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邪恶之路(2)

彼特罗有一双闪闪发亮的黑灰色眼睛。他也用自己的眼睛回敬尼古拉大叔的目光,满不在乎地接受着审视。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不自在,他的耳根发红,他开始紧张起来,但他还是尽力维持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么,您尽管去打听打听吧!”

“小伙子,别生气,这些都是造谣的,尼古拉他就这样,说话没轻没重的。”路易萨大婶劝慰他。

“大家能说我些什么呢?这个我很清楚,我的路易萨婶婶!这些话怎么就是造谣了?我从来都是老老实实干我的活,我白天辛勤劳动,晚上按时休息,我尊重东家,尊重东家的女人和孩子。谁给我饭吃给我活干我就把谁那里当作我自己的家,我手脚干净,我连一分钱都没有偷过!”彼特罗涨红了脸辩解。

尼古拉大叔微笑着,山羊胡子微微翘起来。他就这么笑着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算啦,我的小伙子,人家也没有说你别的么,人家只是说你脾气不怎么好罢了。”他叹口气,接着说,“唉,人家说的果然没错啊,就只是这么说说,你就已经开始动气要打架了!你要棍子吗?”

说着,尼古拉大叔递给彼特罗一根棍子,意思是彼特罗可以拿这个去打人,于是,彼特罗也笑了。

“您瞧,我并没有否认我儿时的淘气。又有谁小的时候不淘气呢?我爬树我打人,骑着还没有驯服的马到处疯跑。实在是淘气得过了分,我母亲就把我拿绳子绑起来然后关在家里,我把绳子咬断了就跑了。但是我很快就吃了亏,我母亲去世了,我们家的房子坏了,我没有吃的,我有病没钱医治。我年老的姑父帮助过我。我开始给别人家帮佣了,我开始学会侍候人、学会干农活。——我也知道了什么叫‘服从’。现在我到您家里来,也是为了要干活!一旦赚的钱够我把我那间茅草房收拾好,我就要置办东西了:我要添置一辆大车、两头牛、一条狗,这样我就可以讨得上老婆了……”

“哈哈哈,小伙子,讨老婆得先有吃的!”尼古拉大叔借用一句撒丁岛的谚语。

路易萨大婶在一边继续织毛衣,她听着这些谈话,她的嘴角向右翘起,都带起了她右脸颊的皱纹。

“哈哈,这些人,没有钱还想讨老婆……”她心里暗想。

“好了,小伙子,我们现在谈谈生意吧,希望可以谈得拢。”尼古拉大叔言归正传了。

最终,他们谈拢了。

2

九月十五号的晚上,彼特罗正式到诺伊纳家做工。那是个月光暗淡阴云密布的夜晚。对于这个夜晚的悲惨回忆就像梦魇一样,深植于这个年轻人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

女人们接待他的时候十分冷淡并且抱有疑虑。他走进厨房的时候厨房还没有点灯,当他在黑暗里摸索着把大衣挂在门边的角落的时候,他心里一阵阵酸楚。

玛丽亚点上灯,给新来的人倒了一杯葡萄酒。

“喝吧。”玛丽亚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彼特罗。

“祝大家健康平安!”彼特罗一边喝着这种深红色的葡萄酒——这是专为佣人和穷人喝的一种葡萄酒——一边也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年轻的女主人。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合适:他们都那么的年轻俊俏,他们都穿着彼此很有特点的衣服——这位女主人和这个佣人似乎也是同一种人里面选出来的美妙一对儿,可是,他们中间存在的巨大隔阂分开了他们。

彼特罗个子很高又十分灵巧,他上身穿着一件过度磨损的红色外衣,衣服的衬里是天蓝色的天鹅绒,外衣上罩着一件无袖罩衫,是浆染粗糙的小羊皮制成的,但是衣服的裁剪十分得体,做工也十分精致,还有一条条的红的条纹做装饰。他看起来衣冠楚楚风流英俊,尽管那一身工作服看起来十分邋遢。他的脸庞是古铜色的,轮廓清晰,垂直的发际线和黑色的山羊胡子拉长了他的脸型,使他看起来更为英俊了。他灰色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却又十分柔和,这双眼睛及他的浓眉和总是带有轻蔑意味的嘴角所透出来的野性恰好相映成趣。

年轻的女主人玛丽亚也是高挑身材:她棕色皮肤,动作灵巧。她的头发乌黑油亮,漂亮的秀发梳成两条粗大的辫子垂在脑后。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在光线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她戴着金制的耳环,耳环上垂着珊瑚的耳坠,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看到她的样子就会令人想起阿拉伯那片肥沃土地上养育出来的女人,像阿拉伯椰枣一样香甜诱人。玛丽亚鼻尖纤细,下巴和嘴唇更是十分迷人;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是有两个酒窝,更让人着迷的是,她还有两个笑窝在眼角处显现。——她似乎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很迷人,于是她就总是笑着。

恰恰因为这种般配,彼特罗不喜欢玛丽亚,玛丽亚也不喜欢彼特罗。

路易萨大婶还是包着她的黄色头巾,她在准备晚餐,尼古拉大叔还没有回来。

彼特罗坐在门后的角落里面,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两个女人。

“你明天就到我们家在谷底的那个牲口圈那边去干活儿。——你知道在哪儿么?”玛丽亚问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彼特罗带着他常有的轻蔑语气反问道,还是仰着脸说话。

“紧靠着牲口圈的是我们家的葡萄园,你也知道这个?”路易萨大婶问,不过她并没有转过身来。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了,又有谁不知道你们的葡萄园呢?”

