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把一天杀掉,新的一天又活过来了。储南红觉得,每对付这生生灭灭的一天又一天,就得使尽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尽管一不小心就活了三十岁,却还是手生得很,倘若是个屠夫,只怕都给猪开膛破肚了,猪还能哼哼着满街跑。
正值八月,又是顶层,这租来的两室一厅进化成了栽培蔬菜的温室,自给自足地长出一块块形如砖头的热量,又轰隆隆地开足马力把这屋子所有的昼与夜都砌了个水泄不通。人就是这温室里的蔬菜,由于终日被炙烤着,已经半熟了。妈的,说是睡觉倒更像是泡了一夜的澡堂子,早晨醒来一看,身下的床单出现了一个人形的水印,有手有脚,几欲从床上站起来了。张群还没有醒来,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躺在一洼同样的水渍中,一张床单几乎都被他俩睡湿了,身下简直是波光泠泠。她胡乱在身上披挂了条睡衣,急着冲出去抢占厕所。因为这套房子里除了她和张群,还住着另外小两口。
她看看表,不过六点,想着对面的两口子未必起床了,便放心大胆地把门豁开了。然后,在门打开的同时,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面卧室的床上正躺着一枚白亮的屁股。那屁股长在一个赤身裸体睡在床上的男人身上。当她一脸正色地欲迅速把目光收回时,已经晚了。卫生间的门嘎吱一声,对面的女人从里面出来了。当然,她一走出卫生间便看到,储南红正站在那里欣赏着她男人的屁股。也是她一时大意,大约觉得对面的绝不会这么早便起来,于是抢占厕所时便忘了关卧室的门。结果让自家的男人春光外泄,真是便宜了对面这女人。
储南红作为一个刚占了便宜的既得利益者,一时不知该不该和这女人打声招呼,打个招呼又怕显得自己太得意了。她便站在原地哽着脖子吊起了目光,实在不知道该把这目光放哪儿,只怕无论搁哪儿,一不小心就会碰到那屋里的白亮屁股。那男人睡得浑然不觉,不知自己正被欣赏,怎么可能跳起来去把门关上。她目光虽吊起来了,那片白亮却似强光一般还在她眼前晃动。她想,一个男人的屁股能保养得这么白?大约是因为对面那男人本来皮肤就白,加上屁股这块从不见天光,所以一旦从裤子里挣脱竟白得锥心刺骨。那女人倒也淡定,同样披挂着一件和没穿差不多的简约睡衣,面无表情地从储南红身边走过,然后进了屋,更加淡定地从里面把门关上了。她的淡定像镜子一般更让储南红觉得自己实在猥琐。
白亮的屁股被女主人收回去了,储南红像刚刚溺水上岸,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挣扎着游弋到了公用的卫生间。蹲在马桶上的时候她还是不能不想那屁股,看来还是张群比较文明,就是热死了也不能光着屁股睡觉,当然他也不允许她光着屁股睡。她曾经抗议,摸也摸过了,还怕看见?他指指对面,意思是别让对面的不小心看去了。不唯如此,做爱的时候,她还不能出声,她只能像演默片一样,表情再张牙舞爪也只能把跑到嘴边的那些声音生擒活拿回去,绝不能有半句声音流落到对面的阵营里去。大约对面的两个做爱时也是步步为营,因为她也从未听到过他们门缝里挤出半点风声。
他们像是生活在玻璃瓶子里的,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能被人观赏到。更可怕的是,他们在这瓶子里待久了待成惯性了,即使在黢黑的夜里,在没有人能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像萤火虫一样自己发出光来,招揽人过来看。储南红见个人就把人家的耳朵抓过来,使劲往里倾诉没有房子的苦处,都三十岁的人了,还和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合租着一套房子,你说这日子怎么过啊。不合租?那怎么能行?市中心的房租那是什么价位,要是不合租,一个月的工资都交房租了,吃什么喝什么?反反复复相同的几句话使她浑身充满了正在表演的戏剧感,似乎她是马戏团里被训练好了的动物,一边受虐一边还要上瘾了一般,不停给人表演。
