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性阑尾炎发作这天正好是周日,在这个下午之前,我对阑尾的功用一无所知。我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腹部像只充气的皮球,碰到任何部位都针刺一般。床上、沙发上、地上,躺着、趴着、站着,折腾来,折腾去,痛感不仅无法减轻,反而越来越剧烈。我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翻来覆去一个多小时,冷汗淋漓,衣衫湿透,实在无法忍受,只得叫朋友开车把我送到医院。例行检查完毕,疼痛骤然消失。大夫翻看着诊断结果说,割掉吧。我说,割掉什么?大夫说,阑尾。我说,已经不疼了,还割?大夫说,那就输液吧。我说,只吃药,不输液不行吗?大夫说,不行。就这样,我在第二天去了社区诊所,生平第一次像个病人一样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社区诊所周日刚刚乔迁,我想他们乒乒乓乓整理瓶瓶罐罐和器械之时,正是我急性阑尾炎发作之日,我不想猜测二者之间有何关联,不过,生平第一次输液就做了他们的第一批病人,也算一种缘分吧。诊所安静整洁,大夫和护士客气得一尘不染,与印象中乱糟糟、冷冰冰、脸孔像针管一样透着寒气的大医院截然不同。小有小的好处,草芥虽然卑微却是温暖的,何况这天还是立秋。想到又一个秋天到了,我才在病床上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也已走进秋天,甚至,我的心态已有了冬天的意味。
窗外的光线晃了几晃掉在地下,立秋了
护士把针扎进血管,我疼了一下
立秋了
雨水会慢慢冷下来的,树叶会慢慢落尽的
人体内有些器官是多余的
可也不能想割就割。比如阑尾
比如老年人的生殖器。衰老的物件
尤其在意象征的意义
床单如此洁白,我只要把它当作云朵,脑海里便淌过秋水一样沁凉的诗句。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闹中取静的好处,看来病房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可怕。液体通过透明管道进入我的身体,我清楚地看到它们的滴答,但没有听到它们的声音。这液体像安静的时光,只要想象力足够丰富,任何事物都可以具象起来、有意味起来,就像一张病床。是的,它仅是一张床而已,仅是一张置于生死之间的眠床而已,它离生命一直很近,离死亡还很遥远。人一生中总有一些际遇不可复制,譬如生只有一次,死也只有一次,在死亡真正来临之前,我们或许有机会在某个特定地方观摩或预演死亡,病床便是选项之一。观摩是雾里看花,预演是一场虚惊,我们要想从容度过一生,就必须学会与各种虚惊打交道。在医院门口,我们会遭遇各种意想不到的事件,生与死或许就站在门外门里,生和死或许就是守门人,我们只是不愿说出真相罢了。有的人从这道门笑着进去,哭着出来;有的人从这道门哭着进去,笑着出来;有的人徘徊在门口,既不哭,也不笑……这道门只不过离生死更近一些,我们不必惊悸于门缝里毫无表情的脸,他们躺在病痛的臂弯里,对生命早已失去知觉,而我们依然食而甘味,饱暖思淫欲。有时候,我们其实比麻木的人更无耻。譬如此刻,我觉得我并非一个病人,我只是有些累,只是想找个地方歇一会儿,而病床如此洁白,它是多么好的理由。我躺在病床上仅是想躲开一些人、一些事,我不希望他们来看我,不管是爱我的人,还是恨我的人,或者与我无关的人。