手中这本还散着墨香的厚礼。这个年就这样难舍难分地送去了,生命直尺上用汗水和墨重重地画下了一笔。

想来孔夫子把四十作为“不惑”之年也真有他的道理。人生到此,正如行路爬上了山巅,登高一望,回首过去,我顿然明白,原来狡猾的岁月是悄悄地用一个个的年来换我们一程程的生命的。有那聪明的哲人,会做这个买卖,牛顿用他生命的第二十三个年头换了一个“万有引力”,而哥白尼已垂危床头,还挣扎着用生命的最后一年换了一个崭新的日心说体系。时间不可留,但却能换得做成一件事,明白一个理。而我过去多傻,做了多少赔钱的,不,赔了生命的交易啊!假若把过去那些乱哄哄的日子压成一块海绵,浸在知识的长河里能饱吸多少汁液,假使把那寒夜的苦寂变为积极的思索,又能悟出多少哲理。

时间这个冰冷却又公平的家伙,你无情,他就无意;可你有求,他就给予。人生原来就这样被年、月、时,一尺、一寸、一分地度量着,人生又像一支蜡烛,每时都在做着物与光的交易。但是总有一部分蜡变成光热,另一部分变成了泪滴。年是年年要过的,爆竹是岁岁要响的,美酒是每回都要斟满的,不过,有的人在傻呵呵地随人家过年,有的却微笑着,窃喜自己用“年”换来的果实。

这么想来,我真清楚了,真的不惑了。我不该诅咒那年,倒后悔自己的过去。人,假如三十或二十就能不惑呢?生命又该焕发出怎样的价值呢?

享受岂能是头衔?

有一件事想了很久,不吐不快。

常见报刊上或会议上介绍某人时,或在名片上印头衔时称: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甚至追悼会上也不忘加这一条。这个“津贴”首施行于刚打倒“四人帮”后,改革之初。那时知识分子长期受压,待遇很低,生活拮据,于是为一部分精英人才发津贴,有重视知识、重视人才之意,后延续下来。不想这倒使一些人用来做了终身夸耀的资本,动不动就“我享受国务院津贴”(类似提法还有“享受正部级医疗待遇”之类)。事情虽小,却关价值观和社会风气。

津贴是什么?就是生活补助。正常情况下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很少要人补助,如果真拿了别人或政府给的补助也会心怀愧疚,低调处事,加倍工作。现在反过来了,把“津贴”挂在嘴边,印之名片,显于报章,足见其浅。此现象文科多于理科,而犹以书画界为最。媒体也无知,跟着捧。就像某一级首长,在单位吃小灶,出门坐小车,这本是一种生活、工作待遇。如果每开会或印名片,都要称:享受小灶、小车者某。这成何体统,他还算个首长吗?记得前些年,有某大学教授写了一书稿,投之某出版社,数月无回音,便写信去催问。内容只一句话:某日寄去某稿,不知下文如何。下面的落款倒有二十多个头衔,包括“享受津贴”,占了大半页纸。那个编辑也有水平,先用大半页纸照抄了这二十多个头衔,再呼某某先生,正文也只有一句话:“水平不够,恕不能用。”想来这编辑回信的当时内心一定荡起一种强烈的厌恶与轻蔑,他指的水平绝不只是文稿的水平。

记得当年我在基层当记者,跑乡村学校。那些最基层的乡间知识分子生活困难,县里重才,就特批给一些老教师每逢重大节日可享受二斤猪肉的供应。但我从未听到过哪个教师自我介绍:享受猪肉二斤。居里夫人是唯一得过两次诺贝尔奖的女科学家,但她从不拿这个奖说事,还把金质奖章给小女儿在地上踢着玩。无论大的还是小的知识分子,无论做事还是学问,一个最基本的素质就是脚踏实地,不欺世盗名。

我们常说,知识分子是国家和社会的精英。精英者,思想之精,品德之英,又学有所专,能为社会之脊梁,公民之师范。知识者,先知耻而后知识,耻于沽名,耻于钓誉,不耻下问,沉下心来做事情,做学问。今身为国家级的精英,一点区区津贴念念不忘,又设法挪作虚名,社会泡沫何其多,国事实堪忧!国要强,先强国民;国民要强,先强知识精英层。我担心,如果有人出国去也印一张“享受”字头的名片,一是外国人看不懂,二是真看懂了就更糟,要大丢人格、国格。我们常批评世风浮躁,怨青年人不成熟、文艺圈太浮浅、干部无学等等。殊不知精英之浮,才真正是社会的危机。况时过境迁,时下知识层早已无冻馁之虞,那个津贴之法不要也罢,徒乱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