她刚刷完牙洗完脸就听楼下卖蛋糕的吆喝声又和昨晚天衣无缝地接上了:蛋糕,好吃的蛋糕,刚出炉的蛋糕。晋东南方言被灌进音箱里,像个外地的祥林嫂一样终日在她租住的楼下喋喋不休:蛋糕,蛋糕,这里有蛋糕。好像蛋糕是他们近日才在地球上挖掘出来的最新物种,简直是一种伟大发明,得申请专利才好。而且这音箱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只要天一亮就开始在楼下撕破嗓子呐喊他蛋糕的美味,一直要喊到夜深人静方肯悻悻罢休。储南红是个自由撰稿人,经常得在家里写东西,在这噪音的攻势下她经常一天写不出三个字。为了抵抗这无休无止的噪音,储南红几次下去交涉都大败而归:蛋糕店开到你家床上了吗?你管得着吗?确实管不着,储南红只能跳着脚赌咒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任何品种的蛋糕。
有一日那音箱忽然不作声了,储南红心中一阵窃喜,想着说店老板是不是终于良心发现了。站在窗口往下一看,那只巨大的音箱仍然如一只黑脸狮子一样守在蛋糕店门口,岿然不动。那音箱好像正兴致勃勃地等着她呢,这一窥视,那音箱便再次复活过来,又开始无边无际地呐喊那支蛋糕之歌,好像是专门唱给她一个人听的。以后每次都这样,每当音箱哑下去的时候,储南红便侥幸地去窥视一下它是不是不在了,结果每次窥视都和那只正冷笑着的音箱打了个照面。它正饶有兴致地和她玩捉迷藏呢。
后来储南红终于等到报仇雪恨的时候了,市政来修路。楼下这些违章建筑全部被拆了,却唯独剩下了这家蛋糕店一枝独秀继续横行。因为人家拒绝搬走,那就谁也拿它没办法。最后蛋糕店两面的房子都被拆了,工人们围着它又是挖坑又是铺下水管道,人家还是坚不可摧地钉在那里,仍然每日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吟唱:蛋糕,好吃的蛋糕,刚出炉的蛋糕。附近的居民们真想过去买个蛋糕还得划个船什么的千里迢迢地游过去,而那蛋糕店的店面虽然已如同被火星撞过,却仍然每日搔首弄姿地招揽着顾客,店主找了根绳子和篮子给顾客们把蛋糕吊过去,一时简直有了吊脚楼的风韵。
储南红一大早撞上了人家男人的屁股,现在又开始被这支彪悍如坦克的蛋糕之歌强奸,她由不得一阵悲从中来,一边刷牙一边想,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没法过了。一开卫生间的门,对面的男人已经候在外面排队了。虽然他身上已经多了一条格子短裤和一件宽大的T恤,但在储南红看来,站在她面前的男人仍然一丝不挂,白亮的屁股还在衣服下面熠熠生辉。她做贼心虚,不敢与对面的男人直视一眼便匆匆逃回了自家屋里。这时张群也已经起来穿好衣服了,即使在最酷热难当的天气里,他依然要把衬衣的下摆一丝不苟地塞进裤子里,再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好像生怕女人们会窥视到里面一样。他终日在认真地上课,不上课就在更认真地备课,虽然只不过在一所职业技术学院里当个讲师混口饭吃,却总让人觉得他形如一个正赴汤蹈火在艰深学术中的教授。
对张群这样的男人,目前最科学的叫法是经济适用男。他们既没有凤凰男的野心,也没有城市土著男的从容,他们像一瓶万金油,随便涂抹在哪款婚姻上都保准搭。储南红就嫁给了这样一瓶万金油。万金油耐用结实,却也百无一用,所以在结婚五年之后,他们仍然被囚禁在这城市的二分之一套房子里,插翅难逃。不过张群对此安之若素,他永远是那种人,有肉的时候吃肉,没有肉就吃素,实在连素也没有就喝汤。此时他已经把包背在肩上准备出门去挤公交了,因为屋里太热,刚换上的衬衣背上已经湿了一大块。她跌坐在床上,愤怒而怜悯地看着他。他感觉她的目光了,却不敢直视她,他先把半个身子塞进门缝里,这样随时都能逃走,然后才怯怯地看着她抚慰了一句:你怎么了,大清早的?她鼻子里极长地冷笑了一声:大清早?在这屋子里住着,大清早和大晚上居然还有区别?一样的燠热窒息,一样的被楼下的蛋糕声捶打耳朵几百次,一样的要看另外一对小年轻的脸色外加屁股。
