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女人就是欠操。立秋最恨这种人了,自己老公都当她一摊泥了,她还以为上头能雕花,神气得不得了。不过话说回来,师傅在这方面也确实是过分了一点。师傅“花”,这做伙计的都是看在眼里的,玩过多少了,只有他那辆摩托车的后座知道。坐在上面的女孩子几乎是不重复的。可师傅有时还觉得不够,照他的说法,那都是些快餐,是便当,是坐来张嘴,站起来掏钱的货色,屁股都不用拍一下,一抹嘴巴就留不住味道了。有一回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师傅突发感慨,当着伙计们吟了一首诗:老爸给我一杆枪,天天打在老地方;改革开放真正好,可惜子弹快打光。一个男人到了眼看弹尽粮绝的时候,就只有两条路了,要么撤回老家的被窝里面去忆苦思甜,要么索性豁出去了。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师傅是不顾一切了,肯定在外头安了家,要不然他也不会“死了”。“死了”这两个字不到绝路上,一般当老婆的都不会当着外人轻易出口。只有寡妇才说男人死了。
4.
立秋跟着马胖子干活有一年多了。那个时候,立秋几乎每天都蹲在那个市场里面。立秋怎么想得到,自己转了那么大一个圈后,结果还是老老实实地在那里蹲着。但蹲跟蹲是不一样的,为了杨巧红那一辈子,立秋这一回可以说是蹲得心甘情愿,而且满怀信心,就算是一头赖皮的牲口,到头来也会有人来牵着走的,何况一个像模像样的大活人呢?立秋满脑子就抱定一个念头:只要功夫深,铁棒都能磨成针。刚开始那阵,一到中午他还三块钱一盒快餐的,可几天一过,算了算,这样不成,坐吃山空的道理是人都知道的。那天黄昏,立秋抱着一袋面粉回家,心想还是一顿一个烙饼来得省钱。话是杨巧红在炉子上烙饼的时候说的,她没有抬头,眼睛看着自己那握铲子的那只手,说,要不我还是回排挡上去?立秋不出声,蹲在门槛上,香烟都烧到烟嘴了,他还夹在那里。杨巧红等了会儿,又说,多少也有一笔进账嘛。
立秋瓮声瓮气的,说,那还不如我去抢呢。
杨巧红像是让针扎了,一下竖起了眉毛,你别跟我提那个字。
立秋说,不提就不提嘛,这不是怕你吃亏嘛。
杨巧红说,有啥吃亏的?
立秋忽地站起来,说,人家舍不得嘛。
杨巧红不出声了,拿着铲子只顾在锅里一个劲地翻,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嘴巴里面什么滋味都有。这天晚上真是难熬,到了后半夜连香烟都抽完了。立秋睡不着,脑袋枕着两只手,打定主意了,明天说什么也要先把烟给戒了。可戒烟的日子更难过,蹲在劳动力市场里,那一天尤其的漫长了。那天,立秋站起来是想出去透口气的,刚出大门口就碰见了马胖子。马胖子的样子根本不像个老板,探头探脑的,怀里还抱着一箱方便面。立秋是已经习惯了,逢人都要问上一声:老板,要咋样的?马胖子没吭声。立秋一眼看见了方便面箱子后面他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木工铅笔,态度一下子诚恳多了,一脸都是眼巴巴的表情,又说,老板,就要了吧,泥水、木工我都会的。马胖子上下打量了一眼,还是不吭声。立秋着急,跪到地下的心思都有,主动得不得了,一把接过那箱方便面,夹在胳肢窝里,咧着一张嘴,说,老板,有啥活,您吩咐。
马胖子又上下打量了一眼,说,先试三个月。
立秋说,听您的,老板。
马胖子说,管吃管住,不管工资。
立秋急了,说,那我咋养活老婆。
马胖子一皱眉头,说,活干得好,还怕养不了老婆?
