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骨灰(7)

我伸手把黑色旅行袋拿了过来。拉开拉链,从旅行袋底拿出钱包。先去还钱吧。就当作学生偷的钱,由我这个班导师向学生把钱要回来,还给店家。只要说偷钱的学生已经深刻反省,旅馆没理由不接受。只要对杉下学务主任说,是二班的学生就好了。虽然除了龙洋一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做这种事,但至少在表面上需要保密一下。就说是和当事人约定,绝对不公布名字,而且学生已经深刻反省,这次就暂时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而且,拜托他不要向田所校长报告……杉下学务主任应该会体谅的。

对了,这么一来,事情就可以圆满落幕了。对杉下学务主任来说,自己带领的修学旅行发生这种丑闻,也会令他感到难堪。我的月薪只有三万日元出头,一万多日元不是一笔小钱,但只要这么做,任何人都不会受到伤害。

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打开钱包数了一下。纸币有八张伊藤博文[4]和一张岩仓具视[5],总共八千五百日元,剩下的都是一百日元和十日元硬币。

我看着藤堂草的红色旅行袋,拿过来翻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钱包就在里面。我数了一下,发现包括一万日元纸钞在内,总共有将近四万日元。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真人不露相,身上竟然带这么多钱。我心里不禁泛起嫉妒的涟漪,同时也觉得自己做了件罪大恶极的事。

(我只是借用一下,只要向她解释,她会谅解的。)

我拿了四张千日元纸钞,把她的钱包放回旅行袋。

礼品店已经打烊了,商品都盖了起来,但收银台旁还有人,正弯着腰拨着算盘。

“呃,我是大川第二中学的。”

坐在收银台旁的人抬起头。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黝黑,戴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花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脖子又短又粗。肩膀很宽,看他的体格,应该练过柔道。

男人看着我,拿下眼镜。有点斗鸡的大眼睛似乎充满敌意,但不知道他是天生这样,还是真的心情不好。

“我来还这个。”我把十二张千日元纸钞和一张五百日元纸钞递了出去,放在桌子上。

男人瞥了一眼那沓钱,用鼻子哼了一声,抱着双臂。他手臂上的肌肉很饱满。

“果然是学生偷的。看来,到处都有不良分子。不过,要叫当事人来认错道歉。”他的声音很粗犷。

“当事人已经深刻反省了,可不可以请你放他一马?”

“所以,你要把当事人带来这里,我才能决定原不原谅他。我告诉你,如果这种时候对他宽容,对他并没有好处。学校不是就该教学生这种事吗?”男人将手肘放在桌子上,双手交握。他歪着脸,斜眼看着我,“你还很年轻,是那个学生的班导师吗?”

“……对。”

“那就请你把偷钱的学生带来这里,让他好好道歉,我就当作今天的事没有发生。否则,我就要报警了。”

我顿时不知所措,本来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对方的谅解……我张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词穷,脑袋一片空白。

男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男人打断了我的犹豫,站了起来,“我去找他吧。这个学生住哪个房间?既然你做老师的无法解决问题,我去好好教训他一顿。这才是真正的教育,走吧,你带我过去。”男人紧抿着嘴。

“等一下,请等一下!”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了起来。

“还等什么?你这也算是老师吗?你真的以为这是为学生着想吗?你以为日后的国家可以交给读这种学校的学生吗?”

“等一下,不对,不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对!”

男人吼道。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动弹不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我这么大声说话,就连我父亲也不曾用这种态度对待我。

我的牙齿发抖,呜咽几乎快从我的胸膛迸出来。如果可以,我很想直接跑回房间,躲进被子里。我希望眼前这一幕赶快结束。

“不是……学生。”我哭着说。

“什么?”

“偷钱的不是学生。”

“但是你刚才……那到底是谁?”

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

“我……”

这样好吗?

“什么?”

如今,只能这么说了。我不能带他去找龙洋一,必须在这里解决这件事。为此,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是我偷的。”我这么说了。

“但你是……”

“对不起,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深深鞠躬。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已经无法收拾了。

算了,豁出去了。

“喂,你刚才不是说是你班上的学生偷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

“难道你打算让学生替你顶罪吗?”

我垂下头,已经没有力气思考借口了。

“真令人惊讶,我还以为老师是神圣的。”男人笑了起来。

“拜托你,请你不要报警,也不要告诉校方。请你放我一马。”我当场跪了下来,把额头贴在地上,“求求你!”