张群另外一只肩膀也从门缝里消失了,他逃走了。剩下她一个人继续跌坐在床上,倒像是坐在了池塘边上,就差几声蛙鸣了。吞吃了一杯豆浆半只烧饼之后(因为她发誓再不吃任何蛋糕的近亲,只好改吃烧饼),她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逃出去。她是个自由撰稿人,没有办公室,至于自己的工作室那更是个冷笑话,稿费寒酸不说,还经常会接不到活。自打这顶层的安静也被楼下的蛋糕声摧毁之后,她不得不想出了一个新的去处。她戴着墨镜,背着包和电脑,终日流窜于各个咖啡厅肯德基麦当劳,点一杯最便宜的咖啡便在那里一坐一天,惹得服务员经常对她翻白眼。反正她戴着墨镜,便假装盲人什么也没看见,坐在那里继续装逼。据说当年下半身写作的美女作家们的主要作品都是在咖啡馆里写出来的,不坐在咖啡馆便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只要喝着咖啡听着周围的噪音任凭男人过来骚扰,便可才思泉涌。
她坐到咖啡馆里倒不是为下半身写作,但她自认为自己的职业也算得上最没有节操的职业之一,野鸡似的,任人操。所谓自由撰稿就是为了赚一点钱什么都可以写,她写情感婚姻写心灵鸡汤写财经写纪实报道,自由撰稿了几年,天底下已经没有她写不了的字了却仍然没攒下一套房子。然而,这并没有妨碍她像个流浪汉一样从肯德基流落到麦当劳,而且还得一年四季戴着副硕大的墨镜,生怕服务员们把她的脸记熟了,结果服务员们开始记她的墨镜。这墨镜成了她五官之外的第六只器官,比其他器官都要好认。
又一个白天死在她手里了。今天喝了三杯咖啡憋出八百个字,八百个字,连咖啡的成本都不够。看来无论是什么,只要沦落到卖的地步还卖不出价来,都一样下贱,卖身卖字本质上不过是一回事。她背着电脑戴着墨镜,迎着跳动在高楼之间的血红夕阳往回走,回去了迎接她的又是晚上的抢厨房比赛,其激烈程度不逊于早晨的抢厕所比赛。日日如此周而复始。走着走着她从墨镜后面忽然流下一滴泪来,没人能看得见,她也不去擦,只是盯着那硕大的夕阳久久久久地看着。想当初好歹也是个有款有型的文艺女青年,没想到几年之后便沦落为一个卖字的小贩不说,还时常有了下等站街妓女的萧条感。
果然厨房已经被霸占了,楼下仍然是推土机一样要把她铲平的蛋糕声,她把自己平摊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过了一会,张群像个小学生一样斜挎着背包回来了,他的脸上平时都麻木惯了的,轻易看不到什么表情,今天她却突然发现在这麻木的皮肤下面正流窜着一缕不易觉察的窃喜和惶惑。看来他心里有什么事,正极力往下压着。她懒得去招惹他,等着对面的两口子用完厨房了再做晚饭。然而,他的喜悦实在憋不住,自己颠颠跑出来了。她去卫生间洗衣服,他也跟了进去,他像只小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了她好半天才终于讨好地开口了,就像是从外面给她叼回了一件礼物,一定要亲自送到她手里才好。我和你说件事啊,听说我们学校要分房了。
什么?这个消息简直像个天外来物一样轰炸到了储南红和她手里湿漉漉的衣服。她先是细细端详着眼前的男人,好像一个医生在审视一个病例。然后又诧异,再然后是惊讶。看得出她内里正在摇晃冒热,只是被她勉强用意志力镇压住了。男人显然也被她脸上壮丽宏阔的表情吓了一跳,继而他明白过来了,于是又用夸张的手势过于活泼地比画着两只手,说了一遍,我们学校要分房子了。似乎一套房子马上就要在他手里成型了。
