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此刻不要回头(5)

他点头表示同意。“太感谢你了,希尔太太,”他说,“我们会设法马上赶回去。我相信乔尼被照顾得很好。替我们谢谢你丈夫。再见。”

他放下听筒,扫视着自己的周围:乱糟糟的床铺,地板上的行李箱,到处散落的包装棉纸。篮子、地图、书籍、大衣,所有他们用汽车带过来的东西。“上帝啊,”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没用的破烂货。”电话铃又响了。大厅值班员说,他为他们二人成功预订了卧铺,还订了一个车位,是明晚的列车。

“是这样,”接电话的劳拉对着听筒说,“你可不可以为我在今天中午从威尼斯飞往伦敦的飞机上订一个座位?我们其中之一务必今晚赶回家里。我的丈夫可以开着汽车明天走。”

“等一等,别挂,”约翰打断她,“没必要这么慌张。差二十四小时真的有什么区别吗。”

焦虑让她的脸上血色全无。她转过来对着他,几近发狂。

“对你可能没什么区别,但对我有。”她说,“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我不要失去另外一个。”

“好的,亲爱的,好的……”他把手伸给她,但她不耐烦地拨开它,继续给值班员做指示。他转身继续打点行装。没必要再说什么。她想怎么办,最好就遂她的心愿。他们当然也可以都坐飞机回去,等一切安排妥帖,乔尼也好些了,他再回来取车,沿着来时的线路穿过法国开回去。虽说有点儿辛苦,开销也大。但如果让劳拉飞回去,自己带着汽车从米兰坐火车走,那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飞回去。”他试探地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但她根本不为所动。“那么做就太荒谬了,”她不耐烦地说,“只要我今天晚上一到那儿,你随后稳稳当当地坐火车走。这么做才合情合理。此外,我们也需要用车,到医院来回跑什么的。还有我们的行李。我们不能把这些东西留在这儿,自己一走了之。”

是行不通,他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个愚蠢的想法。只是因为——说到底,他跟她一样为乔尼着急,只是不打算说出来罢了。

“我到楼下盯着点儿那个值班员,”劳拉说,“如果人到了现场,他们总会尽力一些。我今晚要用的东西都装好了,我只带我的小箱子就行,其他东西你用车带回来。”她出了卧室还不到五分钟,电话铃响了。是劳拉。“亲爱的,”她说,“真是顺利极了。值班员为我在一架包机上订了个座位,一小时内就要离开威尼斯。大概十分钟后有一艘特殊的摩托艇直接从圣马可广场把乘客送往机场。包机的乘客里有人取消了行程。用不了四个小时,我就能到达盖特威克机场了。”

“我马上下楼。”他告诉她。

他在前台跟她会合。她不再显得焦虑和憔悴,而是充满了行动的决断。她已经踏上旅途了。他仍然希望能跟她一起走,无法忍受在她走后一个人继续留在威尼斯。一想到要把车开到米兰,孤身一人在酒店度过一个单调乏味的夜晚,然后是漫长熬人的一天,接着又要在火车上待上一整夜,他心里就会充满无法忍受的沮丧,更不要说他还在为乔尼着急。他们来到圣马可广场的栈桥,码头在雨后变得亮闪闪的,微风吹来,货摊上的明信片、围巾和旅游纪念品随风飘舞,游客们蜂拥而出,到处闲逛,志得意满,享受着眼前快乐的一天。

“我今晚从米兰打电话给你,”他告诉她,“希尔夫妇会给你安排住宿,我想。要是你在医院,他们会告诉我最新的消息。那一定是你的包机同行乘客,他们在等着你过去呢!”

乘客们走下栈桥,登上等候在那儿的一条快艇,他们携带的行李上都带着“联盟杰克”的标签。他们大多是中年人,看上去由两个卫理公会的牧师负责。其中一个朝劳拉走过来,伸出一只手,微笑时露出一排闪闪发光的假牙。“你大概就是加入我们返程飞行的那位女士。”他说,“欢迎登船,欢迎光临友谊联盟。我们都很高兴认识你。很抱歉我们无法为您丈夫也提供一席座位。”

劳拉迅速转身,吻了吻约翰,嘴角稍一抖动泄露出她内心的笑意。“你觉得他们会不会突然唱起赞美诗?”她低声说,“照顾好自己,我的丈夫。今晚给我打电话。”

驾驶员按响了汽笛,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怪,这会儿劳拉也下到舱里,跟乘客们站在一起,挥着手,她那猩红的大衣在同行者们更为朴素的衣着中间增添了一片亮色。汽艇再次拉响汽笛,旋即驶离栈桥。他站在那里望着它,心里涌上一种巨大的失落。然后他转身走开,回到酒店,周遭明媚的天气开始消失,变得愈发凄凉。

