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米嘉(4)

三 金矿

米嘉这次去找格露莘卡,正是她后来告诉拉基津时犹有余悸的那一次。当时她正盼着“快马专差”,而米嘉昨天和今天都没有来,这使她非常高兴,但愿上帝保佑在她出发之前米嘉不要来,可他偏偏闯来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为了摆脱他的纠缠,格露莘卡旋即要米嘉送她去库兹马·萨姆索诺夫家,推说她非到那里去“算账”不可。米嘉马上送她前往;在库兹马家门口分手时,她要米嘉保证午夜时分再来接她回家。米嘉对于这样的安排也很满意,心想:“她待在库兹马那里,这就是说不会去找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了……”再一想,又有些不放心,“除非她向我撒谎。”但是,据米嘉目测,她不像在撒谎。

米嘉正是这样一种类型的醋坛子,只要心爱的女人不在身边,马上就疑神疑鬼,天晓得她会出什么乱子,大概这时候正在“背叛”他;就这样吓得魂不附体、沮丧万分,无可挽回地认定女的已经背叛了他。及至重又跑到这个女人跟前,刚向她含笑盈盈、蔼然可亲的脸蛋儿看上一眼——顷刻间他便在精神上死而复生,顷刻间便把一切疑团抛在脑后,并且怀着愉快的愧疚痛责自己妒心太重。

他把格露莘卡送到了目的地,赶紧回家。哦,今天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但至少心上的一块石头已经落地。

“只是我得尽快向斯乜尔加科夫打听:昨晚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她是不是去找过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天哪!”这念头在他脑海中掠过。

他还没有跑回自己的寓所,忌妒的虫豸又在他不得安宁的心中蠢蠢欲动。

忌妒!普希金说过:“奥赛罗并不善妒,他是相信人的。”单是这一句话即已足证,我们这位大诗人的智慧异常深邃。奥赛罗的心灵已遭粉碎,他眼睛里看到的整个世界已变成一片混沌,只因为他的理想破灭了。但奥赛罗不会躲起来采取监视、窥探的做法,因为他相信人。相反,必须花大力气加以诱导、推动、煽惑,才能使他疑心有人对他不忠。真正善妒的人不是这样的。善妒的人什么恬不知耻和道德沦丧的事都干得出来,而且丝毫不受良心的谴责,真难以想象。倒不是说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品行猥琐、灵魂肮脏。相反,胸怀高尚的感情和纯洁的爱心、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人,照样可能藏在桌子底下,买通卑鄙小人,干窥探和偷听之类令人齿冷的勾当。

奥赛罗不是不能宽恕不忠,而是绝对不可能与不忠妥协,尽管他不是一个狠毒的人,他的心与婴儿的心一样纯洁无邪。而真正善妒的人则不然:某些善妒者竟能委曲求全、姑息宽容到难以置信的地步!善妒者是最能姑息宽容的,这一点凡是女人都知道。善妒的男人宽恕得特别快(最初自然免不了要大闹一场),他们能宽恕例如几乎已经坐实的不忠,宽恕他们亲眼目睹的拥抱和接吻,只要他们同时能够相信这是“最后一次”,相信他们的情敌从此将到海角天涯去销声匿迹,或者他们自己将把女的带往可怕的情敌再也去不了的地方。当然,这种委曲求全的妥协只是暂时的,因为即便情敌真的销声匿迹了,他们明天又会心造出另外的、新的情敌来作为自己忌妒的对象。人们不禁要问:需要这样监视的爱情还有什么意思?必须如此严加防范的爱情还有什么价值?但这一点恰恰是真正善妒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而在他们中间又确实会有心灵高尚的人。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这些心灵高尚的人躲在某个斗室旮旯偷听和窥探的时候,虽然凭着“高尚的心灵”清楚地意识到他们自愿陷入的境地有多么丢人,然而至少在他们藏身斗室旮旯的那个时候,是决不会问心有愧的。

米嘉一看见格露莘卡便醋意全消,他会在短时间内变得心胸开阔,相信自己所爱的人,甚至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那份德性。但这仅仅意味着他对这个女人的爱包含着比他自己的想象要高尚得多的内容,而不仅仅是情欲,不仅仅是他曾向阿辽沙谈到的“身体的曲线”。但是,只要格露莘卡不在眼前,米嘉马上又开始疑心她在干下流的勾当,搞不忠的阴谋。与此同时他决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所以,他这只坛子里的醋又沸腾起来了。不管怎么样,必须赶快行动。第一件事是要设法借一点钱。昨天的九卢布几乎全花在路上了,而尽人皆知,没有钱是寸步难行的。刚才在回城的马车上他已经和新计划一起想好了用什么办法去借钱。他有一对决斗用的好枪,还附带子弹,他之所以至今没有把它抵押出去,是因为他所有的东西中最钟爱的便是这一对手枪。

