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颁奖辞(1)

瑞典学院常务秘书 卡尔费尔德

1930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是来自美国索克中心镇的辛克莱·刘易斯,在他闻名世界的小说《大街》中,对这个小镇有着极为精彩的描写。如果仔细思考,此地与瑞典移民有着莫大的关系。一个位于美国玉米的主产地明尼苏达州,大约有两千户居住的小镇,是除环境之外,美国淘金时期成长起来的各个小镇中普通的一个。广沃的原野,地貌波状起伏,有沼泽、湖泊还有各类橡树丛,让刘易斯把它描述为“戈弗草原”。与美国其他小镇一样,淘金者来到镇上可以贩卖他们的货物,镇上的商店有补给品提供,银行可以贷款给他们,还有医生可以给他们治疗,甚至还有牧师来平息他们平时积攒的怒火。这种一成不变的东西虽然可以满足需要,让城市与这种小镇产生合作的关系,但纷争是不可避免的。思想和处事风格的不同,让人们不禁发出疑问:到底是城市要依赖乡镇生存,还是乡镇为了城市而存在?

美国的大草原引发了我们深深的联想。瑞典的冬天漫长而又寒冷,猛烈的暴风雪在小镇宽广的街道和低矮的房屋之间肆虐;缺乏阴沟的小镇夏天热得让人难以透气,混乱不堪还散发出一股被熏烤的臭味。就算是这样,世界上每一个新生小镇几乎都一样,感觉自己不论是在经济上还是文化上,都可傲视一切。这种自认为掌握经济枢纽、树立文化中心的优越感从何而来?是新生事物带来的。美国文化糅合了外来因素,瑞典则属于日耳曼民族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居民所融合形成的文化。

以上这些文化把小镇居民们的思想牢牢禁锢,他们有着根深蒂固的独立自由与民主政治的信念,并依据这些信念规划出自己的生活和乐趣。在这样一个满足于自动化给小镇带来的大量福特车,满足于健全的商业道德,满足于自身的阶级设定的小镇上,任何人想给他们带来改革,都不可避免地会遭遇阻力。刘易斯把一个充满激情和叛逆的年轻女子设定到小镇上,想对陈腐的思想与制度加以彻底改革,最终自身却湮没在这场改革的尝试之中。

如果没有这种故事的设定,单就描写小镇的生活来说,《大街》的成就可以说前无古人。小说中的小镇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小镇,前面我们说过它与我们瑞典,甚至整个欧洲都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异曲同工,体现在小镇的精神环境上。就像作者刘易斯所表达的意思,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坚持已经扎根在脑海中的一些丑陋的东西,如思想和精神状态。固有的精神状态被打破,就像一阵嘲讽肯定会引起居民的激烈反抗,这种反抗不是很激烈。我们可以看到在刘易斯的笔下,是以一种宽容的态度和娓娓道来的温和来形容和描绘故乡小镇的群众的。

然而矛盾的地方在于,镇民们一方面满足沉醉在“戈弗草原”表面落后的繁荣和内心的固执迂腐,一方面又潜藏着对真正大城市的嫉妒。对比像圣保罗和明尼阿波利斯这些耸立在平原边缘的城市,它们比“戈弗草原”更像小小的都市中心。因为在镇民瞪大的双眼中,这些城市摩天大楼的窗户上白天折射的阳光和夜晚闪烁的霓虹灯,是他们嫉妒心扩大的来源,虚荣本质的最终展现。他们也渴望“戈弗草原”能够变成这样的城市,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时机赚钱,大肆提高战时小麦的价格,以种种方式进行个人和小镇的扩展。

群众需要上帝的指引,需要精神食粮。于是,一位号称是“政治演说家”的家伙被引荐进来。他用充满激情的声音引导大家的思想;他用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雄辩来获得支持;他让镇民们相信,让“戈弗草原”迅速发展起来,并达到20万人口级别的大城市规模是压根不费吹灰之力的。