回到酒店卧室,他想到:世上再没有比腾空的房间让人感到忧郁了,尤其是刚刚占用过的迹象依然随处可见。劳拉的旅行箱放在床上,她的另一件大衣没有带走。梳妆台上留着搽粉的痕迹。纸巾上带着口红印,扔在纸篓里。就连那管牙膏也已被挤干了,放在洗脸盆上方的玻璃架上。像往常一样,大运河上来往船只的声响偶尔从打开的窗子传进来,但劳拉不在这儿,她再也不会听到,也不会站在小阳台上向外张望了。乐趣没有了,那种感觉也没有了。

约翰打包好行李,把一件件东西准备停当,然后到楼下结账。前台接待员正在迎接新来的客人。人们坐在露台上,俯瞰大运河,读着报纸,愉快的一天正在等待他们。

约翰决定早点儿吃午餐,就在酒店的露台上,因为这地方很熟悉,然后让服务生把行李送到渡口,那里有直接从圣马可广场去罗马广场的渡轮,他的车就放在那边的车库里。头天那顿可怕的晚餐让他现在饥肠辘辘,侍者中午时分推来冷餐推车,让他不禁食欲大振。即使在这里也有了点儿变化。领班侍者,他们的“特殊朋友”,现在正好休班,他和劳拉常坐的那张桌子也给新到的人——一对蜜月情侣占去了。看着一张张欢快的笑脸,自己则被带到大花瓶后面的一张小单人桌,这让他心里难免一阵酸楚。

“现在她已经起飞了,”约翰想,“她已如愿踏上归途。”他想象着劳拉坐在牧师中间,无疑会告诉他们乔尼生病住院,天知道她还会说些什么。不管怎么说,那对孪生姐妹的通灵术现在可以休息了。她们的愿望已经实现。

午餐完毕,没必要继续逗留在露台上喝咖啡了。他希望尽快离开这里,取回自己的车,启程去米兰。他到前台道了别,然后由一个服务生陪着,帮他把行李装上一辆小轮推车,再次前往圣马可广场的栈桥。他登上蒸汽渡轮,把行李堆在身边,四周都是拥挤的乘客。想到就要离开威尼斯,他心头又是一紧:他们还会再来吗?一年后……或是三年以后……他不知道。差不多十年前他们蜜月时初见芳容,第二次造访则是环游之前顺路经过,这次的十天假期却告夭折,就这样突然结束了。

阳光下的河水闪闪发光,房舍建筑熠熠生辉,戴着墨镜的游客在快速远去的河岸上来来往往,鱼贯而行。渡轮沿着大运河破浪前进,他们住的酒店露台已经看不见了。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印象,那些令人备感亲切的外墙、阳台、窗户、河水拍打着那些朽败宫殿下方地窖的台阶,还有邓南遮[1]的故居,那个带花园的小红房子——“这是咱家”,劳拉说,假装那房子是他们的——很快,轮渡往左一转朝罗马广场驶去,这样也就无法看到运河的最佳部分,里亚尔托岛,以及远处的宫殿了。

另一艘前往下游的渡轮从他们身边经过,上面坐满了乘客,他脑子里猛然间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希望自己能跟他们换换地方,跟着这些幸福的游客返回去游览威尼斯和其他地方。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劳拉,穿着她那件猩红色的大衣,身边站着两个孪生姐妹,那个较活跃的姐姐用手挽着劳拉的胳膊,在认真地说着什么,劳拉手上比画着,风吹着她的头发,看上去一脸忧伤。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惊得他无法喊出声来,或者挥一挥手,再说她们也根本听不到、看不见他,他坐的船很快就开了过去,驶向相反的方向。

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架包机肯定延误了,根本就没有起飞。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劳拉没有往酒店给他打电话?那该死的姐妹俩又在干什么?她是在机场碰到她们的吗?这是巧合吗?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着急?他想不出任何解释。也许那次航班被取消了。那样的话,劳拉无疑要直接回宾馆,希望在那儿找到他,打算最后还是跟他一道开车去米兰搭第二天晚上的火车。该死的,这真是太乱了。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渡轮一到罗马广场就马上给酒店打电话,告诉她在那儿等着,等他回去接她。至于那对该死姐妹,让她们滚一边去。

渡轮停靠在栈桥边上,自然是一阵前呼后拥,人们争相上岸。他还得找个搬运工来搬行李,然后等着搬运工找到一部电话。找零钱、查询号码又耽搁了一会儿。最后他终于接通了,幸运的是,他认识的那个接待员仍在前台值班。

