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衡
《论衡》,后汉王充撰。充,上虞人,字仲任,师事班彪,好博览,不守章句。仕为郡功曹,以数谏争不合去。此书凡八十余篇,大旨详于自纪中。盖内伤时命之坎坷,外嫉世俗之虚伪,发愤著书,其言不免少激。然贬讹订俗,无征不信,最富有学者自得之风。蔡邕尝叹此书卓越诸子,固不独以其议论之新颖可资谈助也。
物势
儒者论曰:“天地故生人。”此言妄也。夫天地合气,人偶自生也,犹夫妇合气,子则自生也。夫妇合气,非当时欲得生子,情欲动而合,合而生子矣。且夫妇不故生子,以知天地不故生人也。然则人生于天地也,犹鱼之于渊,虮虱之于人也。因气而生,种类相产,万物生天地之间,皆一实也。
或曰:“天地不故生人,人偶自生。”若此,论事者何故云“天地为炉,万物为铜,阴阳为火,造化为工”乎?案:陶冶者之用火烁铜燔器,故为之也。而云天地不故生人,人偶自生耳,可谓陶冶者不故为器而器偶自成乎?夫比不应事,未可谓喻;文不称实,未可谓是也。
曰:“是喻人禀气不能纯一,若烁铜之下形,燔器之得火也,非谓天地生人与陶冶同也。”兴喻人皆引人事。人事有体,不可断绝。以目视头,头不得不动;以手相足,足不得不摇。目与头同形,手与足同体。今夫陶冶者,初埏植作器,必模范为形,故作之也;燃炭生火,必调和炉灶,故为之地。及铜烁不能皆成,器燔不能尽善,不能故生也。夫天不能故生人,则其生万物,亦不能故也。天地合气,物偶自生矣。夫耕耘播种,故为之也,及其成与不熟,偶自然也。何以验之?如天故生万物,为令其相亲爱,不当令之相贼害也。
或曰:“五行之气,天生万物。以万物含五行之气,五行之气更相贼害。”曰:天自当以一行之气生万物,令之相亲爱,不当令五行之气反使相贼害也。
或曰:“欲为之用,故令相贼害;贼害,相成也。故天用五行之气生万物,人用万物作万事。不能相制,不能相使,不相贼害,不成为用。金不贼木,木不成用。火不烁金,金不成器。故诸物相贼相利,含血之虫相胜服、相啮噬、相啖食者,皆五行气使之然也。”曰:天生万物欲令相为用,不得不相贼害也。则生虎狼、蝮蛇及蜂虿之虫,皆贼害人,天又欲使人为之用邪?
凡万物相刻贼,含血之虫则相服,至于相啖食者,自以齿牙顿利,筋力优劣,动作巧便,气势勇桀。若人之在世,势不与適,力不均等,自相胜服。以力相服,则以刃相贼矣。夫人以刃相贼,犹物以齿角爪牙相触刺也。力强角利,势烈牙长,则能胜;气微爪短,诛胆小距顿,则服畏也。人有勇怯,故战有胜负,胜者未必受金气,负者未必得木精也。孔子畏阳虎,却行流汗,阳虎未必色白,孔子未必面青也。鹰之击鸠雀,鸮之啄鹄雁,未必鹰、鸮生于南方而鸠雀、鹄雁产于西方也,自是筋力勇怯相胜服也。
一堂之上,必有论者;一乡之中,必有讼者。讼必有曲直,论必有是非,非而曲者为负,是而直者为胜。亦或辩口利舌,辞喻横出为胜;或诎弱缀跲,蹇不比者为负。以舌论讼,犹以剑戟斗也。利剑长戟,手足健疾者胜;顿刀短矛,手足缓留者负。夫物之相胜,或以筋力,或以气势,或以巧便。小有气势,口足有便,则能以小而制大;大无骨力,角翼不劲,则以大而服小。鹊食蝟皮,博劳食蛇,蝟、蛇不便也。蚊虻之力,不如牛马,牛马困于蚊虻,蚊虻乃有势也。鹿之角,足以触犬,猕猴之手,足以搏鼠,然而鹿制于犬,猕猴服于鼠,角爪不利也。故十年之牛,为牧竖所驱;长仞之象,为越僮所钩,无便故也。故夫得其便也,则以小能胜大;无其便也,则以强服于羸也。
书虚
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于竹帛上者,皆贤圣所传,无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讽而读之。睹真是之传与虚妄之书相违,则并谓短书,不可信用。夫幽冥之实尚可知,沉隐之情尚可定,显文露书,是非易见。笼总并传非实事,用精不专,无思于事也。
夫世间传书诸子之语,多欲立奇造异,作惊目之论,以骇世俗之人;为谲诡之书,以著殊异之名。
