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异乡客(1)

  • 他时光
  • 鹤蜚
  • 4928字
  • 2018-05-02 15:10:09

醒来,是冻醒的,一定是谁慌张地剪断了夜的帷幕,偷走了夜的被服,才让温暖的气息偷偷地溜掉。豆芽儿裹紧了被子躲在被窝里不肯起床,炉火早已熄灭。

豆芽儿的房子紧挨着方芳家的大房子,或者说是搭建在方芳家大房子旁的一个偏厦子,位于方芳家的西面,北面外接了一个小厨房,厨房很小,如果两个人同时在厨房里干活都转不开身。

方芳家的大房子因为外墙是灰色的墙砖,时间长了,槐花街的人都把这个房子称为小灰楼。小灰楼并不是楼,只是做出了要长成楼的样子罢了。这个小灰楼成了豆芽儿心中永久的痛,她不明白当初爷爷怎么会在大房子外面接出这样的小房子,因为与小灰楼无法分割地接在一起,不是一家人,却好像一家人一样地住在一个院子里。这不明摆着做出寄人篱下的姿态吗?豆芽儿常常对宝珍说,什么时候能有锦绣家那样的大房子就好了。她期待着宝珍长大了能找个好单位或者嫁个好人家,不然要一辈子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一辈子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锦绣和锦绣的妈妈方芳。

小灰楼是一栋日式老房子,是锦绣爷爷留下的,本来设计的是二层楼,不过仅仅完成了一层的建筑,二楼并没有完成。虽然外表看上去是日式建筑风格,但并没有日本建筑节约上的考虑,内部的结构并不是日本建筑常用的砖木结构,墙壁也没有用红砖加木板条和石灰黏合抹就,而是全部用厚重的红砖筑起,可能是考虑二层楼的结构,看结构很壮实的感觉。

冬天里,每当豆芽儿在小偏厦子里冻醒的时候,就恨恨地想起仅住着两个人的锦绣的家,也会不由得想起锦绣的爸爸永金,当初如果不是豆芽儿的爷爷找来一大家子的人来冒充住户,当年他们怎么会保留下来那么大的房子?不过,如果不是永金突然失踪,谁知道那里的主人会不会换成我豆芽儿?也许是命吧!豆芽儿心里装着别扭和委屈,但又无能为力。

窗外凛冽的风越发的紧,屋里的炉火已经灭了好久,炉火一旦停熄,小屋的四周就会像透风一样,阴冷的气息四处渗漏,立即就会把人冷得透骨。

周遭静静的,时间有点儿早,豆芽儿不想起床,但是今天豆芽儿值早班,她只好逼着自己起床,她先把炉子生着,随便弄了点儿吃的。过年了,好吃的东西比平时要多很多,但豆芽儿却没有太多吃的欲望。好的东西一旦一下子多起来,就会让人失去拥有的渴望和斗志。窗外是黑色的夜,过不了多久,大街就会和太阳一起醒来,那时,这样的寂静就会死去,一切都将活泛起来,让人没有丝毫的遐想空间,满世界的喧闹会铺天盖地地涌来,毕竟这是大年初一的早晨。

或许是靠海近的原因吧,豆芽儿总感觉槐花街冬天的夜晚比别的地方要冷得多。吃过饭后,豆芽儿浑身上下有种热乎乎的感觉,炉火把她的面孔烤得潮热,甚至带着热腾腾湿润的气息。走出家门的时候,豆芽儿吓了一跳,天地一片银白,大年初一的早晨一场覆盖天地的大雪袭击了槐花街,也袭击了黑石礁。因为下了一夜的雪,四处的银白使天气越发显得寒冷。

豆芽儿被眼前的白雪晃花了眼一般,头脑也变得迟钝,一片空白的感觉。槐花街两侧拥挤的各式破旧的洋房别墅在暗影下的雪中矗立着。槐花街何时成街,豆芽儿也说不清,她第一次走进槐花街时,爷爷已经带她到大连十几年了。早年的街道多以路两侧栽植的各种树木取名,种植楠树的叫楠山街,种植梧桐的叫梧桐街,种植樱花树的叫樱花街,还有桂林街、枫林街、柳林街等等,都是因树得名。一般一条街上只种植一种树木。靠海的槐花街是黑石礁的一条街,紧邻着槐花街还有好几条小街,这些小街因为不是主要街道,名字也起得不甚讲究,有红海头街、上屯街、下屯街等,还有一些横七竖八叫不上名字的小巷。小街都能从黑石礁广场通到海边,但这些小街过去都是穷人的街,都是为槐花街上的人服务的街。这些小街小巷都不算真正的街,所以名字也就不如槐花街叫得浪漫,也不如槐花街叫得洋气。