我们下面来谈谈这位来自一个小城市的快乐的居民,来自另一部小说《巴比特》中完美的幻想家巴比特先生——乔治·福·巴比特。小说中把巴比特先生的故乡泽尼思市称为“天顶市”,好吧,这个有着广阔地平线的城市你根本无法在地图上找到它。这一点是刘易斯用最委婉的表达方式对普遍的美国精神领域进行了重点批判。

巴比特先生的故乡天顶市被其具体化,号称比“戈弗草原”大100倍。通过他构建和幻想的新精神与乐观主义,让这个新生的极富美国精神和自大自满的美国小镇的镇民们,认为受到了上帝的指引。

巴比特其实是美国中产阶级的典型,是美国中产阶级寻求理想和未来的典型。他们的信条很简单,就是把相关的商业道德与私人行为列为行动准则,都是上帝给予的指引,上帝要求他们努力工作,努力挣钱,从而享受现代化带来的物质生活。只要是服从了上帝的旨意,固守戒律,这批人就会与社会和谐相处。

巴比特的身份是房地产商,在美国当时算是最高尚的职业之一。在天顶市郊区的家里,树林丛荫,绿草如茵,里里外外的装修都达到了一流标准。车并不是老旧的福特,而是符合他身份地位的好车,他驾着它呼啸着穿越街区时,就像一个不怕任何危险的英雄少年。巴比特的家庭生活,也跟普遍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一样,妻子忍着他大男人式的牢骚,孩子们也理所当然的粗鲁又没礼貌。

巴比特的身体很强壮,办事灵活,性格温和,这源自他良好的饮食状况和每天健身放松压力。他放松压力的方式很多,每天在俱乐部里吃午饭,还会谈一些工作上和刺激性的话题来取乐。巴比特不但有城府、有人缘,而且非常擅长演讲。这种天赋让他记得所有国家煽动性的口号。在公开场合中,巴比特能把他丰富的知识和灵活的三寸不烂之舌非常娴熟地发挥到极致。在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高层次的精神层面的问题上,他也不缺少能与之共鸣的崇拜者。曾经有一个拥有高年薪的诗人克蒙得利·弗林克与巴比特走得很近。这位诗人曾经让他的聪明才智运用在广告学方面,给各类商店带来利润,巴比特受弗林克的思想熏陶很深。

巴比特其实不能理解的是,那些凡夫俗子成倍增长的幸福感从何而来。自从创业那一天起,像巴比特这种拥有社会地位的人就已经习惯了幸福的感觉。马上,巴比特就因好友的入狱而发现了被自己长期忽视的潜意识的恶行为——应该补充说,并非完全没有引起他的重视。拥有高收入和高地位的他在50岁生日到来之际,才想起要弥补曾经忽视的恶行为。巴比特自掘坟墓般参与了一系列与他地位不相符的恶行为:一个令人唾弃的轻浮青年团和一个不干正事的小团体,他在里面扮演了一个慷慨大方的慈父般的角色。朋友们不明白他在做什么,这种自毁前程的自由主义让他丢掉了进步社团的委员职务,也丢掉了近在眼前的去纽约和芝加哥的锦绣前程。教训是深刻的,巴比特跪在牧师的书房以求上帝宽恕,终于找回了自我。从此以后,巴比特又恢复了从前的日子,这一回他彻底忏悔了,全身心地投入社会公益活动和生意上。他的故事到此便善始善终了。

刘易斯在著作中将讽刺的手法运用到了极致,他深刻地批判了人们潜意识里以理想为标榜的党派社团,个人的描写却并非针对个人。他作品里的艺术技巧是文学上独一无二的尝试,是一个成功的例子。他塑造出的小人物巴比特,既代表了傲慢的功利主义,又有着可爱的个人主义,在世俗的环境里,巴比特的宿命也就是我们的宿命。

诚然,巴比特只是一个上帝的信徒,是上帝支撑了他的理念。总之,纯朴、乐天派、天天朝气蓬勃、富有想象力和雄辩的口才的巴比特是个好人,他是美国大多数人所拥有的所谓美国精神还有其生命力的典型。其实,在许多国家里都有这样的典型,各种投机商暴发户和粗俗卑鄙的人,只要他们有一半能跟巴比特一样得到大家的喜爱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