传书言:延陵季子出游,见路有遗金。当夏五月,有披裘而薪者,季子呼薪者曰:“取彼地金来。”薪者投镰于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居之高,视之下,仪貌之壮,语言之野也!吾当夏五月,披裘而薪,岂取金者哉?”季子谢之,请问姓字。薪者曰:“子皮相之士也!何足语姓字!”遂去不顾。世以为然,殆虚言也。夫季子耻吴之乱,吴欲共立以为主,终不肯受,去之延陵,终身不还,廉让之行,终始若一。许由让天下,不嫌贪封侯。伯夷委国饥死,不嫌贪刀钩。廉让之行,大可以况小,小难以况大。季子能让吴位,何嫌贪地遗金?季子使于上国,道过徐。徐君好其宝剑,未之即予。还而徐君死,解剑带冢树而去。廉让之心,耻负其前志也。季子不负死者,弃其宝剑,何嫌一叱生人取金于地?季子未去吴乎,公子也;已去吴乎,延陵君也。公子与君,出有前后,车有附从,不能空行于涂,明矣。既不耻取金,何难使左右,而烦披裘者?世称柳下惠之行,言其能以幽冥自修洁也。贤者同操,故千岁交志。置季子于冥昧之处,尚不取金,况以白日,前后备具,取金于路,非季子之操也。或时季子实见遗金,怜披裘薪者,欲以益之;或时言取彼地金,欲以予薪者,不自取也。世俗传言,则言季子取遗金也。
变虚 节录
传书曰:宋景公之时,荧惑守心。公惧,召子韦而问之曰:“荧惑在心,何也?”子韦曰:“荧惑,天罚也;心,宋分野也,祸当君。虽然,可移于宰相。”公曰:“宰相所使治国家也,而移死焉,不祥。”子韦曰:“可移于民。”公曰:“民死,寡人将谁为也?宁独死耳。”子韦曰:“可移于岁。”公曰:“民饥,必死。为人君而欲杀其民以自活也,其谁以我为君者乎?是寡人命固尽也,子毋复言。”子韦退走,北面再拜曰:“臣敢贺君。天之处高而耳卑,君有君人之言三,天必三赏君。今夕星必徙三舍,君延命二十一年。”公曰:“奚知之?”对曰:“君有三善,故有三赏,星必三徙。三徙行七星,星当一年,三七二十一,故君命延二十一岁。臣请伏于殿下以伺之,星必不徙,臣请死耳。”是夕也,火星果徙三舍。如子韦之言,则延年审得二十一岁矣。星徙审则延命,延命明,则景公为善,天佑之也。则夫世间人能为景公之行者,则必得景公佑矣。
此言虚也。何则?皇天迁怒,使荧惑本景公身有恶而守心,则虽听子韦言,犹无益也。使其不为景公,则虽不听子韦之言,亦无损也。
感虚 节录
传书言:“汤遭七年旱,以身祷于桑林,自责以六过,天乃雨。”或言:“五年。祷辞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天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剪其发,丽其手,自以为牲,用祈福于上帝。上帝甚说,时雨乃至。”言汤以身祷于桑林自责,若言剪发丽手,自以为牲,用祈福于帝者,实也。言雨至为汤自责以身祷之故,殆虚言也。孔子疾病,子路请祷。孔子曰:“有诸?”子路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孔子曰:“丘之祷,久矣。”圣人修身正行,素祷之日久,天地鬼神知其无罪,故白“祷久矣”。《易》曰:“大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叙,与鬼神合其吉凶。”此言圣人与天地、鬼神同德行也。即须祷以得福,是不同也。汤与孔子俱圣人也,皆素祷之日久。孔子不使子路祷以治病,汤何能以祷得雨?孔子素祷,身犹疾病。汤亦素祷,岁犹大旱。然则天地之有水旱,犹人之有疾病也。疾病不可以自责除,水旱不可以祷谢去,明矣。汤之致旱,以过乎?是不与天地同德也。今不以过致旱乎?自责祷谢,亦无益也。人形长七尺,形中有五常,有瘅热之病,深自克责,犹不能愈,况以广大之天,自有水旱之变。汤用七尺之形,形中之诚,自责祷谢,安能得雨邪?人在层台之上,人从层台下叩头,求请台上之物。台上之人闻其言,则怜而与之;如不闻其言,虽至诚区区,终无得也。夫天去人,非徒层台之高也,汤虽自责,天安能闻知而与之雨乎?夫旱,火变也;湛,水异也。尧遭洪水,可谓湛矣。尧不自责以身祷祈,必舜、禹治之,知水变必须治也。除湛不以祷祈,除旱亦宜如之。由此言之,汤之祷祈,不能得雨。或时旱久,时当自雨;汤以旱久,亦适自责。世人见雨之下,随汤自责而至,则谓汤以祷祈得雨矣。
福虚 节录
世论行善者福至,为恶者祸来。福祸之应,皆天也,人为之,天应之。阳恩,人君赏其行;阴惠,天地报其德。无贵贱贤愚,莫谓不然。徒见行事有其文传,又见善人时遇福,故遂信之,谓之实然。斯言或时贤圣欲劝人为善,著必然之语,以明德报;或福时适,遇者以为然。如实论之,安得福佑乎?
