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复活(译文名著精选)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4941字
- 2018-05-14 11:21:36
涅赫柳多夫原来安排的旅程只能在姑妈家待一昼夜,可是见到卡秋莎后,他就同意在姑妈家过复活节。到复活节还得等两天,于是他打电报给他的朋友和同事申博克,让他也到姑妈家来,而原先他们约好在敖德萨会合。
从看见卡秋莎的头一天起,他又体验到原先对她的那种感情。他像往昔那样,现在看到卡秋莎的白围裙他依然不能不激动,听到她的脚步声、说话声、笑声,他不能不感到喜悦,望着她那像湿润的醋栗一样的黑眼睛,特别是在含笑的时候,他不能不感动,更主要的是,她遇到他,脸上便泛起红晕,这使他见了不得不发窘。他感到他在恋爱,但不像从前,从前这种爱情对于他是一种秘密,他自己也不敢承认他在恋爱,他坚信恋爱只能一次;现在他恋爱了,他知道自己在恋爱,并为此而高兴,他隐隐约约地知道这种恋情是怎么回事,将会有怎样的结局,尽管他对自己隐瞒。
涅赫柳多夫像所有人一样,身上有两个人。一个是精神上的人,这个人寻求的是给别人也带来幸福的那种幸福。还有一个是动物的人,这个人寻求的只是自己个人的幸福,为了这种幸福,他随时可以牺牲天下所有人的幸福。彼得堡生活和军队生活唤起了他心中的极端利己主义,在这极端利己主义疯狂时期,他身上的这个动物的人占据了统治地位,并且完全压制了精神的人。但是见到卡秋莎后,他又产生了昔日对于卡秋莎的那种感情,这时候精神上的人抬起头来,声明自己的权利。在复活节前这两天中,在涅赫柳多夫身上一刻不停地进行着他本人也未意识到的内心斗争。
他在内心深处明白,他应该离去,现在他没有必要留在姑妈家,他知道这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但是这些话他并没有对自己说,他留下来了,并为此感到高兴。
在基督复活节前夜,星期六晚上,司祭带着助祭和诵经士乘雪橇来这里做晨祷,据他们说,他们是经过水塘和干地好不容易才走完教堂到姑妈家的那三俄里路的。
涅赫柳多夫和两个姑妈、女仆们站着做完晨祷,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卡秋莎,她站在门边,送来一个个手提香炉。他按东正教过复活节的习俗,同司祭、姑妈们互吻了三次,准备去睡觉,这时他听见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老女仆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在走廊里打算和卡秋莎一起去教堂,为甜面包和甜奶酪饼净化。“我也去。”他心想。
去教堂没有大路,既不能坐马车,也不能乘雪橇。因此,在姑妈家跟在自己家一样随便的涅赫柳多夫,吩咐为他备好那匹名叫“老兄”的公马,他不再上床睡觉,而是换上十分漂亮的军服和紧身马裤,外面穿上军大衣,跨上那匹肥壮、沉重、不住地嘶鸣的老公马,摸黑穿越水塘、踏着积雪去教堂。
十五
这次晨祷在涅赫柳多夫一生中留下了鲜明、强烈的印象。
一路上只有偶尔几堆残雪在黑暗中泛着白光,他骑着那匹看见教堂四周的点点灯火便竖起耳朵的公马,蹚过一片片水洼,来到教堂的院子,这时教堂里的礼拜已经开始了。
认识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侄子的几个农民,领他到干燥的地方下马,为他拴好马,带他走进教堂。教堂里已经挤满了过节的人。
右边是庄稼汉,老头儿都穿土布长衣和树皮鞋,脚上包着干净的白色脚布,小伙子们穿着粗呢长衣,腰里束着色彩鲜艳的宽腰带,脚上蹬着靴子。左边是妇女,她们头上裹着红色的丝绸头巾,身穿配有鲜红袖子的棉绒小袄,下穿蓝色、绿色、红色或杂色的裙子,脚蹬打了掌的短皮靴。朴素的老太婆们站在她们后边,老太婆都裹白色头巾,身穿灰色长衣和老式的毛织裙子,脚蹬平底鞋或新树皮鞋。这两群人中还夹杂着一些穿得漂漂亮亮、头上抹得油光光的小孩。男人们画着十字,鞠躬,不时地往后甩头发。妇女们,特别是老太婆,都用暗淡无光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四周点着蜡烛的圣像,将撮起的手指使劲在头巾遮住的额头、两肩和腹部点着,嘴里念念有词,她们或弯腰站着,或者跪倒在地。那些孩子看到旁人注意他们,便都模仿大人一本正经地做祈祷。镀金的圣像壁被大大小小的蜡烛照得金光闪闪,那些小蜡烛围着包金的大蜡烛,插满了枝形大烛台。从唱诗班那里传来了业余歌手欢乐的歌声,其中夹杂着粗野的男低音和尖细的童声。
