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致答辞
-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 (瑞典)拉格洛夫
- 4120字
- 2018-02-28 10:51:13
拉格洛夫
在几天前的一个晚霞满布的傍晚,我乘坐开向斯德哥尔摩的火车。车厢里光线幽暗,窗外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同乘的旅人们在各自的座位上浅眠,唯独我醒着,静听声声铿锵入耳的行车声。
那时,脑海中的思绪将我带回了曾经在斯德哥尔摩发生的一件件事——也许是为了应试,也许是带着手稿寻到可以托付的出版商——这些都不是易事,然而这次赶赴斯德哥尔摩,则是为了接受诺贝尔文学奖,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件轻易的事。
天气渐凉,我在威姆兰的家乡一个人居住。但是这次却要我在众人面前亮相,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再面对繁杂的世间人事,令我手足无措。一想到要面对那么多的人,我浑身地不舒坦。
话虽这么说,但是能够获得这个奖项,我的内心还是充满了快乐。在想到可能出现在我面前的一个个对我由衷祝贺的笑容时,我的犹豫不决和畏惧全然不见了。我的挚友、兄弟姐妹和年迈的母亲,皆因为我获奖而高兴。母亲因为年老而在家里,但是在她即将走完的生命行程里能够看见我有此成就,她心里相当宽慰。
再者,我不免回忆起我的父亲。他已经与世长辞了,我再也不能来到他身前,亲口向他宣布这个好消息,对此我相当难过且遗憾。毫无疑问,若得知这个好消息,最替我感到骄傲与兴奋的就是我的父亲了。我的父亲生前嗜爱文学,而且尊重每位作者,因而我想到:倘若父亲获悉他的女儿能够接受瑞典学院的颁奖,不知道会有多么兴奋!但是父亲再也无法知道这个消息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列车快速地行驶着,我想,乘坐过夜间列车的人们都有这样的感受:因为长时间坐在行驶的列车上而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处在“哐啷,哐啷”的声响中久了,就几乎听不见了。车轮旋转,那节奏感强烈的拍子却能安抚我内心的慌乱。我几乎想不起来列车正急速行驶在铁轨上。入梦的旅人们犹如行走于太空中,这时的我真心希望这辆列车能够带着我与父亲见面,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我迷迷糊糊中有着这样的想法,列车依旧轻快而寂静地向前开去,犹如早已与地面脱轨,行驶在空中。我睁着双眼,陷入了无边的幻想。(或许这辆列车正是开向天堂,与父亲相会呢。忘了是谁说过的话,倘若这句话是真的,那么为什么在他们身上能够实现,而我却不行呢?)火车在地上呼啸而过,但是距离终点站还有些距离。我脑海中的思绪转得比车轮还快,一路沿着铁轨向着远方延伸开去。父亲这时一定坐在门前的躺椅上,一眼望去,庭院中春阳满布,花开荼蘼,鸟兽齐鸣。父亲一如既往地在阅读《弗里提奥夫·萨迦》。当他看见我来到他跟前时,就会放下手中的书,将眼镜架到额头上,站起身,向我走来。“嗨,早上好啊!你来得真是时候!”他可能还会说:“啊,你来了,一切都还行吧!”作为他往日的习惯问候,他与我的开场白一定会是这样的。
父亲又坐回躺椅上,此时我才反应过来我是为了什么才来这里的。“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父亲忽然问道。“不是的,爸爸,我过得很好!”或许我会这么回答。我原本想把这个好消息告知父亲,但是话到了嘴边,我又吞了回去,我觉得我应该表达得委婉一些。“爸爸,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也许我会说:“我借了一大笔外债呢!”