楚惠王食寒菹而得蛭,因遂吞之,腹有疾而不能食。令尹问:“王安得此疾也?”王曰:“我食寒菹而得蛭,念谴之而不行其罪乎?是废法而威不立也,非所以使国人闻之也。谴而行诛乎?则庖厨监食者法皆当死,心又不忍也。吾恐左右见之也,因遂吞之。”令尹避席再拜而贺曰:“臣闻天道无亲,唯德是辅。王有仁德,天之所奉也。病不为伤。”是夕也,惠王之后而蛭出,及久患心腹之积皆愈。故天之亲德也,可谓不察乎!曰:此虚言也。
案:惠王之吞蛭,不肖之主也。有不肖之行,天不佑也。何则?惠王不忍谴蛭,恐庖厨监食法皆诛也。一国之君,专擅赏罚;而赦,人君所为也。惠王通谴菹中何故有蛭,庖厨监食皆当伏法。然能终不以饮食行诛于人,赦而不罪,惠莫大焉。庖厨罪觉而不诛,自新而改后。惠王赦细而活微,身安不病。今则不然,强食害己之物,使监食之臣不闻其过,失御下之威,无御非之心,不肖一也。使庖厨监食失甘苦之和,若尘土落于菹中,大如虮虱,非意所能览,非目所能见,原心定罪,不明其过,可谓惠矣。今蛭广有分数,长有寸度,在寒菹中,眇目之人犹将见之,臣不畏敬,择濯不谨,罪过至重。惠王不谴,不肖二也。菹中不当有蛭,不食投地;如恐左右之见,怀屏隐匿之处,足以使蛭不见,何必食之?如不可食之物,误在菹中,可复隐匿而强食之,不肖三也。有不肖之行,而天佑之,是天报佑不肖人也。
不忍谴蛭,世谓之贤。贤者操行,多若吞蛭之类。吞蛭天除其病,是则贤者常无病也。贤者德薄,未足以言。圣人纯道,操行少非,为推不忍之行,以容人之过,必众多矣。然而武王不豫,孔子疾病,天之佑人,何不实也!