男人愤愤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

“川尻老师,你在干什么?”

听到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杉下学务主任站在那里。

“我看你一直没有回来,出来看一下,结果到处都没看到你,找到这里……”

“接下来就是学校的问题,钱我就收下了。别担心,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报警。”

男人拿起放在桌上的一万二千五百日元,和算盘、传票一起放进手提保险箱后,拿着保险箱,走进店里。

我站了起来,不敢看杉下学务主任,用手擦着眼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边哭,一边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因为龙洋一不肯承认是他干的,所以,我就说是我偷的。

“你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杉下学务主任的声音响彻昏暗的礼品店。

“对……不起。”我低下头。

“既然龙洋一不承认是他偷的,这样不是更好吗?等问完其他学生,没有人承认,就可以大大方方说不是本校的学生干的。结果,你却……”杉下学务主任的拳头微微发抖,“有什么打算?旅馆方面以为是本校的教师偷了钱,事到如今,再怎么辩解,对方也不会相信了,反而会留下坏印象。”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要怎么办呢?”

杉下学务主任抱着双手,眼睛拼命转动,突然抓住我的肩膀。

我倒抽了一口气。

“川尻老师,这件事,绝对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要怎么办?”

“我会告诉其他老师,旅馆方面搞错了,已经来向我道歉。根本就没有失窃的事。”

“要说谎……”

“川尻老师,如果不这么处理,真的会变成你偷钱了,这么一来,绝对会遭到开除。”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面容。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所以,就按照我说的办。对旅馆方面,就说是你偷的,但在学校方面,就说根本没有发生失窃事件,就这么办。旅馆方面也说不会报警,应该不会去宣扬。就这么说定了!”杉下学务主任抓着我肩膀的手十分用力。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藤堂草还没有回来。也许,正在杉下学务主任的房间听他解释,礼品部的失窃事件根本是一场乌龙。

我想起擅自从藤堂草的钱包里拿钱的事。等她回来后,我必须告诉她。也就是说,我必须把实情告诉她。

她能够表示谅解吗?我觉得,现在的我,无论做什么都适得其反。我很希望可以在她回来以前,把钱还回去,但我手上只剩下零钱。早知道,刚才应该向杉下学务主任借点钱。

我把自己旅行袋里的东西统统倒在榻榻米上,也许,某个角落还放着钱。父亲以前或许在哪里藏了点钱,以防万一。虽然我知道这种行为很无聊,却不得不做。

传来开门的声音。

我抬起头。

藤堂草轻轻跑了进来,关上了门。一看到我,便停了下来。

“咦,你已经回来了。怎么了?怎么把东西都倒出来了,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我立刻露出笑容。

“不,没事。”

我把零星物品和换洗衣服放回行李袋。必须告诉她,必须告诉她。虽然我在内心呐喊,嘴角却挂着笑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我收好东西就说。我已经下了决心,整理完行李后,还是不知道怎么启齿。

藤堂草坐在被子上,或许已经不在意洋装的裙摆了,她的双脚张得开开的。

“刚才的失窃风波好像是旅馆方面搞错了。”

“是啊。”

“真是害我们虚惊一场,不知道住宿费用能不能算便宜一点。”

“呃……”

“什么?”藤堂草偏着头。

“不,知道没事,我也松了一口气。”

“……嗯,对啊。”

藤堂草露出讶异的笑容。

“咦?这是什么?”藤堂草看到龙洋一的成人杂志,拿起来翻阅着,“啊哟哟……真劲爆。”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你喜欢看这种的吗?”

我拼命摇头:“是我从男学生那里没收来的。”

“对啊,这种年纪的男生果然对这些……”

声音突然停止了。藤堂草皱着眉头,翻开下一页。那一页应该是男人握着女人乳房的照片。我悄悄瞄了她的表情,藤堂草张大嘴巴,看着照片出了神。她的脸颊泛红,不停眨眼,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这个寒酸的四十岁女人看到色情照片竟然这么兴奋,我觉得藤堂草的这种样子很丑恶,让我感到反胃。

“那么,我先睡了。”我翻开被子,躺了下来。背对着藤堂草,盖上被子。藤堂草没有回答。

“晚安。”

还是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沙”的一声翻页的声音。我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睛。