“出现了一些可怕的混乱情况。”他说,跟对方解释劳拉行程有变,现在她正赶往酒店——他看见她跟两个朋友在一艘渡轮上。前台能否跟她解释一下,告诉她在那儿等着?他会搭乘下一班渡轮回去接她。“不论是什么情况,都别让她走,”他说,“我一定尽最快速度赶回去。”前台接待员完全听明白了,约翰挂断了电话。

感谢上帝,劳拉没在他打通电话前回到酒店,否则他们会告诉她,他已经动身去了米兰。搬运工还带着行李在那儿等着,看来最省事的办法是跟他走着去车库,把这些东西交给车库办公室负责的那个伙计,让他照看个把小时,等他带着妻子回来取车。办妥之后,他又回到了轮渡站,等待下一班渡轮去威尼斯。时间过得很慢,他脑子里一直在琢磨机场那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究竟为什么劳拉不给他打电话。还是不要去胡乱猜测了。她会在酒店把整个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的。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他不会让自己和劳拉被那对姐妹牵着走,跟她们掺和在一起。他能想象劳拉会说,她们也错过了航班,能让她们搭车去米兰吗?

终于有一条渡轮咔嚓一声停在栈桥边,他登上了船。这简直是太胡来了,现在他又得一路颠簸回到那些熟悉的地方,而他刚刚带着依依惜别之情离开那里!这一次他对周围的一切看也不看,一心想着快点儿到达目的地。圣马可广场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下午的人流比肩继踵,每个人都在寻开心。

他来到酒店,匆匆走进旋转门,期待着看见劳拉,可能还有那对姐妹,正等在入口左侧的过厅里。她没在那儿。他朝前台走过去。跟他在电话里交谈过的那个接待员正在同经理说话。

“我妻子来了吗?”约翰问。

“没有,先生,现在还没有。”

“这就太奇怪了。你肯定吗?”

“绝对肯定,先生。自从你两点差一刻打来电话,我就一直在这儿,一步也没离开过。”

“我只是弄不明白。她坐一条公共汽艇正好经过大学院附近。大概五分钟后就能到达圣马可广场,然后到这儿来。”

接待员一脸困惑:“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你说过,夫人是跟朋友在一起,对吧?”

“对。不过只是熟人。是我们昨天在托尔切洛遇到的两位女士。我看见她跟她们一起在汽艇上,感到很惊讶。当然,我估计那个航班被取消了,她不知怎么在机场遇到了她们,决定跟这两个人一同回到这儿,赶在我离开之前找到我。”

见鬼,劳拉是在干什么?现在已经三点多了。从圣马可广场的栈桥走到酒店也就几分钟的事儿。

“也许夫人跟她的朋友去了她们住的酒店。你知道她们住哪儿吗?”

“不知道,”约翰说,“我对此一无所知。更要命的是,我甚至连这两位女士的名字都不知道。她们是一对姐妹,是双胞胎,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但说到底,为什么不回这儿来,非要去她们的酒店呢?”

摆动门开了,但进来的不是劳拉,而是两个住店的客人。

经理插了进来。“我告诉你,我会怎么做,”他说,“我会打电话给机场查询一下航班情况。至少我们能得到一些信息。”他歉意地笑了笑。航班安排出错的情况并不常见。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约翰说,“我们也能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点着了一支烟,在门厅里来回踱着步子。事情全乱套了。这哪里像劳拉做的事儿呢,她知道他吃完午饭会直接去米兰——事实上,她知道他有可能之前就走了。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航班取消,她到达机场后肯定会立刻打电话的吧?经理要电话似乎要了一个世纪,不得不经过另外一条线路才接通了,他的意大利语说得太快,约翰的理解力跟不上。最后,他放回了听筒。

“现在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思议了,先生,”他说,“包机没有延迟,是带着全班乘客按时起飞的。就他们所了解的情况,一切都很顺利。夫人肯定是改变了主意。”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显得歉疚了。

“她改变了主意,”约翰重复着这句话,“但她究竟为什么这样做呢?她正急着要在今晚赶回家。”

经理耸耸肩。“你应该了解女士们的心思,先生。”他说,“你妻子可能觉得,她最终还是宁愿跟你坐火车去米兰。尽管我可以向你保证,包机上的人都是非常值得尊敬的,飞机是卡拉维尔客机,绝对安全。”

“是的,是的,”约翰不耐烦地说,“我对你的这番安排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我只是不明白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除非是因为见到了这两位女士。”

经理沉默了。他不知说什么才好。接待员也同样十分关切。“有没有可能是你弄错了,”他大着胆子说,“你在汽艇上看到的实际上不是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