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附近的东淘弄有户姓吴的船家,家有两兄弟,老大叫虎儿,老二叫豹儿。还有个妹子叫驹儿,已经十六岁了,仍未定亲。虎儿为此很是忧虑。听说海神庙求签很灵验,就准备了香烛去叩求。求得的签词说:
委蛇委蛇,诡怪迷离。生者之女,死者之妻。鹍弦可续,龟卜何疑。
虎儿看不懂上面写的意思。
一天,虎儿和弟弟摇船送客上扬州,把妹子一个人留在家守门。送过客人后,船上一片空荡,正巧遇上连夜大风大雨,没人来搭船,只得打算摇空船回去。正准备出发,岸上来了一个短须的男子,草鞋绑腿,背着行李,问虎儿说:“你们是从里河走还是从外河走?”虎儿说:“里河。”这人又说:“那请你们把我带到昭阳,放心到那儿,我是不会少你们的船钱的。”虎儿问:“这话怎么说?”这人介绍说:“我姓熊,是昭阳的传信兵。不久前送公文到镇江,把钱用完了,我在昭阳有亲戚,到那儿我可向他借钱。只是我暂时不能先付钱,就连饮食费用还要请你们先垫一垫,但请你们放心,我一分也不会少你们的。”虎儿见此人很真诚,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我们是空船回去,就当路上有个伴了,省得太寂寞。”豹儿见这人一副穷相,十分看不起他,面露难色很不情愿。虎儿劝说:“人在末路时最苦,就算我们做好事积点阴德,带他去吧。”这姓熊的十分感激,就纵身一跳来到船上。豹儿向哥哥要了点钱去买米买菜,整治好杯盘,来招待客人。宾主之间谈谈笑笑,很是融洽。只有桅樯在微风的吹拂下,轧轧作响。第二天就来到了桥墅,以下一段水路都是之字形河道,有时会遇到逆风阻挡。这时姓熊的客人,就上岸帮助兄弟俩拉纤,由于他身体健壮,很是勤快,也帮了不少忙。因为想快点赶路,即使已经三更天了,风冷露寒,他们还在那奋力地摇船拉纤。
到次日中午,就已经能看见昭阳城那小得像锥子似的塔影,出现在万顷碧波之中。豹儿见状很是兴奋,说:“一眨眼的工夫船就到了。听说这里有一种好酒叫虎骨酒,甘醇美味,味香色清,待会儿买来尝尝。”姓熊的正和豹儿在那眉飞色舞地谈论,忽然紧皱眉头,捂着肚子叫道:“痛死我了!”说完就突然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只见面色青紫,眼睛不断往上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虎儿兄弟俩惊吓不已,走近一看,见他仅剩一口气了,急忙把船停靠在港湾中,匆忙抢救,呼吸逐渐间断,没过一会儿就死了。这时,豹儿埋怨哥哥,虎儿也自己埋怨自己,认为如果自己当初不让他上船,或者这姓熊的在乘船之前突然死亡,就不会到如今这样了,真是倒霉。
这时水遥天远,晚霞如火,鸥鸟归巢,四周都是一片片芦苇,看不到村落的影子。豹儿就想把尸体抛进河中,销尸灭迹。但虎儿阻止说:“万万不可。他身上还藏着文书,想来他家中还有妻儿。如果把他扔了,只会葬身鱼腹,那他的妻儿可就永远没有他的消息了。”豹儿说:“大哥说得对,照这么说,我们先在昭阳寻找他的亲戚,把情况如实告诉他们。”虎儿说:“这样也不行。他的亲戚究竟是谁,我们根本不知道,也无从问讯。如果张贴告示找寻,恐怕要给我们惹来麻烦。”豹儿着急地说:“那到底如何是好?”虎儿说:“先别急,不如再等一会儿,等到一更天无人之时,把他送到昭阳城西边,那有个荒坟累累的浅滩,是个官办的公墓。深夜时分,我们掘个坑把尸体埋了,削块木牌,上写‘昭阳熊姓客埋骨处’。时间长了,他亲戚就一定会找到这儿,也算是尽了我们的心。”豹儿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就用破被盖在姓熊的尸体上,把船缓缓地摇到城西,这时城楼上正在敲二更的钟,远处集市上也开始亮起了灯光。虎儿把船系在一棵矮树上,叮嘱豹儿在这儿守着,自己到城中去借铁锄。豹儿嘱咐哥哥快快回来,虎儿答应一声就走了。