立秋一想也是,说,成,听老板的。
马胖子说,别叫老板,叫师傅。
其实,那个时候的立秋什么也没干过,除了种田与抢劫外,他一样都不会。但立秋好学,手脚也勤快,拿了工钱后的那个晚上,都十点多了,他还没把嘴巴合上。这可是上城里来赚的头一笔正经钱,太不一样了。他把钞票一张一张摊在床上面,跟杨巧红商量,要不,请师傅吃顿饭?杨巧红摇头,城里人讲究吃的,请个客都要下馆子的。说穿了,女人都是心疼那几个钱。立秋第二天想了个办法,为这顿饭,他专门去隔壁借了个泡菜坛子,亲自上菜场里挑了两斤辣椒泡上。那一次,立秋请师傅吃的是一大盘的家乡菜,很有名的剁椒鱼头。现在的城里兴吃这个,每家饭店都拿这当成了招牌菜。那个晚上,吃得师傅眼睛都红了,辣得一个劲喝酒,却兴致不减,说吃来吃去,还是弟妹的这个鱼头做得地道。真是喝糊涂了,把杨巧红都叫弟妹了。杨巧红却不接话,等立秋送完师傅回到屋里,她把碗筷洗得摔摔打打的。洗完了,匆匆忙忙把自己也洗了,到了床上扔下一句话来:往后少带这种人回家来。立秋不明白,杨巧红说得更清楚了:这人的眼睛不规矩。师傅的这点毛病立秋当时就算不了解,也听伙计们说起过了,不好多说什么,反正就这么一回,意思到了,也就没有往后了。他向杨巧红保证再也不把师傅往家里带了。杨巧红却不罢休,警告立秋在外面也不能去,往后要少跟这种人在一起。杨巧红说是怕立秋被这个师傅带坏了。看来还是女人的眼睛毒,一眼就把师傅里外都看穿了。可师傅的眼睛不规矩在哪儿了?立秋怎么也回想不起来,问杨巧红,她也不肯说。就一句话:你可不能跟着城里人学坏。
老实说,师傅的眼睛从来没有不规矩过,不规矩的是手。三瓶黄酒见底,桌上的菜也快差不多了。想不到师傅这样能吃,立秋坐不踏实了,趁着出去小便的工夫,又上弄口的店里添了两瓶,外加一包花生米。这个时候师傅在屋里笑嘻嘻的,喝了口酒,问杨巧红多大了。杨巧红说二十五。师傅又问哪里的人。杨巧红说湖南。师傅又喝了口,问叫什么。杨巧红不出声,别扭得很,好在当过几天服务员,还算见过一点世面。杨巧红起来泡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放在桌上,一声不响的。师傅呵呵一笑,点了点头,说,来,我俩喝个满杯。杨巧红是想推托几句的,怎么想得到师傅的一只手举着酒杯,另一只手已经从下边抄过来了,在那里捏了把后,两个指头一弹,像是在开玩笑,来得快,去得也快。杨巧红叫都来不及,师傅已经开始道歉了,真是的,喝多了,喝多了。师傅摇了摇脑袋,伸上那只手,捋了把头发后,感叹道,真是喝酒乱性哪。杨巧红还能怎么样?人家都道歉了,也说明了,是酒作的怪,捏了也就捏了,当服务员时,让人在屁股上拍一把,胸脯上蹭一下,也是常有的事。就当让风刮了,走路不小心让桌子角撞了。杨巧红只能这样。谁知,坐下后师傅由衷叹了声,又说,你长得可真结实啊。
几天后的上午,师傅忽然来敲门,板着一张脸,开口问杨巧红立秋呢,让他出来。杨巧红说一早就开工去了。师傅不相信,鼻子里哼了口气,什么话也不说,背着一双手就往屋子里闯。师傅在屋里转了圈后,样子气得不行,像要杀人,走到门口,让杨巧红记着转告立秋,明天别来上班了,他被开除了。这可把杨巧红吓坏了,好像晴天里听到了惊雷,不顾三七二十一,拉着师傅的袖口,求他别。师傅不说话,一脚带上门,抱起杨巧红就往床上按。杨巧红这才明白过来,拼着命地往外推,嘴巴里还是求师傅不能。声音都有点哆嗦了。师傅坐起来了,扫兴得很,虎着脸说那好,就这样吧。杨巧红还是很怕,问他怎样。师傅说,守着你男人过日子吧。说完,拉上裤链。师傅走到门边想了想,回过身来问床上的杨巧红,到底怎么样嘛。