或时惠王吞蛭,蛭偶自出。食生物者无有不死,腹中热也。初吞蛭时,未死,而腹中热;蛭动作,故腹中痛。须臾,蛭死腹中,痛亦止。蛭之性食血,惠王心腹之积,殆积血也。故食血之虫死,而积血之病愈,犹狸之性食鼠,人有鼠病,吞狸自愈。物类相胜,方药相使也。食蛭虫而病愈,安得怪乎?食生物无不死,死无不出,之后蛭出,安得佑乎?令尹见惠王有不忍之德,知蛭入腹中必当死出,臣因再拜,贺病不为伤。著己知来之德,以喜惠王之心,是与子韦之言星徙、太卜之言地动无以异也。
祸虚 节录
世谓受福佑者,既以为行善所致;又谓被祸害者,为恶所得。以为有沉恶伏过,天地罚之,鬼神报之。天地所罚,小大犹发;鬼神所报,远近犹至。
传曰:“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哭。子夏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无罪也?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异闻,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汝何无罪欤?’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以久矣!'”夫子夏丧其明,曾子责以罪,子夏投杖拜曾子之言,盖以天实罚过,故目失其明,已实有之,故拜受其过。始闻暂见,皆以为然;熟考论之,虚妄言也。
夫失明犹失听也。失明则盲,失听则聋。病聋不谓之有过,失明谓之有罪,惑也。盖耳目之病,犹心腹之有病也。耳目失明听,谓之有罪,心腹有病,可谓有过乎?伯牛有疾,孔子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原孔子言,谓伯牛不幸,故伤之也。如伯牛以过致疾,天报以恶与子夏同,孔子宜陈其过,若曾子谓子夏之状。今乃言命,命非过也。且天之罚人,犹人君罪下也。所罚服罪,人君赦之。子夏服过,拜以自悔,天德至明,宜愈其盲。如非天罪,子夏失明,亦无三罪,且丧明之病,孰与被厉之病?丧明有三罪,被厉有十过乎?颜渊早夭,子路菹醢。早死、菹醢,极祸也。以丧明言之,颜渊、子路有百罪也。由此言之,曾子之言误矣。然子夏之丧明,丧其子也。子者,人情所通;亲者,人所力报也。丧亲民无闻,丧子失其明,此恩损于亲而爱增于子也。增则哭泣无数,数哭中风,目失明矣。曾子因俗之议,以著子夏三罪。子夏亦缘俗议,因以失明,故拜受其过。曾子、子夏未离于俗,故孔子门叙行,未在上第也。
道虚 节录
儒书言:淮南王学道,招会天下有道之人,倾一国之尊,下道术之士。是以道术之士,并会淮南,奇方异术,莫不争出。王遂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此言仙药有余,犬鸡食之,并随王而升天也。好道学仙之人,皆谓之然。此虚言也。
夫人,物也,虽贵为王侯,性不异于物。物无不死,人安能仙?鸟有毛羽,能飞,不能升天。人无毛羽,何用飞升?使有毛羽,不过与鸟同;况其无有,升天如何?案:能飞升之物,生有毛羽之兆;能驰走之物,生有蹄足之形。驰走不能飞升,飞升不能驰走。禀性受气,形体殊别也。今人禀驰走之性,故生无毛羽之兆,长大至老,终无奇怪。好道学仙,中生毛羽,终以飞升。使物性可变,金木水火可革更也。虾蟆化为鹑,雀入水为蜃蛤,禀自然之性,非学道所能为也。好道之人,恐其或若等之类,故谓人能生毛羽,毛羽备具,能升天也。且夫物之生长,无卒成暴起,皆有浸渐。为道学仙之人,能先生数寸之毛羽,从地自奋,升楼台之陛,乃可谓升天。今无小升之兆,卒有大飞之验,何方术之学成无浸渐也?
毛羽大效,难以观实。且以人髯发物色少老验之。物生也色青,其熟也色黄。人之少也发黑,其老也发白。黄为物熟验,白为人老效。物黄,人虽灌溉壅养,终不能青;发白,虽吞药养性,终不能黑。黑青不可复还,老衰安可复却?黄之与白,犹肉腥炙之焦,鱼鲜煮之熟也。焦不可复令腥,熟不可复令鲜。鲜腥犹少壮,焦熟犹衰老也。天养物,能使物畅至秋,不得延之至春;吞药养性,能令人无病,不能寿之为仙。为仙体轻气强,犹未能升天,令见轻强之验,亦无毛羽之效,何用升天?天之与地,皆体也。地无下,则天无上矣。天无上升之路,何如穿天之体?人力不能入。如天之门在西北,升天之人,宜从昆仑上。淮南之国,在地东南。如审升天,宜举家先从昆仑,乃得其阶。如鼓翼邪飞,趋西北之隅,是则淮南王有羽翼也。今不言其从之昆仑,亦不言其身生羽翼,空言升天,竟虚非实也。
案淮南王刘安,孝武皇帝之时也。父长,以罪迁蜀严道,至雍道死。安嗣为王,恨父徙死,怀反逆之心,招会术人,欲为大事。伍被之属充满殿堂,作道术之书,发怪奇之文,合景乱首。八公之俦,欲示神奇,若得道之状,道终不成,效验不立,乃与伍被谋为反事,事觉自杀,或言诛死。诛死、自杀,同一实也。世见其书,深冥奇怪,又观八公之俦似若有效,则传称淮南王仙而升天,失其实也。
道家或以导气养性,度世而不死,以为血脉在形体之中,不动摇屈伸,则闭塞不通。不通积聚,则为病而死。此又虚也。夫人之形,犹草木之体也。草木在高山之巅,当疾风之冲,昼夜动摇者,能复胜彼隐在山谷间,障于疾风者乎?案草木之生,动摇者伤而不畅,人之导引动摇形体者,何故寿而不死?夫血脉之藏于身也,犹江河之流地。江河之流,浊而不清,血脉之动,亦扰不安。不安,则犹人勤苦无聊也,安能得久生乎?