虎儿神色慌张地进了昭阳城,到熟识的铁匠家中去借锄头,铁匠问他做什么用,虎儿口齿不清地回答说:“水滨有死的猫狗,打算把它们埋了。”可是虎儿并没注意,他的神色慌张和焦急不安的声音,已经被铁匠家的邻居,一个巡夜的人听到,此人觉得事有蹊跷,就暗中跟在后面看看干什么。快到停船的地方时,他藏身在古墓附近侦察虎儿的举动。听见豹儿说:“阿哥来了吗?”虎儿说:“来了。”豹儿说:“快来,可把我吓死了!”虎儿说:“你可真胆小。”豹儿说:“伴着死尸怎么能不害怕?”接着就看见两兄弟扛着尸体上岸。正要挥锄掘土时,巡夜人突然现身大声喝道:“你俩谋杀了旅客,这是在打算埋尸灭迹吗?”兄弟俩紧张地四处张望,求他别声张,拿出钱塞给他,可他更加声色俱厉,而且大叫有杀人贼。乡长及乡民听到了声音,赶紧从四面八方赶来。兄弟俩此时吓得脸都黄了,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只听“哗啷”一声,两人的脖子被套上了铁链,双双被绑,关进了看守所。乡长立即命巡夜人叫同伴来看守尸体,等待禀告知县,再做处理。兄弟两人泪眼相对,哭得伤心极了,认为这一次一定难逃牢狱之灾。
巡夜人带领同伙来到,用芦席把尸体盖好,点上灯,然后在船舱中对酌打发漫漫长夜。那同伙不时伸出头去查看,怕野狗来吃尸体。巡夜人见状笑着说:“这四面都是河滩,有什么可担心的?”继续拉着同伴喝酒唱歌。不一会儿,两人都喝醉了,垂下头睡着了。到四更天时,同伙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赶紧去掀开芦席查看,尸体竟然不见了,惊吓不已,赶紧把巡夜人叫醒,告诉了这一情况,巡夜人也急得不知所措。同伙认为可能是野狗把尸体拖到别处去了,这时一定不会走远。两人就砍下芦苇作火把,四处去搜寻,但一无所获。巡夜人急得大哭,同伙思考了一会儿,说:“有了。前边高地桑树田西面有座新坟,刚安葬没多久,正好船上还有借来的铁锄,不如我们去把坟掘开,把里面的尸体偷来,盖上芦席,知县来了也无法辨认。”巡夜人一听也觉得是个好办法,就放宽了心,照他所说去做,把尸体抬来,盖上芦席,然后再到船上睡觉。天亮时,乡长带人来到,匆匆忙忙地在水边搭了座像房子似的芦席棚,并安上门帘,摆上办公的桌子,根本没时间来辨认死者的面貌。
不一会儿,传来鸣锣开道声音,县官乘着轿子带着验尸员和差役蜂拥而来,旁边看的人把这里围得像小城一样,水泄不通。差役报了罪犯的姓名,虎儿兄弟俩应了一声就跪在地上,哭着将事情的经过陈述一遍。县官见他们说话很流畅,没有一点说谎的样子,对他俩说道:“照你们这样说,你们是无罪的,可是如果在尸身上发现有伤痕怎么办?”虎儿磕了个头说:“如果尸身上真有伤,那小人愿意抵命。”县官拍了一下桌子,下令验尸。旁边的差役吆喝一声,就把芦席掀开,露出了假尸首。虎儿见后大叫说:“这不是小人船上的客人。客人自己曾说是传信兵,穿着才到小腿的短衣,几根胡子刚盖没嘴唇,四十来岁。可现在这是个二十几岁的年青尸体,穿着整齐的葬衣,小人在匆忙之中怎能办得到?而且这人肤色是青黑色的,应该死了个把月了。这事我们死也不敢招认,还望大人明察秋毫。”
县官就问巡夜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巡夜人狡辩,大人看出事有因就命人打了他三百下耳光,才讲出了真情。县官觉得情况特殊,就命验尸员验尸。验尸员验完禀告说:“尸身睾丸有被勒伤的痕迹,脑后还有一枚铁钉,拔出来上面还沾着黑色的瘀血。”县官问乡长说:“你可认识这是谁家的人?”乡长神色慌张地回答说:“不知道。”也被打了三百下耳光后,这才如实交代说:“他是剃头师傅,陆小芹。”之后见到大桑树下有个穿着孝衣的漂亮媳妇正和一名男子在调笑张望,县官立即下令把他们抓来,那男子慌忙逃走,仅把女人抓了来。县官问她:“你认识这尸首吗?”女人伤心道:“这确是我丈夫,死了才一个月,是谁把它挖出暴尸的,还请大人为我做主。”县官责问说:“你知不知道尸身头上、睾丸有伤?”陆妻轻蔑地笑着说:“大人,你问我这寡妇干什么呢?人家既然能够把我丈夫的尸首挖出暴尸,难道就不会谋杀我丈夫的性命吗?”