“要是因为借债的事情,我想你来错地方了。”父亲说,“这里虽然和家乡威姆兰看起来一样,但是这个叫作天堂的地方是没有一毛钱的。”
“爸爸,我想说的是,我借的外债不是钱财上的债。”我会这么继续对话。“还有比这个更糟糕的吗?你说说看吧,到底是怎么了?”父亲皱了皱眉。
“我相信爸爸一定会帮助我解决这件事的!说起来,这件事的缘由还要从爸爸身上说起呢!爸爸,你记得吗?你从前经常弹奏钢琴,唱贝尔曼的歌给你的孩子们听。每年冬季,还要朗读至少两遍泰格纳、鲁内贝里、安德森的诗。我现在欠的外债,就是因为这些起头的。爸爸,那些传说和故事让我越发爱上了我的祖国。您教育我们,一个人不管活得精彩或平凡,我们都要以同样的心境去对待他们。接受前辈们如此厚实的恩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报他们呢!”
父亲惊讶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怔怔地看着我。也许他会这么说:“倘若你说的是这方面的外债,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可是爸爸!我欠的这些外债是怎么也数不过来了!我受到的帮助实在是太多了!在儿时,经常有些穷苦又流落在外的流浪者,在威兰姆各个角落谋生,上演着逗人的戏法,唱着童谣。他们的表演,对我怎么能够没有影响?年长者们经常告诉我少女受困于魔法的故事,还有那群居住在森林深处灰色小屋中的精灵们和喜爱恶作剧的爱人们,把女孩带进山里的神奇故事。深受这些故事的熏陶,我在面对冰冷的岩石和幽暗的丛林时,都能够品读出其中饱含的韵味。你可知道,爸爸!在清幽的修道院里,居住着皮肤惨白、身形瘦削的修士和修女们,他们讲的故事里,总是充斥着各种影像与声响。在他们故事的宝盒里,我得到了许多宝物。我受到那群前往耶路撒冷朝圣的瑞典农民们相当大的恩惠,正是他们的行动使我能够下笔书写。我亏欠他人的,不仅仅只有这些,还有相当多令我思如泉涌地写下文段的灵感。飞鸟走兽,草木虫鱼,我从它们身上得到了它们所有的秘密!”
父亲的脸上露出笑颜,点头微笑,他终于可以放心了。“爸爸,你可能无法体会我亏欠了多少人!”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我坚信除了在天堂的您能够告诉我如何还清这笔亏欠,在世上恐怕是再没有人了。”“是的,我会告诉你你该如何做!”父亲的回答,就如同他以往对于任何一件事情那样胸有成竹,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不要紧,我可以替你摆平这些事的!”“但是,爸爸!我欠的债远远不止这些啊!那教会我如何写出好看的瑞典字的老师,也是我所亏欠的对象!对于其他数不清的对象,我所亏欠的更是无法言计。从前那些写了一手优秀散文和韵文的文学前辈们,他们的成就已然在艺术境地得到了升华被并予以宣扬。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还受过那些伟大的挪威作家和俄国作家们的帮助。他们赐予我的恩惠,是我无法估量的!在人生道路还未到尽头的时候,正逢文学领域的最高造诣时期,我认识了他们。里德贝利[1]、史诺伊尔斯基[2],还有斯特林堡的《绝壁》,盖伊尔斯坦姆[3]的《乡下人》,阿尔—夏洛特·埃德格伦[4]的《男人们》,黑德尼斯塔的《东洋》。苏非·埃尔康更是将自己的生命与历史的湍流相融,将沉寂已久的过往在今日唤醒。弗莱定[5]和他的威姆兰的旷野故事。列威尔汀[6]的传说,赫尔斯特罗姆[7]的《塔斯特斯》,卡尔费尔德对塔列卡尼亚的素描,以及其他数不胜数的新晋作家及其作品,不仅给我带来更为传神的想象力,而且更加鼓励我勇往直前的战斗之心,让我的梦想实现,得到了硕果累累。他们对于我来说,难道不是恩重如山吗?”
“你说得对!”父亲答道,“你所说的我都明白,你欠下的确实很多,超出了我的料想范围,那你接下来想要怎么做?”