道家或以服食药物,轻身益气,延年度世。此又虚也。夫服食药物,轻身益气,颇有其验。若夫延年度世,世无其效。百药愈病,病愈而气复,气复而身轻矣。凡人禀性,身本自轻,气本自长,中于风湿,百病伤之,故身重气劣也。服食良药,身气复故,非本气少身重,得药而乃气长身更轻也,禀受之时,本自有之矣。故夫服食药物除百病,令身轻气长,复其本性,安能延年至于度世?有血脉之类,无有不生,生无不死。以其生,故知其死也。天地不生,故不死;阴阳不生,故不死。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也。夫有始者必有终,有终者必有始。唯无终始者,乃长生不死。人之生,其犹水也。水凝而为冰,气积而为人。冰极一冬而释,人竟百岁而死。人可令不死,冰可令不释乎?诸学仙术,为不死之方,其必不成,犹不能使冰终不释也。
齐世
语称上世之人,侗长佼好,坚强老寿,百岁左右;下世之人短小陋丑,夭折早死。何则?上世和气纯渥,婚姻以时,人民禀善气而生,生又不伤,骨节坚定,故长大老寿,状貌美好。下世反此,故短小夭折,形面丑恶。此言妄也。夫上世治者,圣人也;下世治者,亦圣人也。圣人之德,前后不殊,则其治世,古今不异。上世之天,下世之天也。天不变易,气不改更。上世之民,下世之民也,俱禀元气。元气纯和,古今不异,则禀以为形体者,何故不同?夫禀气等,则怀性均;怀性均,则形体同;形体同,则丑好齐;丑好齐,则夭寿适。一天一地,并生万物。万物之生,俱得一气。气之薄渥,万世若一。帝王治世,百代同道。人民嫁娶,同时共礼,虽言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法制张设,未必奉行。何以效之?以今不奉行也。礼乐之制,存见于今,今之人民,肯行之乎?今人不肯行,古人亦不肯举。以今之人民,知古之人民也。
物,亦物也。人生一世,寿至一百岁。生为十岁儿时,所见地上之物,生死改易者多。至于百岁,临且死时,所见诸物,与年十岁时所见,无以异也。使上世下世,民人无有异,则百岁之间,足以卜筮。六畜长短,五谷大小,昆虫草木,金石珠玉,蜎蜚蠕动,跂行喙息,无有异者,此形不异也。古之水火,今之水火也。今气为水火也,使气有异,则古之水清火热,而今水浊火寒乎?
人生长六七尺,大三四围,面有五色,寿至于百,万世不异。如以上世人民侗长佼好,坚强老寿,下世反此?则天地初立,始为人时,长可如防风之君,色如宋朝,寿如彭祖乎?从当今至千世之后,人可长如荚英,色如嫫母,寿如朝生乎?王莽之时,长人生长一丈,名曰霸出。建武年中,颖川张仲师长一丈二寸。张汤八尺有余,其父不满五尺,俱在今世,或长或短。儒者之言,竟非误也。语称上世使民以宜,伛者抱关,侏儒俳优。如皆侗长佼好,安得伛、侏之人乎?
