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离开门上的猫眼,然后,压低嗓门,转头对客厅的方向说:“赶快穿衣服。”
“谁啊?”
“先别问了。”
我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服装。下面穿了一条短裤,上半身是玛丽莲·梦露的T恤。嗯,完全没有问题。
门铃又响了。虽然我也曾经考虑过假装不在家,但我还不至于这么不孝。
门铃响个不停。
我下了决心,取下门链,打开了公寓的门。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黝黑额头上的汗水。面前的这个男人之所以不擦汗,是因为他双手抱着一个用白布包着的箱子。
我一言不发地望着他。在高温三十二摄氏度的天气下,此人身穿老鼠色西装,捧着一个用白布包着的箱子,右肩上背了一个咖啡色的大背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汗水流进了眼睛,他那双细长的倒吊眼睛眨了好几下。两片厚唇依然横在脸上,但小平头中夹杂了许多新增加的花白头发,身体也好像缩小了一圈。
“最近好吗?”老爸冷冷地问我。
“你怎么突然来了?”
“嗯,我来这里办点事,顺便有事拜托你。”老爸看了一眼箱子。
“要来之前,也打通电话嘛。”
“我可以进去吗?没想到东京这么热。”
我回头张望了一下说:“进来倒是可以……”
“你怎么了?说话干吗吞吞吐吐的。”
“我有朋友在家里。”
“那更要去打声招呼。这个先帮我拿一下。”
老爸把箱子塞到我手上,没想到竟然出乎意料地轻。箱子略微倾斜时,轻轻发出“哐当”的声音。
“这是什么啊?”
“骨灰。”老爸脱下皮鞋回答道。
“谁的?”
“我姐姐的。”
“那就是我的姑姑喽!我还以为老爸那里的亲戚只有久美姑姑而已。啊,你等一下。”
老爸不理会我,经过我的身旁,往狭小的厨房走去。他依旧这么我行我素。
“哇,真凉快。”老爸站在客厅门口,正准备脱下西装,却停下手,随即又穿了回去。回头看着我。他瞪大了细长的眼睛。
“我刚才不是说了,我有朋友在。”我大步超越了父亲。
明日香穿着白色短裤和橘色背心,正襟危坐在地毯上。还好她动作利落,已经穿好了衣服,如果被老爸看到她浑身上下只穿一条内裤躺在钢管床上,可能会因为心律不齐倒地吧。
明日香双手放在膝盖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鞠了一躬说:“伯父好。”
她一低头,背心胸口处垂了下来,露出洁白的乳沟。
老爸慌忙移开视线。
“呃,这位是渡边明日香,我大学的同学。”
明日香挑着眉毛看着我,柔软的双唇无声地动了动:“同学?”
我对着明日香偏了偏头。
“我老爸。”
明日香再度挤出笑容:“我叫渡边明日香,小女子不才,请多关照。”
她哪里学来这些咬文嚼字的话?
老爸虽然点着头,但一脸困惑,仍然回答说:“彼此彼此。”立刻用手背拍了拍我的手臂。
“好痛啊。”
“既然女朋友在家,就说清楚嘛。”老爸垂着嘴角。
“伯父,您要不要喝点凉的?”明日香站了起来。
“不用忙着招呼我。如果有啤酒的话,给我来一杯吧。”
明日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爸愣在原地,一副搞不清楚她为什么发笑的表情。
我在老爸面前坐了下来,把装着骨灰坛的箱子轻轻放好。
“你不要站着,坐吧。我家没有坐垫。”
老爸环顾房间,盘腿坐了下来。这间一室一厅的公寓房租六万五千日元,在距离JR西荻洼车站十分钟路程的地方,以这个价钱来说,算是普通水平的房子。每个月的房租都是家里寄来给我,但生活费要靠自己打工和奖学金搞定。这是我来东京时,和家里的约定。
“房子整理得还蛮干净的嘛。”
“你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
明日香拿着罐装啤酒和杯子。但只有一个杯子。
“你们怎么不喝?”
“我们是未成年。”
老爸点着头,似乎并没有发现未成年人的家里为什么有啤酒这个矛盾点,说:“你刚才说,有事要找我?”
明日香双手捧着啤酒罐,说:“伯父,请用。”
老爸的表情似乎放松了一下,但可能只是我的错觉。他顺从地伸出杯子,看着啤酒倒入杯中。等明日香倒完之后,老爸轻轻地举了举,表示感谢,就仰头一饮而尽。
“真好喝。”
明日香立刻帮他倒了第二杯。
“所以呢,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就是这件事。”老爸用下巴指了指骨灰坛。
“你可不可以说清楚点,你每次说话都过度省略。”
“笙,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伯父说话?”明日香气鼓鼓地说。
明日香没有化妆,一头短发也没有染过。她并不是那种不需要化妆的美女,皮肤白皙,配上一双眯眯眼,有一种纯和风的素净。不过,她开怀大笑时的表情超级可爱。
“啊,没关系,没关系,笙以前就这样。”
听老爸这么说,明日香嘟起嘴,点点头。
“我姐姐叫松子,比我大两岁,今年应该五十三岁了。她差不多在三十多年前就突然失踪,之后杳无音讯。三天前,我接到东京警察局的电话,问我是不是川尻松子的家人。”
“为什么是警察……?”