最后一天的早晨来临了。早晨七点,在大会议室吃完早餐,学生们打扫完房间后,九点,所有学生终于在旅馆门口列队集合了。当大家准备踏上归途时,旅馆的女主人和女招待全体站在门口送行。礼品店的男人也在其中。我不敢正眼看他,但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偷偷瞄了一眼男人的表情。男人心情愉快地看着学生们,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一班的班长站在队伍前,用洪亮的声音向旅馆的人道谢后,其他学生也跟着道谢、鞠躬。穿着和服的女主人行礼如仪地说:“欢迎有机会再度光临。”

一行人分别搭上三辆旅馆的巴士向别府车站出发。回程时没有专用列车,只是包下了快车的一部分。

快车“由布一号”载着学生,在十一点三十九分从国铁别府车站出发,一路顺畅地从大分市区驶向山岳地带。穿越郁郁苍苍的由布山岳,在汤平、丰后中村和天濑停车后,朝着久留米方向前进。

这时,连我也不由得心情轻松起来。在由布院停车的一分钟内,我还和金木淳子等几个同学完成了在月台上抢拍纪念照的挑战。

到达久留米时,已经是下午二点四十四分了,然后再从久留米乘车前往佐贺,从佐贺回到大川车站后,就可以解散了。

许多学生家长都在大川车站等候,家长为学生顺利回家感到喜悦,学生也迫不及待拿出土特产,和家长一起踏上了归途。我在学生和家长挤成一团的喧闹中,寻找着龙洋一的身影。我想知道,他的母亲有没有来接他。

我看到了金木淳子,她父亲来接她。我走向他们,向他们打了招呼,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假装不经意地问金木淳子:“龙同学已经走了吗?”

金木淳子的脸顿时像石蕊试纸般红了起来:“哦……好像已经走了。”

“他妈妈来接他吗?”

“没有,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是吗?谢谢你。”

我向金木淳子的父亲欠身道别后,转身离开了。金木淳子在背后叫了起来:“爸爸,你在看什么!”我回头一看,发现金木淳子用手掌做成“扩音器”的形状,大声叫着:“老师,我爸爸看着你的背影出了神,还一脸色相。”

她父亲惊慌失措,堵住了她的“扩音器”,尴尬地向我鞠了一躬。我向他露出亲切的笑容。

学生就地解散了,但教职员还不能回家休息。之后,还要一起回到学校,向跷着腿坐在校长室的田所校长报告修学旅行顺利结束。

“有没有发生什么状况?”校长室内,田所校长大模大样地问站成一排的教职员。

杉下学务主任愣了一下,随即回答道:“是,有几个学生不舒服,在藤堂老师的照顾下,很快就恢复了。总之,并没有学生有特别的状况,大致算是一帆风顺。”

“很好,大家辛苦了。”

就这样结束了。其实,根本不需要特地回学校报告。

当我在学校的自行车停车场和暌违两天的自行车重逢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总之,修学旅行算是顺利画上了句点。接下来,就要认真进行毕业后的出路指导了。二班大约有六成的人希望进全日制的高中,其他人不是继承家业,就是希望进入高职升学。只有龙洋一,我还没有问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川尻老师。”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发现佐伯俊二正向我跑来。他肩上的旅行袋左右摇晃着。佐伯俊二开车上下班,照理说,应该不会来自行车停车场。

“怎么了?”

“等一下。”佐伯俊二用右手制止我,拼命调整呼吸。他重重吐了一口气,正面看着我说:“川尻老师,这个星期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

我注视着佐伯俊二的脸。

“你是在约我吗?”

“没错。”佐伯俊二用难得的严肃表情回答道。

“好啊。”

佐伯俊二的表情亮了起来。

“啊,太好了。详细情况我会再告诉你。我们一言为定喽,就是这个星期天。”佐伯俊二举起右手,转身离开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走了。前后总共不到十秒的时间。

我愕然地望着佐伯俊二离去的方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整个身体都飘了起来。我打开小型自行车的锁,从停车场推了出来,骑了上去。

“有人找我约会耶。”我喃喃自语着,用力踩着自行车。清风拂过脸庞。从学校正门离开后往右转,夕阳刚好出现在正面。这是我至今为止看到的最大、最美丽的夕阳。

在我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祖先牌位前报告。这当然是父亲立下的规矩。我只是基于习惯,坐在祖先牌位前摇一下铃,双手合掌。我把土特产拿给厨房的母亲后,走上二楼,去妹妹久美的房间。久美今年十八岁了,但她从小身体孱弱,高中就休学了,在家里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