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刻不要回头(3)

他们出了餐厅,来到对面的露天广场,售卖围巾、饰品和明信片的货摊已经支了起来,通往大教堂的道路上也摆满货摊。一艘渡船刚刚送来一群观光客,其中许多人已经找到去圣玛利亚阿斯塔教堂的路。劳拉也不含糊,找她的丈夫要旅行指南,接着,就像在以前快乐日子里她习惯的那样,开始慢慢在大教堂里转悠,从左到右欣赏着镶嵌画、柱梁和嵌板,但约翰却没什么兴趣,心思还留在刚刚发生的事情上,只是在她后面紧跟着,警觉地搜寻那对孪生姐妹的行踪。这里没有她们的任何迹象。也许她们进了附近的圣福斯卡教堂。若是冷不丁碰上会很尴尬,更别说会对劳拉造成什么影响了。不过身边逡巡的无名游客都把心思放在文化艺术上,不会对劳拉造成什么伤害,尽管在他看来,有了这些人,任何美学欣赏都不可能了。他心思集中不了,对眼前掠过的冷峻之美无动于衷,当劳拉碰了碰他的袖子,指着使徒檐壁上方圣母和圣子镶嵌画让他看,他也只是附和地点点头,什么也没看见。圣母那张拉长的悲伤面孔无限遥远,一股冲动让他望向门边,越过黑压压的游客头顶,只见壁画上那些受祝福和诅咒的人们在面对审判。

那对孪生姐妹就站在那儿,盲眼的那个依旧抓着姐姐的手臂,一双瞎眼牢牢定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被控制住了,动弹不得,仿佛末日降临,悲剧笼罩在他身上。他整个人萎靡下来,惰怠无神,他想:“这下完了,跑都跑不掉,一切都结束了。”接着两姐妹转身走出了大教堂,那感觉也消失了,只让他感到愤愤然,心头涌上一股怒火。这两个老傻瓜怎敢在他身上耍弄她们的巫术伎俩?这是一种欺诈行为,十分病态。她们可能就是以这种方式生活,周游世界,让任何遇到她们的人不舒服。要是给她们点儿机会,她们会从劳拉那儿骗出钱来,或者任何别的东西。

他的袖子又给她扯了一下:“她多漂亮啊,那么幸福,那么安详。”

“谁?你说什么?”他问道。

“圣母马利亚,”她回答说,“她有一种神圣的力量,能传递到凡人身上。你感觉不到吗?”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周围人太多了。”

她抬头看着他,很吃惊的样子:“人多有什么关系?你太可笑了。算了,我们还是离开他们吧。反正我要去买些明信片。”

劳拉感觉出他缺乏兴趣,有些失望,便开始从游客群中挤过去,往门口走。

“你听我说,”他们一来到外面,他突然开口道,“我们有的是时间买明信片,还是先到处转转吧。”接着他便离开那条通往中心区域的路——那里是一片小房子,还有货摊和少量的游人——走上一片荒地之中的一条狭窄小道,他看见远处挖出一条坑道,或是运河。相比他们头上炽烈的阳光,映入眼帘的水清澈而幽暗,让人心里踏实许多。

“我可不觉得这边有什么好看的,”劳拉说,“路也有点儿泥泞,也没地方坐。再说,旅行指南上说还有不少地方应该看看。”

“唉,别提那本书了。”他不耐烦地说着,拉着她下到运河的边岸,伸出两手搂着她。

“这种时辰不适合观光,你看,对面有只老鼠在游泳呢。”

他捡起一块石头往水里扔去,那动物沉了下去,或不知怎么消失掉了,水面上只留下几个气泡。

“别那样,”劳拉说,“太残忍了,可怜的小东西,”然后,突然间,她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你觉得克里斯汀现在就坐在我们边上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一直要这样下去吗?

“希望吧,”他慢慢说,“你觉得她在这儿,那就好。”

问题是,要是回想起那致命的脑膜炎发病之前的克里斯汀,她若在这儿,就会兴奋地沿着岸边来回跑,扔掉她的鞋子去水里蹚着走,不由得让劳拉提心吊胆,“宝贝儿,当心哪,快回来……”

“那女人说,她看样子非常快乐,坐在我们旁边,面带微笑。”劳拉说。她站起身来,掸了掸自己的衣服,情绪不安起来。“好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她说。

他心情沉重,跟着她往回走。他知道她不是真想买明信片或者去看那些该看的地方。她想再去找一找那两个女人,或许不会跟她们说话,而只是待在她们附近。当他们来到货摊边的空场上,他发现游客变得稀稀拉拉,只有几个掉了队的人在东游西逛,里面并没有那两个姐妹。她们肯定跟上了那帮乘游船来托尔切洛的游客。这下他松了一口气。

“你看,第二个摊位上有数不清的明信片,”他连忙说,“还有不少漂亮头巾。我来给你买一条。”

“亲爱的,我的头巾太多了!”她反对说,“别浪费你的里拉了。”

“这算不上浪费。我正想花钱买点儿什么。买只篮子怎么样?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篮子总是不够用。或者来点儿花边。你说呢?”