涅赫柳多夫朝前面走去。教堂中央站着上层人物,其中有一对地主夫妇和他们穿水兵服的儿子,警察局长,电报员,穿靴子的商人,佩戴奖章的军士。读经台右边,在地主太太身后站着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和卡秋莎。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穿着亮闪闪的淡紫色连衣裙,披着饰有流苏的白色披肩,卡秋莎穿着腰上打有细褶的白色连衣裙,系着浅蓝色的腰带,黑头发上扎着一个红色蝴蝶结。
一切都富有节日的气氛,一切都是那样庄严、欢乐、美好。司祭们穿着鲜亮的银圣衣,挂着金色的十字架,助祭和诵经士穿着银丝线和金丝线织成的圣衣。业余歌手身穿节日盛装,头发都抹过油。节日的颂歌听起来就像欢乐的舞曲。司祭们手举插有三支蜡烛的、饰有花朵的烛台,不停地向人们祝福,一遍又一遍地欢呼:“基督复活了!基督复活了!”所有这一切都是那样美好,然而,最美好的是穿着白色连衣裙、系着浅蓝色腰带、黑头发上扎着红蝴蝶结、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的卡秋莎。
涅赫柳多夫感觉到,她虽然没有回头张望,但是已经看见他了。他在走向祭坛经过她身旁时看出这一点。他本来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她说,但在经过她身旁时,他终于想出话来,于是对她说:
“姑妈说,做完晚祷,她就开斋。”
像往常看见他时那样,青春的血液又涌上她那张可爱的脸,那双黑眼睛流露出欢乐的笑意,自下而上地、天真地望着涅赫柳多夫。
“我知道。”她笑着说。
这时候一个诵经士手持铜质咖啡壶,挤过人群,在经过卡秋莎身边时,眼睛没有看着她,圣衣的衣襟擦着了她。诵经士显然出于对涅赫柳多夫的尊敬,想从他身边绕过去,结果擦着了卡秋莎。涅赫柳多夫感到惊奇,这个诵经士竟然不懂得,这里的一切,乃至世上的一切,仅仅只为卡秋莎而存在,对于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漠视,唯独对她不能轻视,因为她是一切的中心。金圣像壁为她金光闪烁,大小烛台上的所有蜡烛为她大放光明,为了她,人们欢乐地唱着:“基督复活节到了,欢乐吧,人们!”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为她而存在。他觉得,卡秋莎本人也明白,一切都为了她而存在。涅赫柳多夫看到她那穿着带有褶皱的白色连衣裙的匀称苗条的身材,看到她神情专注、喜气洋洋的脸,心中便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她心中唱的与他心中唱的完全是同一首歌。
在晨祷与晚祷之间的那个间歇,涅赫柳多夫走出教堂。人们在他面前让出一条路,纷纷向他鞠躬行礼。有些人认识他,另外一些人则问:“他是谁家的?”他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站住,乞丐们围住他,他把钱夹里的零钱统统分给乞丐,然后走下台阶。
天色已经大亮了,四周的景物已经看得分明,但是太阳还未升起。人们分散在教堂四周的墓地上。卡秋莎留在教堂里,涅赫柳多夫便停下来等她。
人们不断地从教堂里出来,靴底的铁钉敲击着石板,他们走下台阶,散到教堂的院子里和墓地上。
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点心师,一个脑袋不停地摇晃的龙钟老人拦住了他,按复活节的习俗与他互吻了三次。点心师的妻子头上扎着绸头巾,是个小脸皱成一团的老太婆,她从手帕里取出一个红里泛黄的鸡蛋,送给涅赫柳多夫。这时一个年轻健壮的农民,身穿紧身小袄,腰里系着绿色宽腰带,笑吟吟地走上前来。
“基督复活了。”他说,双眼含着笑意,走到涅赫柳多夫跟前,浑身散发着农民所特有的令人愉快的气味,用他那坚实湿润的嘴唇对着涅赫柳多夫的嘴唇的正中吻了三次,那拳曲的大胡子蹭得他痒痒的。
正当涅赫柳多夫与青年农民亲吻,收下他给的深棕色鸡蛋的时候,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的闪亮的连衣裙和那个黑发上扎着红蝴蝶结的可爱的小脑袋出现了。
她从走在她前面的人们的头顶上立即看见了他,他也看见她满脸放光。
他们和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一起来到台阶上,停在那里向乞丐撒钱。一个鼻子烂得只剩下一个小红疤的乞丐,走到卡秋莎面前。她从手帕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然后靠近他,丝毫没有厌恶,相反,两眼闪着同样喜悦的光芒,吻了他三次。就在她吻乞丐的时候,她的目光与涅赫柳多夫的目光相遇了。她似乎在问他,她这样做对吗?好吗?
