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本序(1)
- 追忆逝水年华(精华本)(译文名著精选)
- (法)普鲁斯特
- 4771字
- 2018-05-14 14:06:07
普鲁斯特漫长的文字生涯似乎总体上完成了一部散文式长河小说,主要以无意识回忆为发端,引起种种联想,产生想象的印象,不断拓展,延伸重叠,枝枝蔓蔓,无穷无尽,总题为《追忆逝水年华》。他也写过不少文论,但大多为散文式的、感想式的评论,集中收入《驳圣伯夫》,虽独立成册,却多半内容近似《追忆逝水年华》。本文主要通过《追忆逝水年华》论述普鲁斯特的创作思想和小说艺术。
鸿篇巨制《追忆逝水年华》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长河小说,因为它没有传统长河小说的种种特征。从思想内容上讲,它着力于表现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无所事事的贵族遗老遗少和饱食终日的资产者、委琐渺小的凡夫俗子以及他们个人的命运,描绘他们对人类状况的忧虑,对生存意义的怀疑,由于个人事业和爱情幻灭后内心产生的矛盾和苦闷,通过对近四十年失去的岁月的追忆,再现了昔日荣华的阶级如何衰退,如何没落。这恐怕是对这部长篇小说的思想内容较客观的概括。
但是,自《追忆逝水年华》第一部问世以来,四分之三的世纪过去了,世人对这部巨著的思想内容,仍然臧否不一。不管分歧有多大,他们对《追忆逝水年华》的创作方法和艺术技巧的评价似乎趋向一致。在经过较长时间的争论之后,法国文学界几乎一致认为普鲁斯特是现代小说的先驱之一,为他身后的几代作家开辟了新的创作途径,有人甚至称他为“现代小说之父”。显而易见,《追忆逝水年华》没有传统长河小说的构架,即除有一个正主题外,还有若干副主题,故事情节曲折、复杂,围绕着主线又有一条或几条副线。相反,它的情节已经淡化,摆脱了强烈的外部冲突,着重刻画人物的心理状态,把主题、形象、情节熔为一炉。更值得一提的是,《追忆逝水年华》中的情节酷似断线后散铺的念珠,很难按顺序、年代加以编排,不仅念珠的排列没有秩序,而且各粒念珠又像一滴滴油渍,不断地滋蔓、扩散。总体看来,仿佛是一幅印象派的油画,近看模糊一片,远看光彩夺目。不连贯的情节有如断金碎玉,晶莹耀目,富有诗意,却又没有油渍黯淡无光、索然无味的缺陷。当代法国著名作家、批评家瑞利安·格拉克指出,阅读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趣味无穷,有如品尝当代时兴的甜夹咸的食物。他运用心理分析的手法,把现实世界剖析得淋漓尽致,而又仿佛把我们带入古老的童话世界。我们就像阿里巴巴闯入藏满珍宝的洞穴那么兴奋。这部巨作把巴尔扎克的《幻灭》和《一千零一夜》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1]
一 大器晚成
马塞尔·普鲁斯特出生于富裕的家庭,幼时即从母亲、外祖母习诗作文,研读经典著作,博览群书,弹琴学画,中学文哲成绩优异,为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下坚实的功底。不幸,体格纤弱的马塞尔九岁上得了哮喘病,倍加受到家庭的溺爱;更不幸的,这位天赋聪颖、极度敏感的艺术型少年处在和他的艺术前途格格不入的社会环境中,尽管周围有不少文化素养极高的人乐于和他相与。由于自幼出入上流社会,生活又局限于社交应酬,难免染上社交界的轻佻习气。他没有尽早地发挥自己创作的天赋,却一味炫耀广博的知识和精湛的技巧,为的是博得名流雅士的赏识。《欢乐与岁月》便是他这个时期的产物,书中高谈音乐、美术、纯文学;并请法兰西学院院士、著名作家阿纳托尔·法朗士作序。谁都看得出,这本印刷精美、装潢漂亮的书受法朗士的影响十分明显,但作者却意气扬扬,甚为自得,不理会友朋的议论。人们普遍认为这位风流倜傥、聪颖多智的绅士因百无聊赖而涉猎文学创作,毫无前途可言,以致他自己也信心不足了。到了而立之年的普鲁斯特还在黑暗中摸索,还在仔细观察周围的一切,还在砥砺批评精神,还在积累各方面的素材,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时期频繁的社交活动对他后来的创作倒并非无益。直到普鲁斯特研读罗斯金之后才确立信心,并等到双亲谢世之后才中断社交活动,深居简出,虽然重病缠身,却发疯似的闭门著书,终于潜心于真正的创作。