她笑着,由着他把自己拉到货摊前面。他在摊开的货品里挑来挑去,跟那个爱笑的女摊主搭着话,他糟糕的意大利语让她笑得更厉害了。他知道这样一耽搁,那群游客也就走上栈桥,搭上了渡船,那对孪生姐妹从此走出他们的视线,再也不会打扰他们的生活了。

“真是没办法,”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后,劳拉说,“没办法把那么多没用的东西装进这么小的篮子里。”她咯咯的笑声让他安下心来,看来一切都很正常,他不必再担心什么了,那邪恶时辰已经过去。载他们从威尼斯来这儿的那条奇普里亚尼酒店的游艇正等在栈桥边,乘这条船来的乘客,那群美国人,还有那个戴单片眼镜的人已经会集在此。还没出发之前,他还觉得午餐加上乘船一来一回的价格实在贵得离谱,现在他已经不再计较这些了,这一天压根儿就不该离开威尼斯到托尔切洛来,这才是大错特错。他们走进船舱,找了一个露天的地方,船就咔嚓嚓开了起来,顺着运河驶入礁湖。普通班次的渡轮早已开走驶向穆拉诺,他们这条船经过圣弗朗西斯-德塞尔岛,然后直接返回威尼斯。

他再次伸出胳膊,紧紧搂着她。这一次她不再无动于衷,仰起脸对他笑着,让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她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不会的。亲爱的,你知道吗,现在我终于可以享受我们的假期了。”

他感到一种莫大的宽慰,高兴得真想大喊几声。他断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愿意相信什么就随她好了,这不要紧,能让她高兴就行。威尼斯的美景展现在他们面前,红彤彤的天幕上呈现出明显的轮廓,还有那么多的地方要看。他们两个一起游历此地,由于她的心情变好,阴云消散,一切就会更加完美。他也开始大声讨论晚上的安排,去哪里吃晚餐——不要去他们常去的凤凰剧院附近那一家,要去就去一个特别的,以前没去过的地方。

“对,但价钱得便宜才行,”她说,迎合着他的情绪,“因为今天我们已经花得太多了。”

他们的酒店坐落在大运河边上,里面充溢着宾至如归的欢迎气氛。接待员笑着把钥匙交给他们。卧室布置得很舒适,就像家里一样,劳拉的东西整齐地排列在梳妆台上,但一切都带有一点令人陌生而兴奋的节日气息,那种感觉是假日酒店的卧室所独有的。现在我们拥有它,但时间不会太久。我们在这儿,它就有了生气,我们一走,一切就不复存在,归隐于无形之中。他把浴室的两个水龙头都拧开,水流汩汩注满浴缸,一团蒸汽升了起来。过后他想:“现在,终于到了可以做爱的时候。”他回到卧室,她也心领神会,张开双臂对他微笑。几星期以来的压抑日子骤然间获得了赐福般的解脱。

“我的意思是,”事后,她对着镜子戴耳环的时候说,“我倒不是很饿。要不我们就待在这儿,在饭店的餐厅吃算了。”

“哦,老天爷,不行!”他嚷道,“可别再跟其他桌子那些沉闷的夫妇一块吃饭了!我饿极了。再说我也很开心,我要一醉方休,喝个痛快。”

“不是去那种灯光很亮,音乐很吵的地方,对吧?”

“不,不……找个又小又暗的地方,很私密的洞穴,有点儿凶险的,里面一对对的情人,带的都是别人的老婆。”

“哼,”劳拉轻蔑地说,“你我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然后你就会遇到一个十六岁的意大利小可爱,整个晚餐一直对着她傻笑,把我一个人晾在那儿,对着一个粗野男人的宽后背傻坐着。”

他们说笑着出了酒店,进入温柔的夜色中,神奇的魅力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我们走一会儿吧,”他说,“走一走就更有食欲,对付我们的饕餮大餐。”他们不经意间就到了码头边上,看见平底船在水面上下摇摆,四处的灯火与黑暗相互交融。路上还遇到其他夫妇,也跟他们一样,闲逛着,享受着其中的乐趣,有来的,也有去的,漫无目的。当然也少不了成群结队的水手,吵闹着,做着各种手势,还有窃窃私语的黑眼睛女孩,脚下的高跟鞋咔嗒作响。