“因为,她被别人发现死在公寓里。”
我瞥了一眼骨灰坛。
“孤独而死吗?”
“不,听说是他杀。”
“他……他杀?”
“她身上有严重的伤痕,死因是内脏破裂。”
“谁干的?”
“凶手还没有找到。”老爸再度把杯中的啤酒喝干了。明日香愣了一下,又为他倒了一杯。
被冷气冷却的空气似乎比刚才冷了。
“啊!”明日香叫了起来。
我和老爸同时坐直了身体。
“对了,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说是在日出町的公寓,发现了中年女子的尸体。因为身上有遭受暴力攻击的痕迹,所以警方认定为他杀,准备展开调查。该不会就是……”
老爸皱着眉头:“真是的,临死还给家人添麻烦。”
“松子姑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还以为我们家在东京没有亲戚呢。”
“她是个令人头痛的姐姐。算了,这件事就别提了。我想叫你去你姑姑的公寓整理一下,准备退租。”
“整理?”
“我工作走不开,明天一大早就要回去。今天一整天都在忙火葬的事,根本没时间处理公寓的事。我已经和房屋中介公司谈好了。”老爸从西装口袋摸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便条纸。
我一脸不悦地接过便条纸,打开一看,上面用圆珠笔很潦草地写着“光明庄一〇四室”。虽然觉得老爸的字还是这么难看,但如果我说出来,一定会被明日香吐槽说“比你的字好一百倍”,所以我只能把话吞了回去。便条纸的角落印刷着“前田不动产”的名称、地址和电话。地点似乎在北千住车站前的商店街,从西荻洼出发,要搭总武线到秋叶原后,再转山手线和常盘线才能到达,要花不少时间。
“我又不是闲着没事做。”
“骗谁啊,你明明就很闲。”
我狠狠地白了明日香一眼。
“况且,松子姑姑为什么会突然失踪,至少也该说给我听听啊。”
“你不必知道。反正,她是川尻家的耻辱,就这么简单。”老爸愤愤地说完,紧抿着嘴巴,不再说话。
我叹了一口气,将身体向后仰,双手在身后支撑着身体。
“你今天要住哪里?”
“……我会去找饭店住。”
“那就好。”
老爸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我,我把头转向一旁。
室内再度陷入寂静。老爸“嘿咻”一声,站了起来。
“就是这件事。谢谢招待。”
“伯父,你要走了吗?”
“我怕太打扰你们。”
“怎么可能打扰。”
老爸看着我。
我一言不发。
老爸抱着骨灰坛走向门口。在他穿鞋子的时候,由我拿着骨灰坛。我明明拿得四平八稳,却听到“哐当”的声音。
“你多保重。偶尔记得打电话回去,你妈很挂念你。”
“哦。”
老爸抱着松子姑姑的骨灰坛走进艳阳和蝉鸣声中。老爸的背影比以前小了。我怕他回头看我,赶紧关上门。
回头一看,发现明日香正狠狠地瞪着我。
“干吗?”
“你爸难得从福冈来东京,你为什么不留你爸住下?他一定想和你好好聊聊。我觉得你爸好可怜。”
“没关系,我家的人都这样,我们父子根本没有促膝交谈的习惯。”
“至少应该送他到车站吧。”
“没关系啦。”
我左手搂着明日香的腰,把她拉了过来,右手抚摸她的胸部。
“我们继续。”
明日香用力握着我的两只手腕,把身体抽离。
“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明日香转身走进客厅。我追了上去,从背后抱住她。明日香转过头“啪”地给我一记耳光。过了一会儿,我才感觉到左脸热热的。
“别闹了!你不要以为只要摸摸胸,我就会感到舒服!”
明日香用力抿着嘴唇,撑大鼻孔。
我垂下双眼。然后,又偷偷抬眼观察明日香的表情。
“对不起,我错了。”
明日香双手叉腰。
“我最讨厌不孝顺父母的人了。”
“我哪有不孝顺他们?”
明日香捡起掉在地上的便条纸。可能是我刚才搂她的时候掉下来的。
“总之,一定要完成你父亲交代的事。先去这家房屋中介公司就可以了吗?”
“明日香,你也要去吗?”
明日香抬起头,斜眼瞪着我。
“你不愿意吗?”
“不是我不愿意,那是命案现场,你不害怕吗?”