杨巧红完全是为了立秋,在城里找个活可不容易啊。她在床上躺了多久,没心思去算这个,反正中饭没有胃口吃,但晚饭是不能不做的,还要吃得开开心心的,这也不容易。晚上是杨巧红要求的,特别地激荡,到了床上就往立秋身上趴,好像喝多了,又像没吃饱,贪得很。杨巧红动得近似于疯狂了,两条腿箍得仿佛打了结,恨不得让立秋就是一块橡皮,来来回回地擦,把什么都抹个干干净净。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个晚上,累坏了的杨巧红失眠了,蜷缩在立秋的边上,不敢动,也不敢睁开眼睛,就怕一不小心眼泪掉到枕头上面。这真是个难熬的夜晚,黑得怎么这么长呢?第二天还是上午这个时候,师傅又来了,神清气爽的样子,夹着那只皮包,一遍一遍地敲门。杨巧红就是不开,也不出声,坐在床沿上夹紧了自己。师傅还在外面一遍一遍地敲门,把隔壁都惊动了,也来帮着叫巧红,还说在的,肯定是还睡着呢。杨巧红只好过去开门,一脸的难为情,对隔壁邻居解释自己是睡迷糊了。还顺便嘀咕了一下,说这是立秋的师傅。杨巧红扭头对师傅说立秋早就上班去了。师傅说知道,他是顺路捎东西来了。杨巧红不说话,心里七上八下的,翻腾着呢。师傅还真给杨巧红捎来了一件礼物,是款大红色的手机,从包里掏出来,往杨巧红手里一塞,说是一电两充的,一千多块呢。师傅的心情很好,自说自话的,好像回到了自己家里,率先钻到床上,一拍枕头,说,来,快点啊,等会还有事呢。
事后回想起来,杨巧红自己都有点傻了,怎么就这样听话,一声不响就爬上去了呢?主要还是那部手机作的怪。干戈弄里有手机的那些女人通常是挂在脖子上,也有插在屁股袋里的,走着走着就会响起来,什么样的声音都有。这些女人基本上是卖的,杨巧红看不起她们,可羡慕她们接电话时的腔调,感觉那样的好,歪着脖子,懒洋洋的,隐秘得很,好像个个都是老板娘,个个外头都养着小白脸。就算讨价还价的时候,也跟公用电话上不同,自信是由内而外的。杨巧红躺在师傅下面,心里就想着那些女人了。说老实话,杨巧红想在脖子上面挂部手机,这念头在心里搁了很久了,不敢对立秋透露,主要是立秋自己也提出来过,去“弄”两部来。立秋说他外头做事没部手机不像样子。杨巧红明白立秋说的“弄”,当场就虎脸了,声明自己不要,就算想要,也要立秋挣钱给她买来的。杨巧红提醒立秋别忘了答应过她的话。可一个男人在外头做事确实需要部手机。师傅走后,杨巧红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一个键一个键地按,很是爱不释手。而眼泪是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来的,顺着脸颊滴到手机上。杨巧红翻过来,仰在床上长长地呼着一口气。
手机忽然响了,吓得杨巧红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很是不知所措,盯着看了好一阵,才战战兢兢地打开,贴到耳朵上。师傅在电话里头笑呵呵的,问她在干吗呢。师傅说手机是用来打的,让杨巧红想他了就来电话。杨巧红一言不发,挂掉电话想到的就是收起来,可藏哪里?这是个问题。杨巧红在屋子里一遍遍地看,仔细地想,最后把它塞进了一双冬天的棉鞋里,再放进盒子,藏到了柜子底下的最里面。
5.