为了说明舞文弄墨的普鲁斯特怎样被奉为经典作家,我们将用一些篇幅,叙述《追忆逝水年华》这部风格卓异的杰作得到举世公认经过了何等艰难的历程。
经过多年的艰苦创作,1911年普鲁斯特认为他的力作即将诞生,准备找个出版者。他把《追忆逝水年华》第一部题献给《费加罗报》的负责人之一卡尔梅特,希望通过他的周旋,在其好友法斯凯尔主持的出版社出版。但卡尔梅特不大起劲,法斯凯尔的态度也十分冷淡。著名作家让·科克多倒颇识才具,他替普鲁斯特求助于当时负有盛名的戏剧家埃德蒙·罗斯当,因为罗斯当的书在法斯凯尔出版社出版,销路甚好。科克多为人慷慨大度,答应出面跟法斯凯尔交涉。法斯凯尔勉强同意出书,但要求删改。不愿意屈从出版商意志的普鲁斯特怯生生地试探久已认识的出版家加斯通·加利马,派人送去几本手稿。加利马把稿子拿到《新法兰西评论》编委会上征求意见,爱挑剔的编委会成员看到题献给卡尔梅特的字样心中大为不快,说什么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的纨绔子弟普鲁斯特的手稿充满“公爵夫人的气息”。大作家安德烈·纪德随意翻阅,注意到一句话,那是叙述者对其姑妈莱奥妮的描绘:“我没跟姑妈待上五分钟,她就把我打发走,生怕我累着她。她把苍白而黯淡的前额伸向我的嘴唇,在这清晨时分,她尚未梳理假发,额头显得阴郁,椎骨隆起,好似一环冠状骨刺或一串念珠……”[2]什么“额上的椎骨”!纪德不屑一顾,作品就这样被轻蔑地否决了。
尝试失败,普鲁斯特不得不违心地回过头去接受法斯凯尔提出的删改要求,但未想到法斯凯尔居然退稿,推说无力出版,深表歉意。其实卡尔梅特并没有得到过法斯凯尔的任何许诺。普鲁斯特仍不死心,他买了一件珍贵的礼品去费加罗报社求见卡尔梅特。这位大人物对普鲁斯特的礼物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根本没有打开看,连一声谢也没说,只字未提法斯凯尔,光讲了几句有关总统选举的话,普鲁斯特只得起身告辞。走投无路的普鲁斯特万般无奈,开始认真考虑自费出版。
好心的朋友路易·德·罗贝尔担心普鲁斯特自费出版在公众眼里等于把自己降为业余作家,建议他把手稿寄给奥朗道夫出版社,并且亲自写信给经理恩勃洛,推荐普鲁斯特,称他是一位大作家。半个月后,罗贝尔收到经理先生的回答:“亲爱的朋友,我也许少见多怪,但我不明白这位先生哪能用三十页的篇幅来描写他入睡前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叫人百思不得其解……。”[3]
气恼和失望之余,普鲁斯特毅然决定自费出版,交给初出茅庐的青年出版者贝尔纳·格拉塞承办。他对一位朋友说:“这部著作我写了很长时间,实录了我的思想精华。它要求在我进入坟墓之前,给它建座坟墓,以了其事。”[4]普鲁斯特早为他的巨著写下总书名:《追忆逝水年华》,第一部名为:《在斯万家那边》。
自1913年12月起,普鲁斯特拼命动员报界的朋友鼓吹他这部重要的作品。朋友们尽了力,甚至把“天才”的字样都用上了。但读者的反应冷淡,他们心目中的普鲁斯特仍旧是《欢乐与岁月》的作者,在他们看来,报界的评论不过是几个上流人士吹捧另一个上流人士而已。法朗士收到赠书和作者的亲笔题献:“赠给我的启蒙导师,赠给最伟大、最敬爱的人。”可法朗士打开书却念不下去,后来对《最后一课》的作者阿尔丰斯·都德的遗孀说:“我为他的处女作写过序。听说他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身不离床,护窗板成天关着,电灯总亮着。我根本看不懂他的作品。他讨人喜欢,绝顶聪明,有敏锐的观察力。但我早就不跟他来往了。”[5]收到赠书的朋友们出于礼貌,纷纷向他道喜,说些赞扬的话。普鲁斯特听后很不受用,因为他看出不少人根本没有翻阅他的书。他失望了,一种失败感侵袭着他。尽管如此,他的出版者格拉塞在路易·德·罗贝尔的支持下为争取《在斯万家那边》获龚古尔奖而奔波,因为龚古尔奖评委会委员莱翁·多代是个知音。普鲁斯特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四处活动,八方写信,发疯似的希望拥有更多的读者,以便保护这株脆弱的幼苗。但在初审时,他就被刷了下来,1913年的龚古尔奖根本轮不到他。