语称上世之人,质朴易化,下世之人,文薄难治。故《易》曰:“上古之时,结绳以治,后世易之以书契。”先结绳,易化之故;后书契,难治之验也。故夫宓牺之前,人民至质朴,卧者居居,坐者于于,群居聚处,知其母不识其父。至宓牺时,人民颇文,知欲诈愚,勇欲恐怯,强欲凌弱,众欲暴寡,故宓牺作八卦以治之。至周之时,人民文薄,八卦难复因袭,故文王衍为六十四首,极其变,使民不倦。至周之时,人民久薄,故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称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子知世浸弊,文薄难治,故加密致之罔,设纤微之禁,检狎守持,备具悉极。此言妄也。
上世之人,所怀五常也;下世之人,亦所怀五常也。俱怀五常之道,共禀一气而生,上世何以质朴?下世何以文薄?彼见上世之民饮血茹毛,无五谷之食,后世穿地为井,耕土种谷,饮井食粟,有水火之调;又见上古岩居穴处,衣禽兽之皮,后世易以宫室,有布帛之饰,则谓上世质朴,下世文薄矣。夫器业变易,性行不异。然而有质朴文薄之语者,世有盛衰,衰极久有弊也。譬犹衣食之于人也,初成鲜完,始熟香洁,少久穿败,连日臭茹矣。文质之法,古今所共。一质一文,一衰一盛,古而有之,非独今也。何以效之?传曰:“夏后世之王教以忠。上教以忠,君子忠,其失也,小人野。救野莫如敬,殷之王教以敬。上教用敬,君子敬,其失也,小人鬼。救鬼莫如文,故周之王教以文。上教以文,君子文,其失也,小人薄。救薄莫如忠,承周而王者,当教以忠。”夏所承唐、虞之教薄,故教以忠。唐、虞以文教,则其所承有鬼失矣。世人见当今之文薄也,狎侮非之,则谓上世朴质,下世文薄。犹家人子弟不谨,则谓他家子弟谨良矣。
语称上世之人重义轻身,遭忠义之事,得已所当赴死之分明也,则必赴汤趋锋,死不顾恨。故弘演之节,陈不占之义,行事比类,书籍所载,亡命捐身,众多非一。今世趋利苟生,弃义妄得,不相勉以义,不相激以行,义废身不以为累,行隳事不以相畏。此言妄也。
夫上世之士,今世之士也,俱含仁义之性,则其遭事并有奋身之节。古有无义之人,今有建节之士。善恶杂厕,何世无有。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贵所闻而贱所见。辨士则谈其久者,文人则著其远者。近有奇而辨不称,今有异而笔不记。若夫琅琊儿子明,岁败之时,兄为饥人所食,自缚叩头,代兄为食,饿人美其义,两舍不食。兄死,收养其孤,爱不异于己之子,岁败谷尽,不能两活,饿杀其子,活兄之子。临淮许君叔亦养兄孤子,岁仓卒之时,饿其亲子,活兄之子,与子明同义。会稽孟章父英为郡决曹掾,郡将挝杀非辜,事至覆考,英引罪自予,卒代将死。章后复为郡功曹,从役攻贼,兵卒北败,为贼所射,以身代将,卒死不去。此弘演之节,陈不占之义何以异?当今著文书者,肯引以为比喻乎?比喻之证,上则求虞、夏,下则索殷、周。秦、汉之际,功奇行殊,犹以为后。又况当今在百代下,言事者目亲见之乎?
画工好画上代之人,秦、汉之士,功行谲奇,不肯图。今世之士者,尊古卑今也。贵鹄贱鸡,鹄远而鸡近也。使当今说道深于孔、墨,名不得与之同;立行崇于曾、颜,声不得与之钧。何则?世俗之性,贱所见,贵所闻也。有人于此,立义建节,实核其操,古无以过。为文书者,肯载于篇籍,表以为行事乎?作奇论,造新文,不损于前人,好事者肯舍久远之书,而垂意观读之乎?扬子云作《太玄》,造《法言》,张伯松不肯壹观,与之并肩,故贱其言。使子云在伯松前,伯松以为《金匮》矣!
语称上世之时,圣人德优,而功治有奇。故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也!”舜承尧不堕洪业,禹袭舜不亏大功。其后至汤,举兵伐桀,武王把钺讨纣,无巍巍荡荡之文,而有动兵讨伐之言。盖其德劣而兵试,武用而化薄。化薄,不能相逮之明验也。及至秦、汉,兵革云扰,战力角势,秦以得天下。既得天下,无嘉瑞之美,若“叶和万国”、“凤皇来仪”之类,非德劣不及,功薄不若之征乎?此言妄也。
夫天地气和,即生圣人。圣人之治,即立大功。和气不独在古先,则圣人何故独优!世俗之性,好褒古而毁今,少所见而多所闻。又见经传增贤圣之美,孔子尤大尧、舜之功。又闻尧、禹禅而相让,汤、武伐而相夺。则谓古圣优于今,功化渥于后矣。夫经有褒增之文,世有空加之言,读书览经者所共见也。孔子曰:“纣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世常以桀、纣与尧、舜相反,称美则说尧、舜,言恶则举纣、桀。孔子曰“纣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则知尧、舜之德,不若是其盛也。
尧、舜之禅,汤、武之诛,皆有天命,非优劣所能为,人事所能成也。使汤、武在唐、虞,亦禅而不伐;尧、舜在殷、周,亦诛而不让。盖有天命之实,而世空生优劣之语。经言“叶和万国”,时亦有丹朱;“凤皇来仪”,时亦有有苗;兵皆动而并用,则知德亦何优劣而小大也?