找不到师傅就等于失业了。立秋又一次没了方向,先是杨巧红,再是师傅马胖子,人怎么可以像撒在大太阳底的两泡尿,说没就没了呢?比蒸发掉了都来得干净,气味都没留下一点。立秋想不通,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干不上活就赚不到钱。没钱,就没地方吃饭去。看来苦日子又要回头了。不过好在杨巧红走了,一张嘴总比两张嘴好对付,这也是可以肯定的。那天早上,立秋出门打算去填肚子的,走到半路又回来了,想想早上这一顿还是算了,等会早点吃中饭也饿不了多少时候了。省钱,就得从每天少吃一顿开始。可有一件事情他是从来不忘记的,就是给师傅挂电话,一天都没拉下过。有时候沿着大街没头没脑地瞎转悠,走到哪儿见着了公用电话都要去试着拨一下。立秋心想把全城的公用电话都打遍了,就差不多等于是把全城都找遍了,还怕找不到师傅吗?而气人的是电话里总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您打的电话已关机。立秋甚至想上派出所去报个案,有一次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老孙头说过一句话:宁下窑子,不上局子。立秋除了打电话,还有一个地方是每天必须要去转转的,就是建材市场。搞装潢的总得上这里来采购嘛。这天,立秋是在一家陶瓷店门口遇见金发的。他正拎着一箱瓷砖骂骂咧咧地出来,看见立秋愣了愣,说城里人真他妈的不是东西。立秋可没工夫听他唠叨,拉着就问伙计们都上哪里去干了,怎么没有人来通知他一声。金发摇头,说别问他,大家都自顾自的,靠谁都不如靠自己的两只手。立秋却不这么想,师傅还有一个大项目在谈呢。金发也不多说了,样子忙得很,站着都不安分,东张西望的就想拔腿快点走。他拍了拍立秋的肩膀,说兄弟,想开点吧,城里人靠得住,老母猪都能上树了。可立秋怎么能想得开,师傅那里还搁着一笔工钱呢。
这两年里,立秋钱是赚了一点,都存在一张折子里。晚上,立秋拿出折子又看了一遍,杨巧红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女人,没把折子带着一块走,看来那份情多少还是留一点的。立秋又开始想起杨巧红来。平白无故的,在黑暗中,想象这东西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无边无际,又无法无天,从来不会为谁固定下来。想象的结果使立秋脑袋里就剩下一个念头,是谁不重要了,长什么样也不重要,只要是女人就成。师傅为此说过一句至理名言:电灯一关,老母猪都能赛天仙。立秋人躺在床上,心思钻哪头去了,自己都不知道,就觉得肚子里面搁着把火,那火苗一蹿一蹿的,伸着猩红的舌头,到处地舔,弄得全身上下都在痒,恨不得伸进手去狠狠地掐上一把。然而,这光靠一把也不解决问题,立秋已经试过两回了,每次都是很不尽兴,像推不上刨子的新学徒,一来一去的,寡味得很,枯燥得很。看来,这钱是想省也省不了的。
这几天受亚热带风暴的影响,望吴楼门前的广场上特别的凉爽,四周围的树丛中到处是沙沙的树叶声,到处是影影绰绰的,好像里面有很多内容的样子。可是,一圈逛下来,立秋就看清了形势,城里正在开展“扫黄打非”行动呢。树荫下靠着的那些女人一个都没有了,冷冷清清的,就连路灯下面卖磁带与小报的地摊也不见了。有的只是那些跳夜舞的中年男女,一个个,昂着头,挺着胸,一步一个脚印的,嘴里还自己给自己打着拍子。郝爱珍就站在那些人中间,一手叉着腰,一手捏着块白手帕,扇着风,完全像一名尽心尽职的教练,不是提醒这个要注意节拍,就是让那个把胸挺起来,再挺一点,怕什么嘛?要打起精神来。郝爱珍一面说,一面比画,仿佛要用手把自己的胸脯从连衣裙里掏出来那样,根本没注意到立秋打过来的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