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山寨!

“山寨”一词来自粤语,之所以无远弗届,与民间IT力量发展后出现的新的产业现象有关。大概10年前的广东,快速仿造名牌的小作坊、小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山寨手机与电视等产品充斥坊间。由于是自由仿造,快速上市,其物美价廉的定位很符合平民化的需求,很快热遍各地,带连着使“山寨”一词,也漫越过原来的意义边界,成为指涉体制管辖外诸多仿造活动的“年度关键词”。又由于积多年的发展至于今,不仅催生了“山寨话剧”“山寨新闻联播”和一大批山寨明星,网上并还出现了专门的网站,甚至“百谷虎搜索引擎”,所以2008年,就此被称为“山寨文化年”。

对“山寨”的盛行,相关争议不断。尤其是上升到文化层面,意见更加对立。民间赞成者众,超过半数以上的人认为可视同创新,至少可激发创新,专家则多以为是仿冒文化、低俗文化,称为一新出的社会现象可也,称作文化太过勉强。有的干脆将其视作“流氓文化”与“强盗文化”,予以断然否定。

理性看待“山寨”,可以说,它首先是一种与现阶段中国经济发展现状相伴生的必然现象。作为后发国家,产业链下端的制造大国,本身消费能力低下,但需求的市场又无限广阔,故追赶过程中,走先引进模仿后自主创新的道路实属难免,早先日、韩等国都如此。这与先发国家市场精细化、高端化程度高,技术垄断与市场全覆盖的环境中,若行山寨反会使成本高企的情况截然不同。所以换个角度,说它的流行是垄断行业强势霸权所造成的后发国家的历史性冤孽,大抵可以成立。所以,尽管任行山寨会使自身不断更新创造的积极性被阻滞与延缓,沉浸在这种“偷着乐”的自我安慰状态,更对一个国家的发展绝对有害,但许多人格于眼前利益,还是会钻法律模糊与监管不力的空子,打“擦边球”,甚至抱一种“假冒怕人知道假,山寨要人知道假”的投机心理,而不觉得东施效颦究属可笑,画虎类犬更十分可悲,无意于自觉地变中性的模仿、恶性的假冒为良性的学习,变傍大、傍强、傍星的偷惰与寄生为自主创新。这是从经济行为角度来看它的负面。

再从社会转型角度看,由于转型过程中社会分层加剧,各个阶层都意在建构自己的生存体系,都需要寻找自己的利益代言,发出自己的声音。但现实的情况是,权力常常自觉不自觉地向精英靠拢,市场经济条件下,许多文化体现的是资本的意志,或权力与资本合谋,它们的声音被放到最大,而大众的意志被严重边缘化,结果许多公共利益诉求无从体现,草根平民的心里弥漫着一种无力感与失落感,这使得许多人觉得,需要经由类似山寨式的戏仿来宣泄自己的情绪。这种宣泄既表达了人们对强势权力和资本霸权的抵制,也体现了他们爱羡与不服交织的复杂心理。前者如开涮四大名著,《红楼》山寨版的出现,就与人不满新版电视剧有关。还有《三国》,本来没人山寨,但电影《赤壁》一出就有了。后者如山寨周华健与周杰伦等。最典型的例子是“山寨百家讲坛”,因为它没有提供给观众互动的机会,使得所谓百家讲坛,实际上成为演讲者的一家讲坛,如果开讲者水平不济,或观点偏激,出现有人闹场也就无甚稀奇。但现在很多人觉得,这样做太较真,而且成本也大,还不如自己山寨。真所谓“你登你的庙堂,我上我的山寨”。结果,类似韩江雪的《靖康耻到风波亭》赢得网上一片赞词。他还提出讲坛内容应兼及欧洲史与外国史,不失为有见地的合理化建议。这是它正面意义与负面意义间杂的复杂一面。