“被杀的是你姑姑。”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况且,我根本不知道有这号人物存在,对我来说,根本和陌路人没什么两样嘛。”
哐当。
突然,耳朵深处响起骨灰坛的声音。
我感到不寒而栗,吞了一口口水。
“……不,说她是陌路人太过分了。”
“我告诉你,”明日香愁眉不展地说,“老实说,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新闻时,我就很感慨。”
“感慨什么?”
“那个被杀的女人,五十多岁了,孤苦伶仃的,最后用这种方式离开人世……我不得不去思考,不知道她过的是怎样的人生。”
我在心里“哇噢”一声,我又发现了明日香全新的一面。
“你干吗一脸呆相?”
“明日香,你每次看报上的命案新闻,都会有这种感慨吗?”
“也不是每一次啦。”
我笑着戳了戳明日香的鼻子。
“明日香,你真是个怪胎。”
明日香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2
昭和四十五年(一九七〇年)十一月
我从车窗上移开视线,抬头看着网架。隔着网架,可以看到旅行袋的底部。这个旅行袋,父亲用了多少年?从我懂事开始,家里就有这个旅行袋了。每当父亲提着这个旅行袋出门,当天晚上就不会回家。我和母亲、弟弟、妹妹吃晚餐、洗澡、睡觉。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每次目送父亲提着这个旅行袋远去,总会有一种寂寞的、松了一口气的奇妙感觉。如今,当我长大成人后,也开始使用这个旅行袋。
我看着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因为季节的关系,目前并没有使用。一只苍蝇飞过电风扇旁。我的目光追随着慢慢飞去的苍蝇,右手摸着小腹。我知道这个动作很不雅,但如果不这么做,真不知道剩下的一个多小时旅程该怎么撑下去。老实说,我很想松开裙子的腰带,只是我还不至于这么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看了一眼手表。刚好傍晚五点。列车停靠在这个车站还不到一分钟。
“川尻老师,你喜欢旅行吗?”
听到身旁的声音,我不禁坐直了身体。
“喜欢。但我几乎没什么旅行的经验,上一次旅行是高中的修学旅行。”
“修学旅行去了哪里?”
“京都和奈良。”
“好玩吗?”
其实,那次我在电车上吐了一地,之后,同学还帮我取了“呕吐尻”这个难听的绰号,但我回答说:“对,很好玩。”
“很好。修学旅行就是为女生举办的。男生在上班后,经常会四处旅行,但女生结婚走入家庭后,很少有机会出门。”
我微微探出身体。
“但今后应该是男女平等的社会。”
田所文夫校长一脸错愕的表情。
我恍然大悟,急忙低下头。
“对不起,我太自大了。”
“不,不,川尻老师,你说得没错。是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想法跟不上时代了。”
田所校长双手拉了拉西装的衣襟,露出微笑。
田所校长穿着格纹的米色西装,即使是我,也一眼就看出那是高级品。今天,他戴了一条朱色的领带。平时在学校的时候,他都戴比较素雅的领带,这可能是他外出专用的领带吧。我第一次看到男人戴朱色领带。
“以后,需要像你这种对教育充满热忱的年轻人,我也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
“我只是刚从学校毕业的菜鸟。”我缩着肩膀说。
“好了,好了,你不用这么紧张。这里不是学校,我们一起好好享受这趟火车之旅。”
田所校长依然带着微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紧张的波纹从我的肩膀扩散到全身。
田所校长的圆脸上戴了一副黑框眼镜。头顶已经秃了,脸色红润,没什么皱纹。尖尖的耳廓令人产生一种奇怪的印象,但他脸上始终保持着亲切的微笑,说话也很有技巧,散发出绅士风度。
他说他今年五十岁,和我父亲同年,但和沉默寡言的严父相比,田所校长更现代,也更有品位。
我进这所学校才一年,对田所校长有一种敬畏。虽然他的表情很亲切,但在他眼睛深处,不时散发出一种冷漠的光。我想,这应该就是校长之所以能够成为校长的威严吧。
田所校长总是坐镇职员室后方的校长室内,偶尔在适当的时候去校园内察看。每次从教室的窗户看到校长的身影,我的胃都会缩成一团。
如今,我正和这位充满威严的田所校长单独旅行,不紧张才怪呢!
从今天早晨开始,我就食不下咽,坐上火车后,小腹好像被勒紧般疼痛不已。我从小就这样,只要极度紧张,肚子就会怪怪的。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再度将视线移向窗外。隔壁月台停了一辆蒸汽火车。火车没有冒烟,好像正在等待出发。
我听到司机的声音。
接着是排气的声音。一阵由下而上的震动。柴油机发出巨响。蒸汽火车的雄姿渐渐远去。
“你怎么了?”
回头一看,田所校长的脸就在我眼前。一阵刺鼻的仁丹味道扑鼻而来。
我的身体忍不住往后退。
“不,没什么。”
田所校长再度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