“可不是?!那可算是巴德马纳谷底最漂亮的葡萄园了。”年迈的女东家很自豪,“尼古拉·诺伊纳不但花了钱,还把他的精力都花在葡萄种植上了。——不过至少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漂亮的葡萄园,不是吗?”

“我也知道,它确实很漂亮。”年轻的佣人回应道,但是声音很凄凉。

“我会常常去找你。”玛丽亚说道,它弯下身,把葡萄酒、一大篮面包、干酪还有一碟咸肉放在一个小板凳上,搁在彼特罗面前:

“你快吃吧。——瞧,爸爸回家来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尼古拉大叔当当当的假腿声。一想到男东家,彼特罗就开心起来。

“你好你好,彼特罗!欢迎你!”尼古拉大叔一边打招呼一边走进厨房,“这个晚上真是糟糕,我的腿疼得像女人生孩子一样!——好吧,年轻人,我们一起吃!痛快些,彼特罗·贝努。你现在是处在和你友好的人当中,在老实和痛快的人当中!不错,我们穷是穷了一些,但是我们痛快。”

尼古拉大叔在一张没有铺桌布的桌子上坐下来开始吃饭。女人们也把面包篮子放在地上,开始吃饭。

他们不断地重复着某些话题,以活跃吃饭时的氛围。吃完饭,彼特罗请假出去,他遇到和他约好了的一些年轻人,大家一起唱起努奥罗的民歌来,他们还走到这些人的心爱的人门前去唱。

彼特罗也很想到萨碧娜当佣工的那家窗下去唱:

你把我的心偷走了,美丽的金发女郎……

以后几天,彼特罗都到牲口圈去工作,他还负责看管葡萄园里正在成熟的葡萄和水果。

玛丽亚果真如她自己说的,每一天都到谷底去,步行或者骑马。看起来,她并不十分关心这个年轻的佣人。她回家的时候甚至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彼特罗正沿着低地山溪的方向修筑一条土堤。他看见玛丽亚在一行行葡萄架中间,她在被阳光照射的深紫色葡萄园中逛来逛去。葡萄园的上方,奥托贝内山的光亮岩石伸展出来,岩石的顶端是蓝得刺眼的天空,葡萄园里的一条条藤蔓一动不动,心事重重地凝望着对面的天际。

一大片野生植物将山谷两侧蔓延满了:灰绿色的无花果树和橄榄树中间闪耀着翠绿色的葡萄藤蔓,几块岩石,大概是某一天从山上滚落下来的,在嶙峋的狭窄山坡上沿着潺潺的溪水矗立着,这条溪并不算小,它滋润了谷底的一块菜地。常春藤的藤蔓盖满了岩石;才被开挖出来的小路时而往上,时而朝下,深陷在荆棘和灌木丛中;大片大片的无花果树,叶子重重叠叠生长,累累的果实长在树的顶端——这些树生命力很强,在陡坡上生长着,顺着坡面攀缘上去。

玛丽亚穿着灰色的镶花边的裙子,上身穿着一件绿丝绒紧身背心,映衬着周围的葡萄藤和橄榄树的绿色,这背心的绿色显得那么柔和那么鲜艳。她迈着轻巧的脚步走来走去。她的举止灵巧又轻盈;她弯下腰去察看一串串葡萄,然后她又直起腰来摸一摸已经差不多成熟的葡萄,还用一根竿子拨弄着金色的无花果。就像果树的树丛中生出的小虫子也染上了果树的绿色一样,她也是这肥沃山谷培育出来的一颗硕果,她像葡萄枝和无花果肉那样的丰满和成熟。

但是,也正像无花果一样,她尚且不懂把自己的芒刺掩藏起来。彼特罗正在斜着眼睛瞅着她,他发觉她瞧不起他,他知道,她不仅是瞧不起,还对他心生猜疑。她不信任他。

“她是奉尼古拉大叔之命来监视我的,”彼特罗心里想,“她怕我把她家里的东西拿走。要是她找我的麻烦,我就好好教训教训她,揍她一顿。”

但是,她没有找他的麻烦,她只是和他言语上有只言片语的交流,只叫他做这个做那个。

她冷冰冰的,拿着小姐的架子。彼特罗开始恨她了,指望着她快从牲口圈滚开,滚得越远越好,他再也不想看到她伪善的面孔和审视的目光,这种侮辱对他来说是不能忍受的。

“哼,看这种人以前就从来没有用过佣人。”他这么想着。为了报复,为了争一口气,他一丝不苟地工作着,他仔细地照看着每一颗果实,但是他一颗果实都不去碰。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十月了。

就在十月的一天,他正在修剪葡萄藤,以便使阳光更好地照射在葡萄累累的果实上。玛丽亚来到他身边,说道:

“你怎么从来不吃葡萄,彼特罗?!”