在“京都酒店”他和一名年轻的公务员早就有泛泛之交,他也是从那家酒店里听说,这位单身而又相当富裕的公务员有收藏武器的癖好,买下了各种手枪、匕首,把它们陈列在家里墙上供熟人观赏。此人喜欢夸耀自己的收藏,对于左轮手枪的构造,如何装弹药,如何发射等等,讲起来头头是道。米嘉没有多加考虑,马上去找那人,提出用这一对枪作抵押借十卢布。那名公务员很高兴地开始劝说米嘉干脆把枪卖给他,但米嘉没有同意,于是他便借给米嘉十卢布,并且表示决不收取利息。双方很友好地分了手。

米嘉心里很急,他赶紧奔向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后面他的“守望亭”,打算尽快把斯乜尔加科夫叫出来。但这样一来又确定了一个事实:在下文我将讲述的变故发生之前才三四小时,米嘉身无分文,他用自己心爱之物作抵押借得十卢布,然而三小时后他手里竟有成千卢布……。我又太性急了,暂且按下不表。

玛丽亚·康德拉企耶芙娜(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家的近邻)告诉米嘉一个令他大为震惊而且慌乱的消息:斯乜尔加科夫病了。他听到斯乜尔加科夫跌进地窖,接着癫痫发作,接着请来了大夫,费尧多尔·巴甫洛维奇关怀备至等经过情形;他还颇感兴趣地了解到,二弟伊万·费尧多罗维奇今天上午已动身前往莫斯科。

“他应该在我之前经过沃洛维亚驿站,”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忖道,但斯乜尔加科夫发病的事令他忧心如焚。“现在怎么办?谁来担任守卫?谁能为我通风报信?”

米嘉开始急切地询问邻家母女:昨晚她们是否注意到什么动静?对方清楚地知道他要了解什么,所以十分肯定地告诉他:没有人去过,只有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在那里过夜,“一切都很正常”。米嘉犯了难。毫无疑问,今天还得守候,但在哪里守候:在此地还是在萨姆索诺夫家门口?他决定两处都得监视,可目前,目前……。问题在于,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认为万无一失的新计划,这是刚才他在马车上想好的,而且已不可能推迟执行。米嘉决定在这上头花一个小时。“一小时内我将了解所有的情况,解决所有的问题,然后首先去萨姆索诺夫家侦察一下格露莘卡是不是在那里,接着马上赶回来,在此地待到十一点,然后再上萨姆索诺夫家接格露莘卡,把她送回家。”他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他飞也似的跑回家去梳洗一番,把衣服刷干净,穿戴好以后前往霍赫拉科娃太太家。天哪,原来这便是他的“新计划”!他决定向这位女士借三千卢布。他忽发奇想地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信心,认为对方决不会拒绝他。读者也许会感到不解:既然这样有把握,他为什么早不来,何况这里还在他的社交圈子之内,却去求助于萨姆索诺夫这样根本不是一路的圈外人,米嘉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与之交谈。

但是,必须指出,最近一个月来,米嘉跟霍赫拉科娃太太几乎成了陌路之人,而且过去交往也很少,此外米嘉还深知这位太太看他极其不顺眼。从一开始霍赫拉科娃太太便憎恶米嘉,无非因为他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未婚夫,而她不知何故一心希望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甩掉米嘉,嫁给“风度翩翩、又有教养的儒雅骑士伊万·费尧多罗维奇”。她十分讨厌米嘉的举止。米嘉甚至取笑过她,有一次谈到她时曾说,这位女士“开朗豪放与缺乏教养的程度旗鼓相当”。今天上午[1]在马车上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既然这位太太如此反对我娶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而且对此反感到这样的程度(米嘉知道这种反感已近乎歇斯底里),那么,如果我能放弃卡嘉,用这位太太借给我的三千卢布永远离开此地,她岂有不愿借这笔钱给我的道理?这些娇生惯养的贵妇人一旦产生某种愿望,只要能称心如意,她们是什么都不吝惜的。何况她那么有钱。”

以上是米嘉的推论。至于“计划”本身仍和原先一样,即出让切尔马什尼亚的所有权,——但不像昨天向萨姆索诺夫提出时那样带有商业性目的,他不想对这位太太诱之以利——付出三千,有可能捞回六七千云云,——仅仅作为借款的正当担保。米嘉在为这个新主意作细节加工时愈想愈得意,每当他有什么新招时,每当他突然作出什么决定的时候,他照例会欣喜若狂。对于自己的每一个新主意,他总是全身心地投入。不过,当他踏上霍赫拉科娃太太家的台阶时,骤然感到一阵恐怖的寒栗直透脊髓:就在这一秒钟内,他才充分而且如数学一般明确地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万一这一招也失灵,那么这世界上再也没有路可走了,“除非为了三千卢布去谋财害命,别无他法……”他拉动了铃绳,这时是晚上七点半。