“爸爸,您应该不太明白想要还清这些亏欠是多么的不容易,爸爸您大概也料想不到读者给予我的帮助!我的读众们,不仅有派遣我前往南方做考察旅行的皇帝,还有小王子以及幼小的孩童们。他们阅读了我的《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在读完这本关于瑞典游记的书后,纷纷寄来了感谢信,这更是一笔厚重的恩赐。倘若无人问津我的作品,那我将会怎么样?我不会忘记那些给我来信的读者们——仅仅依靠丹麦某位著名评论家的一句话,他们便和我成了朋友。在这个评论家之前,全瑞典没有人能够对我的作品给出客观评价!但是现今他已经与世长辞了!在海外,也有很多人为我写评论文章。爸爸,我对他们给我的评价,不论好与坏,都是发自真心地感谢!”
“是的!是的!”父亲的表情略显不自然,却点着头。他心里一定是想,这个忙真不是这么好帮的。
“爸爸,帮助过我的人,数不胜数。比如艾赛尔德,她作为我的亲友,在我还是个无名小卒之时,为了给我创造机会而奔波劳顿。此外,还有很多人,相当看重我的作品。我的挚友带上我去南方游玩,向我展示许多宝贵的艺术品。他们带给我比生命更为贵重的礼物,让我能够得到美好的爱情、声誉和名望。这些恩惠,我该如何偿还?我必须向父亲请示,您能理解女儿的心吗?”
父亲垂下头颅,想不出办法了:“就像你说的一样,要帮你完成回报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更大的亏欠吗?”
“爸爸,在过去这些岁月里,我所得到的恩惠已经多得让我无力回报了。我来寻求您的拥抱,就是因为马上又要有一笔更大的亏欠。”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吗?”父亲询问道。
“没有了。”我回答道,于是将整件事情的始末告诉了父亲。
“真是难以想象……皇家学院居然……”父亲呢喃着,在看到我的神情之后,他选择了相信我说的话。他的额头上皱纹满布,泪水即将夺眶而出。
“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那些举荐我参加诺贝尔奖竞选以及那些让我成为今年文学奖获得者的人,爸爸,他们给我带来的不仅是声望和财富。他们将我的名字传遍全世界,这也全然表示出他们对我的信任。”
父亲坐下了,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然后,父亲擦拭着眼角因喜悦而满溢的泪水,扬起拳头用力地在躺椅的扶手上捶打了一下:“不管是天堂还是人间,倘若有人因为这样的事情而伤透了脑筋,那这个人一定是个笨蛋!获得了诺贝尔奖还在自怨自艾,在我看来,这真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了!”
陛下、皇后、殿下、诸位先生、女士,我想你们要询问的事情一定也都包含在我的父亲的询问里面了吧?我就讲到这里吧。在结束以前,请允许我先为瑞典学院干杯!
注释:
[1]里德贝利(1828—1895),19世纪瑞典浪漫派转入自然派的标志性人物,瑞典著名的小说家兼诗人。代表作有《辛格阿拿》《最后的雅典》《大理石皇帝们》等。
[2]史诺伊尔斯基(1841—1903),瑞典诗人。富有深度的思想且深具色彩,文笔井井有条。代表作有《瑞典风景》《诗之世界》等。
[3]盖伊尔斯坦姆(1858—1909),瑞典作家。是自然派的代表人。代表作有《弟弟的树》《女性的力量》《乡下人》等。
[4]阿尔—夏洛特·埃德格伦(1850—1888),瑞典自然派的作家之一。
[5]弗莱定(1860—1911),瑞典诗人。他的第一部诗集是《吉他与手风琴》,这部作品让他成为新诗坛的创始人。
[6]列威尔汀(1862—1906),是自然派转向新理想派的作家。
[7]赫尔斯特罗姆,瑞典作家,他曾在瑞典皇家学院担任诺贝尔评审委员长。代表作有短篇小说《紫》《钻石胸针》《塔斯特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