我不愿看见爱像雨打的梨花,不愿看见恨在心底暗中雀跃,不愿看见无关的脸不阴也不阳。我真的不想让他们来看我,虽然躺在病床上的不是一副皮囊,而是一颗心。这颗心曾经被爱碎过,被恨碎过,被无关爱恨的情感磕碰或挤压过,它变得很脆弱也很强大,就像一枚蛋壳。但此刻,我只喜欢安静,除了上火、咳嗽、流鼻涕、打喷嚏,我很少得病,我对第一次走进医院心理准备不足,我后悔昨天没有割掉阑尾。我并不在意“衰老的物件”的“象征的意义”,我只是不知道阑尾是多余的。多余的东西就应该割掉,何况它可能已经坏死,可在昨天我并不知道阑尾是多余的。
无知便无畏,简单常识的缺失让我第一次面对病痛时便做了一个草率的决定。我有些后悔,而最让我后悔的,就是保守治疗之后,大夫反复强调说,不要喝酒。大夫先是说半个月不要喝酒,后来说一个月不要喝酒,最后说最好以后不要喝酒。我几乎崩溃,笑一笑对大夫说,你干脆杀了我吧。
不管如何讨厌大夫的戒律,大夫要求的最低标准我还是恪守了。不是怕死,是怕穿孔,一想到身体的某个物件被穿了孔,我的心里便像钻进一条虫子,特别不舒服。我是个医盲,之前一直不喜欢医院,宁肯去火葬场参加哭哭啼啼的追悼会,也不爱去遍地白衣的医院探望病人。我不喜欢看到病人被石膏、绷带裹缠,被轮椅、拐杖支撑,更无法想象五脏六腑被穿孔的样子。不管大小,孔毕竟是个洞,体内弄出个洞来总是令人忐忑的。
淅淅沥沥下了三天雨,周末,雨终于停了。看着窗外露出的秋阳,我给郭克打去电话,晚上喝酒吧。郭克问,什么理由?我说,天晴了。我的理由天经地义,于是,我俩便找了一家居于二人单位中间的饺子馆。坐在饺子馆外面,马路上人来车往难免有些嘈杂,不过,空气还是清爽的。我试着抿了一口郭克自带的原浆汾酒,感觉阑尾没有出现异常,至少没有马上发作。都说病人是被大夫吓死的,我觉得这话不无道理。事物与事物之间总有些东西是看不清的,因为这些看不清的东西我们常常会犯错误,这些错误便是我们活着的理由。
我说,我想写个东西,叫《虫洞》。
郭克说,冲动?
我说,《虫洞》。
郭克说,写篇小说吧。
我说,我喜欢散文。
郭克说,写小说,小说自由。
我说,我不喜欢讲故事。
傍晚。雨后。刚刚拔掉液体我便回到步行上下班的途中,回到迎泽公园,不过,我迈动双腿的频率比一周前要慢许多。而在20多年前,当我骑自行车穿越城郊的时候,我是绝对不能容忍别人超过我的。年轻便血气方刚,精力就像蹬不断的自行车链条,如今人到中年,除了感觉时光比过去快了许多,其他东西都渐渐慢了下来。自然规律不可抗拒,我不会为此感到羞赧,何况我的身体已开始出现故障,何况路上到处都是水洼。城市被水泥路贯通之后,路面的泥泞明显少了,水洼却多如一地碎裂的镜片,行人便小鸟一样在镜片间跳来跳去。我不是小鸟,我不敢小鸟一样跳来跳去,我担心阑尾再次摇头摆尾。我举着伞,慢悠悠地跨过地上的镜片,晃进迎泽公园。
公园几无行人,树木花草安静得有些虚脱,有些寂寥。当然,这种虚脱和寂寥只是我的错觉,游人鸟兽散去,树木花草便空旷起来,石板路便比平时干净许多,凉爽许多。我喜欢这样的凉爽,尤其秋凉,雨后的公园是澄明的,好比五脏六腑都被里里外外洗过一遍似的。记得在城市生活很多年之后,有一次回故乡,沿着故乡早晨的河边散步,我感觉我的胃被凉爽的空气彻底洗过,喉咙里蠕动的痰仿佛凸显在水中的石头,清晰,可触,它与湿漉漉的空气如此格格不入,我恨不得伸手把它掏出来,扔到草丛里去。小时候,我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空气里,却并无特别的感觉,在我的乡村记忆里,似乎只有贫穷、饥饿,还有太阳底下或冰天雪地里的劳作让人难以释怀。