不过,慧眼识真金的人还是有的。书出版后,加利马和《新法兰西评论》的主编、诗人雅克·里维埃尔责成盖翁写一篇书评。盖翁读了小说后欣喜若狂,赞叹不已。里维埃尔立即向纪德报告,纪德答应阅读全书。不久,纪德给普鲁斯特寄去一封情透纸背的信,其中写道:“几天来我一直未离开您的书。我读得津津有味,完全沉浸在尊著里,可谓大饱眼福。唉!我面对这本爱不释手的书为何感到如此痛苦呢?……拒绝出版这本书是《新法兰西评论》最严重的失误,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和内疚,因为我有很大的责任。为此我感到羞愧……”[6]普鲁斯特大喜过望,立即回信说:“我经常想,某些欢乐是以起先被剥夺较小的欢乐为条件的,如果没有遭到拒绝,没有遭到《新法兰西评论》的一再拒绝,我不可能收到您的信,收到您的信比《新法兰西评论》要出版我的书,更使我高兴。”[7]从此,《新法兰西评论》向他敞开大门,热切地准备出版《追忆逝水年华》后面几卷。加利马本人一再表示愿意出版普鲁斯特所有的书;法斯凯尔深表遗憾,迫不及待地要求弥补过失。这样一位到处吃闭门羹的作家,一日之间成为所有的出版商争抢的对象。
不幸,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追忆逝水年华》的出版暂告中断。势力弱小的格拉塞出版社暂时关闭,不得不忍痛割爱,把出版权转给加利马。几年后,在几位朋友的游说和斡旋下,龚古尔评奖委员会经过激烈的争论,终以六票赞成、四票反对,通过《在如花少女们倩影旁》(《追忆逝水年华》第二部)获龚古尔奖(1919年11月10日)。然而,舆论却颇为冷淡,甚至有人讥讽这部“难读的作品”不过是花花公子的浅薄之作:如花少女的倩影压倒了有血有肉的主人公形象;不少人对这位踯躅于社会篱墙之外,几乎与世界隔绝的作家仍抱着怀疑的眼光,认为他写的是“梦呓”。
对已出版的《追忆逝水年华》第一、二部的思想内容,在较长的历史时期内的评论界一直褒贬不一。现把褒贬双方的意见归纳如下:
贬责者认为,在他的作品里只看到贵族或大资产阶级沙龙中上流人士聚会的场景。作者不厌其详地描绘有闲阶级的情感:病态的爱情、嫉妒、冒充的高雅等等,反映不出社会的风貌。游手好闲之徒属于行将消亡的阶层,他们的激情无非是矫揉造作的无病呻吟。工人、农民、商人、士兵、学者、革命者、保守派才是构成当代社会的主体,巴尔扎克已经预见到的,普鲁斯特却一无所知或视而不见。巴尔扎克描绘一个世界,普鲁斯特只描绘上流社会。当代著名的左翼学者、评论家、巴尔扎克研究专家皮埃尔·阿布拉阿姆指责普鲁斯特如同圣西门那样只注意表现一个狭小的天地,甚至不如圣西门。圣西门的回忆录虽然只局限于宫廷,但书中的人物毕竟是有职业的,干大事的,为取得政权而奋斗,其中不少人物后来成为军政要员。而活跃在普鲁斯特笔下的全是上流社会中虚度光阴的人物,尽管偶尔出现一个医生、一个律师、一个外交官,但看不到与他们的职业有关的活动,有的只是无谓的情节和无聊的情调。
欣赏者反对这种说法,认为小说家只能有效地描写他所熟悉的阶层和人物,任何作家的作品都不可能包罗万象,巴尔扎克也远没有写尽他那个时代的整个社会。例如,工人和农民就很少在《人间喜剧》中出现,即使出现,也仅作陪衬;政治生活很少涉及,军事生活也表现得不充分。像巴尔扎克这样的天才,也不可能把整个社会都囊括到他的小说里,而且也没有必要。不错,普鲁斯特笔下的人物,大多是贵族、大资产者、上流绅士、女士,以及为他们服务的佣人,但在像法国这样的社会里,这些阶层的人士在人数上毕竟占着不少的比例,并有相当重要的地位。问题是怎样写他们,是针砭、批判乃至鞭笞他们的没落,还是揄扬他们的雍容,润饰他们的鸿业?普鲁斯特的作品显然属于前者。再说,他塑造的人物特征其实在各个阶层、各个国家都普遍存在,只不过在上流社会更突出罢了。况且,他的作品中时有出现如同弗朗索瓦丝这样善良、淳朴的农民形象以及其他为数不多的劳动阶层的人物,对他们从不鄙视。因此可以说思想内容是具有批判意义的,因而是积极的、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