“这样啊,这样你是不是就好名正言顺地点一点你葡萄的数目呢?”他弯着腰回答道,同时抬起眼睛看着他,用他一贯轻蔑的眼光盯着他,摇了摇头。

玛丽亚的脸一瞬间涨红了。她知道自己刚刚是自讨没趣了,但是她马上聪明地转换了话题。

“彼特罗,后天咱们摘梨吧。”她一边用手打了凉棚以便更好地眺望着葡萄园的尽头,那里有一排排的叶子发黄的梨树,上面挂满了成熟的梨子,在阳光的照耀下,这些果实亮晶晶的,就像蜡质的一样,眼看就要融化了。

于是,彼特罗也朝梨树那边望去。

“我听你的。”

“听着,你后天早上摘梨吧,下午的时候我骑马来取。你说,四个筐够了吧?我可以过来两趟。”

这时,彼特罗抱着一大筐葡萄在一排排葡萄架中间走远了,玛丽亚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今年的梨子多好啊!去年,贼把我们家的梨子都偷走了。今年,我们打算把这些梨子都卖掉,这些梨子至少能赚20里拉。你觉得如何,彼特罗?”

“我?我不知道啊,我从来没有卖过梨子。”

“真的,去年贼把我们家的梨子都偷走了。今年你来看守得这么好,我要送半打雪茄给你。”

“谢谢你,我不抽烟。”他讥笑着。

哈,这位年轻的小姐怎么这么开通?这使他十分纳闷:过去自己一直把她看得那么坏,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了些?

不过,当他把另一筐葡萄扔到葡萄架尽头的时候,玛丽亚对他说:“听着,彼特罗。我最好后天还是来得早一些,下午两点钟吧。咱们一起摘梨,然后一趟把梨子全弄走。”

“看看吧,这个狡猾的娘们儿,她还是怕我摘梨子的时候偷她们家的梨子!啊,真是个小气鬼!”

但是,突然间,她说出几个魔术般的字眼,使他燃起希望。

“我把萨碧娜也叫过来……”

“萨碧娜也来……萨碧娜也来……”彼特罗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话。在玛丽亚回家之后,他还是这样重复这这句话。

苍蝇,隐藏在葡萄藤中的小虫子、用喙敲打着白杨树的啄木鸟、一只在核桃树上婉转鸣叫的夜莺、窃窃私语的树叶、沿着山坡滚下来的石头……它们都像在重复着这句话:

“萨碧娜也要来……萨碧娜也要来……”

在宁静的夕阳照耀之下,这个年轻的佣人才觉得自己的心在自由而欢快地跳动。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心中狂乱的感情才像云雾被朝阳驱散了似的,散开了。

“萨碧娜也要来……”

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萨碧娜的一头秀发在一圈圈繁茂的果树枝叶中若隐若现。蔚蓝色的遥远天际,诗人的不羁灵魂隐藏在岩石处,依旧在吟唱着古老的歌谣,歌谣的词句至今回响在岩石的深处。

在橄榄树后面的一弯新月和黄昏的淡蓝色混合在一起,白杨树和核桃树中间的一丝星光照耀着,反映到流水中。这个时候,彼特罗回过神来,他躺在一面低矮的墙上面,眼神呆滞地望着山谷底部。

微风吹拂在彼特罗的脸上,树叶不再低语,夜晚的虫鸣使得一切产生了一丝丝的颤动,改变了葡萄藤蔓和橄榄树枝的样子,月光的反射又在藤蔓和树枝上洒满了光的珍珠。蟋蟀们在树枝中合唱,溪水潺潺流动;远处,一辆还在被人和马一起拉着正在耕作的大车正在被月光照耀得通体发白的大地上慢慢行动;月亮近乎是悬挂在山峰和谷底中间;这些使人忧郁的声音总是千篇一律,压抑在这个年轻佣人周围的静谧而使人孤寂的感情更加强烈了。他不自觉地放平了自己的身体,享受着美好的月光照耀的夜晚。他在这依旧炎热的深秋劳作了整整一天。他要好好在这美好的夜晚享受他自己的个人时光,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个人时光。他感觉到舒适,一种使人昏昏欲睡的舒适感向他袭来,他觉得身上就像盖了一层薄薄的绒毯。一种朦胧的美感袭上了他的心灵,就像新月的微光一样:这些都是撒丁岛上劳作的民众最朴素的诗意和幻想,这位年轻的农民出身的佣人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