乡村的艰辛像冬天的旷野一样一览无余,无处躲避,我在艰辛里长大,我曾经觉得歌唱乡村的人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都是虚伪的。直到重返故乡的河边,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乡村的清澈,从此以后,我牵挂乡村的文字才变得亲切起来,才有血有肉有生命,才可以紧握或相拥。我喜欢秋凉并非无缘无故,我的喜欢与故乡有很深瓜葛,在城市的四季里,只有在秋天才能找到故乡的影子,虽然城市的秋天与乡村的秋天依然存在天然的落差。在寂静的秋凉中行走,思维便格外清晰,我觉得四季之中唯有秋天的形状最接近水的状态。这潭秋水刚刚从岩石间奔涌出来,它的沁凉是压缩过的、坚韧的,可以穿越灵魂的。我喜欢被彻底刺穿的感觉,寂寞中带着一丝快感,好像暗恋的女子被自己钟爱的男子回首瞥了一眼——爱不需要声音,只需要眼神,透明的接近死亡的眼神。秋天先天具有这样的特质,蝉翼般薄而凉,仿佛女子和田玉一样的肌肤。对,有弹性的、白皙到几乎透明的肌肤,轻轻碰一下,便充满欲望。这肌肤还是凉的,每次接触都不会产生汗渍。或许童年艰辛劳作的记忆一直挥之不去,我讨厌气喘吁吁,讨厌汗流浃背,虽然气喘吁吁之后,身体顿觉如释重负,汗流浃背之后,身体显得格外轻松。我觉得发热的东西会产生距离,只有凉是紧密的、永恒的,不被时光蒸发的。喜欢秋天仅是一种中年情怀,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秋天的凉,如果凉中再夹杂一缕凄清,这种味道便越发迷人,就像玉一样的女子安睡在臂弯里的呼吸。凄凉最是迷人的、真实的、可触摸的,所谓的热烈和繁华都是烟云,手指一戳便破。
这一天,在公园的秋凉里,我脑子里第一次清晰地跳出一个词——虫洞。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曾孕育出许多碰不得、看不见、穿越时空的概念,其中最令我着迷的是虫洞。虫洞是连接黑洞和白洞的时空隧道,这条特殊的时空细管十分娇气,好像风一吹便会破裂;虫洞敞开的出口布满暗物质,这群神秘的“暗哨”轻易不被发现。虫洞幽灵一样飘忽,天体物理学家为它设想了三种可能的存在状态:其一,虫洞是空间的隧道。它就像一个球,你如果沿着球面行走便远了,如果从球的中间穿过便近了,穿球而过的直径便是虫洞。其二,虫洞是时间隧道。爱因斯坦说,人如能进入时间隧道便可以进行时间旅行。遗憾的是,这条隧道只能远远欣赏,无法直接进入,就像看电影一样,你可以跟着故事感动却无法改变电影中的情节。时间是线形的,事件是一颗颗穿好的珠子,你无法改变珠子的大小,也无法调整珠子的顺序。其三,虫洞是黑洞与白洞间的桥梁。黑洞产生势阱,白洞产生反势阱,宇宙、势阱、反势阱和虫洞构成的图像,就像一只无定向性平面的克莱因瓶——瓶口是黑洞,瓶身和瓶颈的交界处是白洞,瓶颈是虫洞。
黑洞好比宇宙中的无底洞,具有超强的吸附力,物质一旦掉进去就别想逃出来。白洞则与黑洞相反,它不但不吸收物体,还不断向外释放物质。黑洞只进不出,是个贪婪的家伙,或许因为贪婪,它曾被天文学家捕捉;白洞只出不进,大公无私,它逍遥在宇宙之外,至今未被人类发现;黑洞一直在吸,白洞一直在吐,虫洞存在于吸吐之间,它是架在黑洞与白洞间的一座桥。
据天文学家测算,时光隧道的最大直径只有10万公里,这个直径恰恰小于宇宙飞船飞行必需的最小直径。世上许多事妙就妙在“恰恰”二字上,否则的话,我们便可以搭乘宇宙飞船穿过时间隧道,或找庄子说说蝴蝶,或与阮籍对坐竹林里喝几杯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