紧邻槐花街的另外几条街都是布满了饭店杂货铺衣庄美发店澡堂花房等等的各种生活气息浓厚的街区。这些街都仿佛为槐花街而生,却又仿佛都是槐花街的私生子,是临时兴起的产物,匆忙的样子有些东倒西歪。杂货铺是铁皮房,澡堂里飘出的是汗腺旺盛的出苦力人的味道,街道也像是营养不良的早产儿,一点儿也没有招人稀罕的样子,街道弯弯曲曲,路面破败不堪,即使不下雨也满是泥泞,街两边的树都是些歪七斜八的叫不上来名字的树,而且各种铺子都用绳子系着幌子,理发店的毛巾挂在上面,像是生了双胞胎的人家,屋里屋外都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尿布。而槐花街是多么的不同啊!豆芽儿走在槐花街上,想象着这里曾经的富庶,她记得爷爷描述过的槐花街,还有爷爷那些在槐花街上拍摄的照片,可惜都被当作罪证被爷爷偷偷地烧掉了。

槐花街呈“羊”字形,羊的两个前角伸向南面。从黑石礁广场往南,沿着羊的尾巴顺着羊的脊柱一直往羊头上走就是黑石礁南部的海边。羊的两侧肋骨上和沿着海边的山坡处都盖满了密密麻麻的建筑,大多是20世纪40年代之前遗留下来的日式、俄式等风格的别墅式建筑,有四五十栋之多。远远看上去,这些建筑年代久远,大多已破旧,却仍然显现着曾经的荣耀、富庶和神秘,成为这里曾经显赫的佐证。

黑石礁往槐花街的入口处的槐花别墅的水泥外墙上,刻着“槐花街”三个字。槐花街曾经是富人街,是洋人街,20世纪初由俄国人规划建设的。豆芽儿记得爷爷说过,如果不是认识了陈锦绣的爷爷,他们一家可没有机缘住到槐花街上。

豆芽儿出生时差点儿被送了人,是回家奔丧的爷爷领走了豆芽儿,爷爷还想法儿让豆芽儿上学读书。爷爷后来娶了一位本地女子,那个女子在日本人家里帮佣,因为干活麻利,就被日本人家请到了日本,说等日本人家的儿媳妇生完孩子就回大连,谁知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以后,爷爷带着豆芽儿一起生活。

黑石礁海边以前建有大片大片的欧式楼房,几十年前是高档别墅区。那些红白黄形态各异的别墅,个性十足,有着圆形小格子的木窗,或高或平或坡形的屋顶,敞开的阳台,高高的台阶,结实的围墙,感觉很混合的形态,有西方的影子,又有日本的感觉,不华贵,很简约但是又有点儿品质。虽然俄国早于日本进入大连,但在黑石礁一带高档别墅区基本上都是当年的日本人开发的。日俄战争爆发后,日本人发现了黑石礁的天然景观,由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投资,将整个黑石礁海岸线围起来,进行了开发性的保护,还在紧挨着黑石礁别墅区的海岸线一带修建了大连的第一个公园——星个浦公园。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黑石礁发展的繁盛时期,星个浦公园内建有大和旅馆、高尔夫球场和各种游艺场,还建有棋乐亭、水族馆以及供游客游泳用的更衣室等。园内栽植大量的樱花,每年四月的最后一周,日本人都要在园内开赏樱花会。大和旅馆还曾经住过许多名人,当年暗杀斯大林的杀手也曾经住在大和旅馆,这当然是另一段传奇了。

早年的槐花街建筑千奇百怪,远远看去,好似建筑博览会,各式建筑如星罗棋布般点缀在沿海一带,这些建筑几乎都是依海而建,显示了曾经的达官显贵们在这里消磨的闲适时光。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楼宇间都是海鸥翅膀的扇动和欢喜的鸣叫。

槐花街是整个黑石礁的核心,因为有了槐花街,黑石礁才显得富足繁盛。

黑石礁的名字的确与黑色的礁石有关,这个简单的没有诗意的名字,并没有减少黑石礁的魅力。而星个浦,意指海边星罗棋布的奇形怪状的岩石和海中林立的礁石。黑石礁海岸线凹凸崎岖,既有延绵温柔的沙滩,又有高低不等形状各异的礁石。往左右两侧的远处看,海的东西两侧紧邻高山,仿佛黑石礁的海是一个大大的包裹,包裹的开口处窄小,打开包裹就是漫无边际的茫茫大海。黑石礁的礁石林立,海浪长年拍打着礁石和两侧的山石,惊涛拍岸之处既是至美的风景所在,也是风暴的聚集地。每个冬天,黑石礁的海边都逃脱不掉那么一两次的风暴侵袭。每当狂风大作,礁石与海浪的撞击格外的响亮,电闪雷鸣时天空与大海的撕咬难解难分。那时候,海浪以饱满而膨胀的力量拍打着那些林立的黑色的高低不等大小不一的礁石,巨浪滔天的怒吼声在礁石间倾泻激荡。而更多的时候,黑石礁的海边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柔美景象,海浪轻轻地拍打海岸,就像女人对婴儿绵软无力的抚摸,那是海水漫过沙滩时动情的抚慰,像极了要分别的情人,带着不舍的眷恋。