陆妻话还没说完,就听虎儿对豹儿说道:“弟弟啊,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你看从堤上走来的是不是昨夜暴亡的客人?那是鬼魂变的吗?”豹儿抬头一看,也惊吓不已,大叫鬼来了。县官果然看见一个人远远奔到近前,趴在地上向虎儿兄弟磕头说:“我不是鬼,是昏死过去又苏醒过来的姓熊的人,因为我患有羊癫风病,一时昏厥过去。大前天从扬州搭吴家兄弟的船来,多亏这对好兄弟的大恩。只是因深夜受了风寒,旧病突发,看来如不被葬身水域,就要被埋身岸上了。但之后因躺在地上得了土气,三更时分又忽然醒来。没找到船,就摸索到亲戚家中,打算借钱来道谢。听门外有人说谋害人命的案子,就赶紧赶来为你们解释,还你们清白。”说完又向虎儿兄弟拜谢。兄弟俩听后十分高兴,但接着又变得伤心地说:“我们为了你已经陷入牢笼了。”县官立即命人放了他们,说:“既然这事和你们兄弟俩无关,那就无罪释放。”接着对陆小芹的妻子严厉审讯,用了大刑,但她撒泼反扑,死也不招。
忽然从芦苇丛中飘来一股腥味,只见一条有小孩手臂那么粗的大蛇,黑底白纹,口中衔着一簇绿叶黄花小草,“啯啯啯”地在不断鸣叫,盘绕在尸体旁,把草嚼成汁,吐入尸体的口中。又用剩下的小草放在尸体脑后,蛇身弯来弯去,忙个不停。差役见状惊恐不已,要试图赶它离开。县官说:“先等一等,看看它想干什么?”那蛇把事情办完后,就伏在桌下,又“啯啯啯”地鸣叫,张大了眼睛注视着尸体,盘着身子一动不动。这时听见尸体腹中有震动的声音,忽然手脚稍稍动了一下,随即发出呻吟的声音,接着又睁开眼睛朝四面看看,说:“为什么你们要这么狠心害死我?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大蛇见到他能开口说话了,就利索地游走了。
县官下令把剩下的草煎成浓汁,让陆小芹慢慢地喝下,片刻之间,他竟能翻身了。差役扶他站起身来,他身子依然很虚弱,接连跌倒了两次,于是就干脆躺在地上叙述说:“我是剃头师傅,陆小芹。她是我的妻子,背着我和药店的姚二官通奸,虽然我知道奸情但苦于没抓到证据,不敢阻止。那一夜,她百般献媚让我喝酒,把我灌醉。这时姚二官忽然从床下钻出来,我才与他争斗了几下,后脑就被什么东西击中,痛得昏了过去。之后我魂魄四处飘荡,无处可去,刚才忽然醒来,才看见我妻子竟然也在这里。”县官命差役把大蛇救他性命的怪事告诉他,他说:“竟有这样的事!可能是上天对我的善报,平时我对动物十分爱惜,每到初一月半就用省吃俭用下来的一点点余钱,买来鱼鳖虾蟹放生,已有好些年了。有一年春天,偶然遇见一个叫化子在街上玩蛇,我于心不忍,花了一百文钱买来放了,今日的事可能就是这蛇来报恩的吧!”
县官听了十分震撼,问陆小芹妻子说:“你还想狡赖吗?”陆妻哑口无言。县官于是释放了吴家兄弟,把陆妻关进监牢,又命令乡长派人用床把陆小芹抬回家好好治疗服药。又发出官文,捉拿姚二官。姚二官在逃走的第二天晚上就到了东淘海神庙旁,打算寻艘海船逃入东海。他在荒野中孤零零地走着,想找一家旅店借宿。忽然从草丛中窜出一条大蛇,还带着无数条小蛇爬来,把姚二官团团围住,对其又打又咬。他大叫救命,附近的捕快听到叫声,匆忙赶到,便把他捆绑后带回县中,关进了监狱。县官再升堂审讯,供词和陆妻相同,两人因为通奸和杀人都被判处死刑。
过了一个多月,虎儿又在昭阳停泊,就去看望陆小芹。这时陆小芹脑后的创口已经结了痂,能拄着拐杖走路了。陆小芹为人十分厚道和气,很热情地招待了哥俩。虎儿见了十分高兴,就上县衙告诉县官说:“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大人成全。我有个小妹子,还未婚配,想和陆小芹结为婚姻,能否请大人做媒?”县官笑着说:“这就是再生缘啊。”把自己的薪俸拿出给他办喜酒,准于明年春上桃花盛开时举行婚礼。听闻此事的人,也都在后面议论此事,都说那草是还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