“对,对,亲爱的,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美,我喜欢这样。”
她俩一起走下台阶,他来到她跟前。他不想按复活节的习俗吻她,只想和她靠得更近些。
“基督复活了!”玛特廖娜·帕夫洛夫娜微微低下头,笑着说,她的语调似在说,今天我们大家都平等了。她用卷成一团的手帕将嘴擦干净,将嘴唇伸向涅赫柳多夫。
“真的复活了。”涅赫柳多夫回答,吻着她的嘴唇。
他回过头看着卡秋莎。她顿时满脸通红,同时向他身边靠近。
“基督复活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
“真的复活了。”他说。他们互相吻了两次,似乎停下来在考虑,该不该再吻,似乎考虑成熟了,认为应该再吻,于是又吻了第三次,然后两人都笑了。
“你们不是去找司祭吗?”涅赫柳多夫问。
“不,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卡秋莎说,仿佛是在愉快的劳动之后,用整个胸部深深地呼吸着,同时用她那双温顺、贞洁、充满爱意的、微微斜睨的眼睛直视着他。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达到顶点的那个时刻,这时候的爱情既没有任何自觉的、理性的成分,也没有任何肉欲的成分。对于涅赫柳多夫来说,这个基督复活节的夜晚就是这样的时刻。涅赫柳多夫现在回忆起卡秋莎来,这个时刻的卡秋莎的形象盖过其他各种场合他所见到的卡秋莎。头发乌黑、平滑、放光的小脑袋,带褶皱的白色连衣裙恰到好处地裹着她那匀称苗条的腰身和隆得不高的胸脯,她脸上这种红晕,她那双因一夜未眠而微微斜睨的、温顺的、亮闪闪的黑眼睛,还有她全身上下体现出来的两个主要特点:清纯贞洁的爱情爱的不仅是他(他已知道,她爱他),而且爱世上所有的人和物,不仅爱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而且也爱她吻过的那个乞丐。
他了解她心中的这种爱,因为这一夜和这个早晨,他感到自己心中也有这样的爱,他意识到,他和她在这样的爱情中融合成一体。
如果一切都停留在这一夜的那种感情上,那该多么好啊!“是啊,可怕的事情是在基督复活节夜晚之后发生的!”现在他坐在陪审员议事室的窗口,这样想道。
十六
从教堂回来后,涅赫柳多夫和两个姑妈一起开斋,为了提神,他按在军队里养成的习惯,喝了伏特加和葡萄酒。回到自己房间后,他和衣倒下便睡。一阵敲门声将他惊醒。他听出是她敲门,于是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
“卡秋莎,是你吗?进来吧。”他边起床边说。
她推开一道门缝。
“让您去吃饭。”她说。
她仍然穿着白色连衣裙,不过头上没扎蝴蝶结。她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喜笑颜开的,倒像是来报告一个不同寻常的喜讯。
“我马上就来。”他回答,抓起一把梳子,梳梳头。
她站在那里没有走。他发觉后,扔下梳子朝她走去。然而就在这时候,她一个急转身,迈着平常那样轻快的步子,踏着走廊上的花条布地毯走了。
“我真蠢,”涅赫柳多夫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不留住她?”
他追出去,在走廊里追上了她。
他要对她怎么样,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觉得,在她朝他房间走来时,他想做一件事,做一件别人在这种场合都会做的事,可是他没有做成。
“卡秋莎,等一等。”他说。
她回过头来望着他。
“您有什么事?”她停住脚步,说。
“没什么事,不过……”
他竭力勉励自己,想到别人处在他的地位在这种场合会怎么做,于是伸手搂住卡秋莎的腰。
她站住了,瞧了一眼他的眼睛。
“别这样,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别这样。”她说,急得满脸绯红,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用生硬有力的手掰开了那只搂着她的手。
涅赫柳多夫松开她,一时间心中觉得窘困、害臊,而且厌恶自己。他本来应该相信自己,可是他不懂,这种窘困和害臊正是他心中最善良的感情,这种感情在寻求表露,相反,这说明他愚笨,应该像别人所干的那样去干。
他再次追上她,又搂住她,吻她的颈脖。这一吻与前两次的吻截然不同。前两次,一次是在丁香花丛后边的不由自主的吻,另一次便是今天清晨在教堂里的吻。可是刚刚这一吻颇为可怕,而且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您这是干什么?”她惊叫道,那声调倒像是他无法挽回地打碎了一件无比珍贵的东西。她大步跑开了。
他来到餐厅。穿戴华贵的两个姑妈和一位大夫、一个女邻居站在摆着凉菜的桌边。一切都是平平常常,可是涅赫柳多夫心中犹如翻江倒海。大家对他说话他充耳不闻,他回答人家也是答非所问,一心只想着卡秋莎,回味着刚才在走廊里追上她之后那最后一吻。现在其他一切事情他都无法考虑。她进来之后,他全身便感觉到她在场,根本不用看,现在他必须竭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