起初命运女神似乎露出了微笑:仆人一通报他的姓名,主人立刻有请,速度异常之快。“简直像在等我,”这个想法在米嘉头脑中掠过。接着,他刚被引入客厅,女主人即以近乎奔跑的步态走进来,一开始便告诉米嘉自己正在等他……

“我在等您,我在等您!尽管我没有理由指望您会来找我,这您也知道,然而今天我真的在等您。您可以对我的直觉表示惊讶,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整个上午我一直相信今天您会来。”

“夫人,这确实让人惊奇,”米嘉说着,动作不太利索地坐下,“但是……我来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可以说,是再重要不过的了,当然指对我而言,夫人,仅仅对我个人而言,而且我急得很……”

“我知道您是为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事情而来,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这并不是什么未卜先知,不是向崇尚奇迹的时代倒退(佐西马长老的事您听说没有?),这是数学:自从发生了有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这一切之后,您不可能不来,这是数学,您非来不可,不可能不来。”

“现实生活本身有不可抗拒的法则,夫人,这就是现实主义!不过请允许我说明一下……”

“对,这才是现实主义,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现在我完全拥护现实主义,我在奇迹问题上得到的教训太深刻了。佐西马长老去世了,您听说没有?”

“没有,夫人,我这是第一次听说,”米嘉略感惊异。他头脑里浮现出阿辽沙的形象。

“昨天夜里死的,您想象不到……”

“夫人,”米嘉打断她的话头,“我只能想象自己处于山穷水尽的状态,如果您不帮我一把,那就什么都完了,而我将第一个完蛋。请原谅我谈吐不雅,但我在发热,在发烧……”

“我知道,我知道您在发烧,全知道,您不可能处在另一种精神状态;不管您说什么,我预先都已知道。我早就在为您的命运着想,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我关注您的命运,研究您的命运……。哦,请您相信,我是个有经验的心灵医生,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夫人,如果您是一位有经验的医生,那么我是一个有经验的病人,”米嘉硬着头皮与之寒暄,“我预感到,既然您如此关注我的命运,您一定能在我的命运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刻伸出援助之手,但为此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斗胆带来的计划……并说明我期望从您这里得到什么……。我是来……夫人……”

“您不必说明,这是次要的。至于帮助,您不是我给予帮助的第一个人,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您想必听说过我的表妹别尔梅索娃,她的丈夫要垮了,用您很有特色的语言来表达就是——完蛋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可是我给他指出了办养马场这条路,如今他春风得意。您对养马有没有研究,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一窍不通,夫人;啊,夫人,真的一窍不通!”米嘉的叫喊已经有点神经兮兮,他实在不耐烦了,甚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只恳求您听一听我的话,夫人,只要给我两分钟,不要打断我,让我先向您介绍我带来的设想。再说,我需要赶时间,我急得要命!”米嘉歇斯底里地嚷道,因为他觉得女主人又要开口,所以想先发制人,把嗓门扯得比她更高。“我来是出于无奈……实在到了万般无奈的最后阶段,目的是向您商借三千卢布,但有可靠的抵押,绝对可靠的抵押,夫人,您有万无一失的保障!只是您得容我说明……”

“这些您以后再说,以后再说!”霍赫拉科娃太太则冲他连连甩手。“不管您说什么,我都预先知道,这一点刚才我已经对您说过。您要借一笔款子,您需要三千卢布,但我可以给您更多,多得没法比;我要拯救您,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但您必须听我的!”

米嘉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夫人,您的心肠简直太好了!”他的感奋之状溢于言表。“上帝啊!夫人,您救了我的命。一个人本来可能死于非命,可是您把这个人从枪口下救了出来……。您的恩情我将永志不忘……”

“我准备给您的远远超过三千,多得没法比,没法比!”霍赫拉科娃太太瞧着米嘉喜出望外的样子,自己脸上也漾开了笑容。

“多得没法比?要不了那么多。对我来说,只需要这性命攸关的三千卢布,我来的目的是要在无限感激的同时向您提供归还这笔款子的保证,我有一个计划要对您……”

“别说了,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事情就这么定了,”霍赫拉科娃太太说得斩钉截铁,显示了一位务实的慈善家助人为乐的胸怀。“我答应了要救您,就一定把您救出来。我要像救别尔梅索夫那样拯救您。您对金矿有什么想法,德米特里·费尧多罗维奇?”

“金矿,夫人?我从来没有考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