槐花街早已不似从前那么的富庶,随着人口的迅猛增加,在违建猖獗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围绕老别墅建筑群四周接盖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偏厦子和简易房,每栋别墅前后左右会开出四五个门庭和院门,一栋好端端的别墅房子被拆得四分五裂,破烂不已,住户也以出苦力的穷人居多,整个槐花街像冬天里缀满补丁的遮挡风寒的破棉门帘子。

从槐花街到达黑石礁广场要走七八百米的路,黑石礁人最引为自豪的除了黑石礁海滨奇特的礁石自然风光外,就是这条槐花街了。槐花街的两侧栽种着各种各样的槐花,有洋槐、刺槐、国槐等多个品种,不过,与大美的槐花街景致相比,槐花街的人们已经习惯了或者接受了冬天里风暴的搅扰。每一个属于槐花街的日子,都会在海浪的声音中沉睡和醒来。风从海面上裹挟着怒气在小街四处流窜,不肯示弱,敲打着每一扇干瘪的门楣。如果好长时间黑石礁的海没有了风暴侵袭,黑石礁的人们会寂寞不已。如果正好在寒冷无比的冬夜,恰好你因为某种忧伤或者怀念无法入眠,那么你一定可以体会到黑石礁的寂寞。

冬天里,除了每天都能听到大海的涛声,槐花街整个冬天里还常常会被凶猛呼啸的风暴席卷几次。每一次风暴过后,槐花街上到处都是掀翻在地的木板瓦砾和倒下的大树等等。每到寒风光顾的夜晚,槐花街的人们都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守着火炉,看着窗外满天飞舞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像欣赏五彩纷呈的礼花。平时,只有国庆节的夜晚,才会在远离槐花街的市中心劳动公园里看到礼花绽放,而劳动公园的礼花不是每一个槐花街的人都能看到的。每到国庆节,槐花街上只有方芳和陈锦绣母女才会去那里看礼花,而储宝珍和储宝贵只能从陈锦绣的描绘中,去遐想劳动公园上空礼花的美丽。

一想到自己的一双儿女储宝贵和储宝珍,豆芽儿就一阵莫名的心痛。虽然与方芳一家一起住在一个院里,却完全是不同的境遇,每看到方芳孤傲的神情,豆芽儿心里就恨恨地骂。虽然最初的南院北院之分完全是因她豆芽儿而起,但她们钟爱的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曾经的仇恨却成了豆芽儿心中永久的痛。

豆芽儿定定神,狠狠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像是要顶回去这寒冷的气息,更像是给自己壮胆和鼓劲。凌晨槐花街静悄悄的,空旷而清冷,大街上甚至看不到几个新鲜的脚印,也许这时候大家都躲在屋里做着美梦吧。豆芽儿的脑袋里突然蹦出了一段清晰的旋律,它一个劲儿地在她脑袋里纠缠着不肯离去。那种歌谣式的旋律特别适合女孩子唱,小时候她经常唱,长大了以后不让唱了也不敢唱了。她环顾四周,见没有人,不由得轻轻地哼唱起来:

微雨黄昏的海面,

火影闪烁的星个浦,

想起海岸漫步的年轻岁月,

想起渐渐消失的我,

绢丝般朦胧的夜晚,

小雨飘荡的星个浦,

海岸漫步的岁月,

想起不能取代的我……

她的眼睛有了些潮湿的感觉,突然感觉有些忧伤。长大以后,豆芽儿还经常坐在黑石礁的海边,倚着岸边的礁石,目光冲着远方,轻轻地哼唱过这首歌,那么优美的旋律不知道为什么会让她唱出些悲伤的感觉。

冬天的槐花街少有浪漫,街道两侧到处都是槐树粗糙干瘪倔强的树干,被风和寒冷侵蚀得不见了叶的影子,树干上落满了雪,尽管被高低不平的房子遮挡着,豆芽儿仍能追觅到埋在白雪里的丝缕槐香的痕迹,这槐香刺激着她,永远都抹不去的香曾经强烈地折磨着她。豆芽儿缩着脑袋,想把寒冷和孤独挡在身体之外,身子也仿佛一夜间矮了几分。才刚刚凌晨四点多钟,谁会这么早走出家门,更何况是大年初一的凌晨。槐花街不长,却蜿蜒曲折,又因为下雪的缘故,有些难走,一条千八百米的小街,豆芽儿感觉走了好久。积雪很厚,豆芽儿在雪中一下一下费力地前行着,她不得不早早地赶往黑石礁广场的调度室,停靠在广场上的第一班电车还要等着豆芽儿去吹哨发车呢。不过,大过年的谁会那么早去坐电车?也许有吧,反正不会是今天,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啊。但初一是初一,规定是规定,这是工作,不干不行,而且这份工作是豆芽儿费力争取来的,不让她干什么都行,不让她当调度可不行。不过,大年初一的凌晨,豆芽儿一个人走在半黑半明的槐花街上,心里还是有些许的不甘,当初费那么大劲才换来的工作,竟然让她有了些许不满的情绪,是啊,谁会稀罕这份破工作,起早贪黑的。但是这份工作豆芽儿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和功夫啊,这其中的艰辛只有她豆芽儿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