“威尼斯有一点不好,”劳拉说,“一旦你开始散步,你就得一直走下去。你说,下一座桥就是了,可走过这座桥,又有下一座桥向你招手。我敢肯定前面没有餐馆,我们差不多走到他们举办双年展的那个公园了。我们返回吧。我知道在圣扎卡里亚教堂旁边什么地方有个餐馆,那儿有条小巷能穿过去。”

“告诉你吧,”约翰说,“如果我们沿着这条街走,经过造船厂,走过尽头那座桥,再往左拐,我们就到了圣扎卡里亚的另一侧。有一天早上我们走过这条路。”

“不错,但那会儿是白天。我们有可能迷路的,这里黑灯瞎火的。”

“别大惊小怪。我有认路的本能。”

他们转向造船厂基地那边,走过离它不远处的一座小桥,然后又经过了圣·马蒂诺教堂。前面有两条运河,一条向右,另一条向左,旁边是狭窄的街道。约翰犹豫了。前一天他到底是沿着哪条街走的呢?

“你看,”劳拉不满地说,“我都说了,我们会迷路的。”

“胡扯,”约翰断然回答,“是左面这条,我记得那座小桥。”

运河很窄,河道两边的房子几乎都靠在一起了。白天里,太阳在水面反着光,房子的窗户敞开着,被褥搭在阳台上,笼中的金丝雀在歌唱,这里看上去像一个温暖、隐蔽的庇护所。现在,周遭漆黑一团,一座座房子合上了百叶窗,河水阴冷,完全就是另一番景象,显得破败凄凉。那些又长又窄的小船系泊在地窖入口湿滑的台阶上,看上去像是一口口棺材。

“我发誓,我不记得这座桥,”劳拉说,停下来,用手抓住栏杆,“我也不想往那条小巷里走了。”

“前面那儿有一盏灯,”约翰告诉她,“我知道我们的确切位置,这里离希腊聚居区不远。”

他们过了桥,正要走进那条小巷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喊叫。声音是从对面那些房子里传来的,但说不清具体是哪一座。合上百叶窗的房子显得死气沉沉。他们转过身,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什么声音?”劳拉低声说。

“是醉鬼什么的,”约翰简短地说,“走吧。”

与其说是醉汉,倒不如说像是什么人被掐住了脖子,掐得紧了,那声音就窒息下去了。

“我们应该叫警察。”劳拉说。

“哎呀,快算了吧。”约翰说。她难道以为自己是在伦敦的皮卡迪利吗?

“那我可走了,这太可怕了。”她答了一句,便沿着七扭八歪的小巷匆匆离开。他犹豫了一下,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猛不丁从对面一所房子下面的地窖入口溜出来,跳到下面一条狭窄的船上。这是一个孩子,一个小姑娘,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小裙子外面穿着一件短风衣。那里停泊着四条船,连成一线,她以惊人的敏捷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上,显然是要赶紧逃掉。突然她脚下一滑,让他倒吸了一口气,因为她失去了平衡,还差几英尺就掉到河里了,接着她又稳住脚,跳上了最远的那条船。她弯腰去拉绳索,弄得船在河道里打了个横,船尾几乎触及对面的另一个地窖入口,离约翰驻足观看的地方大约三十英尺。接着那孩子又跳了一步,踏上地窖的台阶,隐入那座房子里,只剩那条船独自在河心摆动。整个过程不超过四分钟。接着他听到急速的脚步声。劳拉回来了。她什么也没瞧见,让他心里有种无言的感激。要是她看到这个显然遇到危险的小孩子,就会担心他刚刚目睹的场景多少跟那声惊恐的喊叫有关,这会给她过度紧张的神经造成重创。

“你在干什么?”她问道,“没有你我不敢往前走。这条倒霉的巷子分成了两叉。”

“对不起,”他说,“我这就来。”

他抓住她的胳膊,两个人沿着小巷快步走着,约翰尽量显出胸有成竹的样子。

“再听不见那种喊声了,是吧?”她问了一句。

“没有,”他说,“什么也没有了。我跟你说了,那是有人喝醉了。”

小巷通向一座教堂后面荒芜的空场,那教堂不是他认识的那座,他接着带路,穿过空场走上另一条街道,又过了一座桥。

“等一等,”他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往右拐,这样我们就能到希腊聚居区,那边不远就是圣乔治教堂。”

她没有回答。她快失去信心了。这地方就像一座迷宫。他们可能一直在转圈子,然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到了他们听见喊声的那座桥边。他固执地带着她继续走,然后,让人惊奇的是,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他看到前面灯火通明的街道和行人,顿时轻松下来。一座带尖顶的教堂竖立在那儿,周围的环境变得熟悉起来。

“你看,我告诉过你,”他说,“这是圣扎卡里亚,我们找对路了。你想去的餐厅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