两个人连忙回到卧室关上门密谋了半天。原来他们学校后面有块空地,现在学校把这空地建了集资房,最小的也有一百平米。这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头珍贵的熊自己送上门来了,他们得把它围猎住。可是密谋了半天,储南红终于才搞清楚了事情的要害,张群说的学校要分房了不过是前半句,没有说完的后半句是,排队等房的人很多,分房的时候还要给老师们打分,各项都要符合要求,他只是个打擦边球的。也就是说,房子能轮到他是他的侥幸,轮不到他也是合情合理。密谋到这里她已经基本可以下结论了,这房子八成轮不到他。他一个年轻的小讲师,学校里资格比他老的老师们多了去了,就在年轻讲师里他也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倘若是个漂亮的年轻女讲师还好办一点,有钱送钱没钱把自己送过去和校长睡上几觉也未必解决不了问题。而他一个男教师,无法和校长去睡觉,口袋里又没几个钱,只会永远把衬衣最上面的一粒扣子都扣住。另外还笨口拙舌,你如果说他呆若木鸡,他会很认真地告诉你,在古代,呆若木鸡是对一个人的最高赞美。让这样一个男人去和校长交涉要房子?恐怕房子还没到他手里便被轰隆隆推成一片废墟了。
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一缕昏黄细弱的灯光像列车一般从黑暗中驶出,迎面向她驶来,又从她身上碾过去了,碾进了她皮肤里,碾进了身体里那些深不见底的角落。现在,只有靠她一个人单打独斗了。坐在灯光下她忽然阴森森地笑了,似乎那灯光的列车驶进她的身体之后已经在那里发现了什么可怕的矿藏,现在这列车要把它们全都运输出来,一点一点地堆在她和他的中间。她坐在那里,窥视着自己心里的秘密,忽然她打了个寒战,因为她发现,其实是那秘密正匍匐在那里窥视着她。台灯站在角落里,灯光之外的地方仍是暗的,明暝分际竟像是用剪刀裁出来的。在这黑白交接之处,她和她心里那个秘密忽然鬼魅地相视了。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怎么,哪里不舒服?他咕咚咕咚冒出的呆气下面总还是暖的,像眼温泉。这是她嫁给他的原因。而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总不能既泡了温泉,还时刻想着要从温泉里掏出金子。
白天再次沦陷,又到睡觉时间了。因了这没有下半截的好消息的刺激,他顶着燠热在黑暗中伸出手来摸那几个他好久没摸了的地方,这么久没摸,都快废弃了。似乎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房子倒成了他的春药。他们已经很久没做过爱了,夏天在这屋子里做爱倒不如说是在洗澡,也是需要勇气的。更何况这男人的木讷向来有催眠的效果,一躺在他身边她就不由得昏昏欲睡。她本来想说又热又困,快睡吧,却忽然看到那只蛰伏在她身体里的秘密正像一只兽一样窥视着她,无声地冷笑。她的脸好像被这兽爪触到了,又是热又是冷的。她把话咽回去,开始积极配合他,不唯是配合,简直是在主动了。那只兽正从她身体里鞭打着她,她被鞭笞着骑到了他身上。张群在黑暗中被女人骑着,表情大喜,心想一套房子的威力居然如此之巨大。
做个爱得出一吨汗,床单上有水漫金山之势。
2.
为了这房子储南红决定亲自出马。
这一日,她到职业技术学院打听清楚了校长万宇生在哪个办公室,随后便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有一张幅员辽阔的办公桌,桌面光可鉴人,简直像一汪湖泊。湖泊后面坐着一个孤零零的男人,五十岁上下,国字脸,黑框眼镜。因为桌子的辽阔愈发显得那桌子后面的男人并不真实。墙角摆着一盆杀气腾腾的宽叶绿色植物,有一扇窗户诡异地大开着,像一眼深不见底的山洞。她挺胸吸腹打着丁字步站在门口问了一句:请问是万校长吗?男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不说话,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以最便捷的方式略微点了一下头。她见自己如此被怠慢,便后悔此行来得草率,既没有化个妆也没有换件衣服就跑过来受辱,没有经过装饰的女人没法不感到心虚,仿佛自己浑身上下全是水龙头,刚堵住这个那个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