最后从文化变迁角度看,诚如本雅明《机械复制下的文明》曾指出的,科技的进步使复制成为可能,使经典变得常见和易得,必然会使人对经典的解构也变得更为容易。自20世纪90年代,这种解构的风潮已经初露端倪,变被动接受为自主选择乃或积极创造,创造后再努力传播让别人接受,成为许多人维护个人本位、张扬个性独立的重要方式。极端的表现就是前几年的恶搞。但山寨之于恶搞,已经有了反思和扬弃,从某种程度上说,它是恶搞的“升级版”,或可称为“善搞”。恶搞消极,叛逆,语调反讽,情态激烈。但山寨却不这样,它注意拉人参与,共同分享,所以更自主、快乐,也更平和。它的哲学是——“我山寨,故我在”,“你行,我也行”。这种DIY的“个人秀”,虽看似戏谑,底里却透露出对多元的尊重和对自我的认同。所以,不能说山寨反映的是一种不自信,其实恰恰相反,它展示的恰恰是人得到自我及其自信宽展的心态。当然不能否认,这当中也见得到对主流文化的一种疏离。按说对主流的疏离,从来是非享利者常取的姿态,但经过改革开放这些年的洗礼,草根的心态开始变得更理性更平和。他们觉得用“山寨”这种柔性的方式,同样可以达到突破强势阻力,消解秩序刚性的目的;同样可以参与和主流文化的互动,并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向这个社会发声,而根本不存在渴望被“招安”或担心被人误解为受“招安”的问题。这又是它非常正面的意义之所在。

这样来看它的特点,它有反智的色彩,对既有知识多加质疑,而任从个人的判断,就不仅带给人浮生的快乐,还有一种清醒的独立意识与草根气息。当然,反智和弱智不是一回事。在文化平台上,没有含量的东西终究不能生存。所以对山寨文化来说,要走下去,不管是以何种面目和形式出现,都必须对文化葆有真正的敬畏感。此其一。其二,它能在颠覆中创造。今天从科技到文化都讲“自主创新”,“知识就是力量”已是培根时代的旧话,只有创造新的知识,才能构成力量。山寨文化可能有复制、冒牌的现象,但由于一方面制作者其实并非真正的草根,更多大学生、白领,他们运用颠覆、戏仿、反讽、解构等手段,很注意个性化地表达自己的理想诉求,另一方面,人们更自觉地意识到,倘非如此,终难免被大浪沙淘的道理。试想,当年“一个馒头”是如何轰动,但现在呢?如果没有新的创意,只一会儿会儿你就会被人遗忘,变得悄无声息。这样有了第三个特点,就是当下感和现实感。它反映现实迅速直接,言说生活自由尖锐,多平民化的趣味,少假大空的套话,更多着意在恢复常识,回归真实,而且现场感十足,互动性强。不但贴近生活,简直就是生活本身。所以,它能风靡一时,非出偶然。

面对这种现象,不承认是枉然的,关键在正确认识与对待。我们的认知,正确认识山寨兴起的合理性及其文化特性,不将中心与边缘的问题,简单化为旁门与正道的关系,同时也大可不必过分担忧,在既克服其依附性,驱除其仿冒性,并绝不允许其违反知识产权,挑战法律底线与文化尊严的同时,允许其以自己的方式,展示与表达自己,显得尤为重要。要尊重差异,包容多样。若一时不能理解,也应该做到宽容。宽容有两种,一种是傲慢的俯视的宽容,另一种是平等的积极的宽容,是有所回应甚至有所介入,这样才可以有所引导。在适当的时候,还可以吸纳其合理的一面,并最终形成文化的良性互动。在今天关注民生的大气候下,没有任何人可以无视民意。“山寨”受大众欢迎是事实,对其采取压制的方式显然有违民意,事实上在网络时代也做不到。倒是借以了解社会舆情,普遍的民意,它正不失为一个下情上达的好的通道。

最后,我们要强调的是,诞生于民间的“山寨文化”不免粗陋,主要受一般人群的喜爱是事实,但真正的主流精英文化,其实从不脱离大众的心理诉求。所以想提醒,主流精英文化不要自尚格调,说自己是小众、高端,山寨是大众、庸俗,更不应把自己与大众隔离开。当你做到这一点,就会发现,其实“山寨”不是一个搅局者,它所展示的,是当下中国的文化终于形成众声喧哗共生互应的良性生态。而其就公共话题所展示出的积极表达参与的热情,正是公民社会成长的重要标志。

2008.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