世论桀、纣之恶,甚于亡秦。实事者谓亡秦恶甚于桀、纣。秦、汉善恶相反,犹尧、舜、桀、纣相违也。亡秦与汉皆在后世,亡秦恶甚于桀、纣,则亦知大汉之德不劣于唐、虞也。唐之“万国”,固增而非实者也。有虞之“凤凰”,宣帝以五致之矣。孝明帝符瑞并至。夫德优故有瑞,瑞钧则功不相下。宣帝、孝明如劣,不及尧、舜,何以能致尧、舜之瑞?光武皇帝龙兴凤举,取天下若拾遗,何以不及殷汤、周武?世称周之成、康不亏文王之隆,舜巍巍不亏尧之盛功也。方今圣朝,承光武,袭孝明,有浸酆溢美之化,无细小毫发之亏,上何以不逮舜、禹,下何以不若成、康?世见五帝、三王事在经传之上,而汉之记故尚为文书,则谓古圣优而功大,后世劣而化薄矣!
论死 节录
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廷,填塞巷路,不宜徒见一两人也。人之兵死也,世言其血为磷。血者,生时之精气也。人夜行见磷,不象人形,浑沌积聚,若火光之状。磷,死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形。精气去人,何故象人之体?人见鬼也,皆象死人之形,则可疑死人为鬼,或反象生人之形。病者见鬼,云甲来。甲时不死,气象甲形。如死人为鬼,病者何故见生人之体乎?
天地之性,能更生火,不能使灭火复燃;能更生人,不能令死人复见。能使灭灰更为燃火,吾乃颇疑死人能复为形。案火灭不能复燃以况之,死人不能复为鬼,明矣。夫为鬼者,人谓死人之精神。如审鬼者死人之精神,则人见之宜徒见裸袒之形,无为见衣带被服也。何则?衣服无精神,人死,与形体俱朽,何以得贯穿之乎?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形体虽朽,精神尚在,能为鬼可也。今衣服,丝絮布帛也,生时血气不附着,而亦自无血气,败朽遂已,与形体等,安能自若为衣服之形?由此言之,见鬼衣服象之,则形体亦象之矣。象之,则知非死人之精神也。
夫死人不能为鬼,则亦无所知矣。何以验之?以未生之时无所知也。人未生在元气之中,既死复归元气。元气荒忽,人气在其中。人未生无所知,其死归无知之本,何能有知乎?人之所以聪明智惠者,以含五常之气也;五常之气所以在人者,以五藏在形中也。五藏不伤,则人智惠;五藏有病,则人荒忽。荒忽则愚痴矣。人死,五藏腐朽,腐朽则五常无所托矣,所用藏智者已败矣,所用为智者已去矣。形须气而成,气须形而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
人之死也,其犹梦也。梦者,殄之次也;殄者,死之比也。人殄不悟则死矣。案人殄复悟,死从来者,与梦相似,然则梦、殄、死,一实也。人梦不能知觉时所作,犹死不能识生时所为矣。人言谈有所作于卧人之旁,卧人不能知,犹对死人之棺,为善恶之事,死人不能复知也。夫卧,精气尚在,形体尚全,犹无所知,况死人精神消亡,形体朽败乎!
人之未死也,智惠精神定矣,病则昏乱,精神扰也。夫死,病之甚者也。病,死之微,犹昏乱,况其甚乎!精神扰,自无所知,况其散也!
人之死,犹火之灭也。火灭而耀不照,人死而知不惠。二者宜同一实。论者犹谓死有知,惑也。人病且死,与火之且灭何以异?火灭光消而烛在,人死精亡而形存,谓人死有知,是谓火灭复有光也。隆冬之月,寒气用事,水凝为冰,逾春气温,冰释为水。人生于天地之间,其犹冰也。阴阳之气,凝而为人,年终寿尽,死还为气。夫春水不能复为冰,死魂安能复为形?
订鬼 节录
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惧。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
何以效之?传曰:“伯乐学相马,顾玩所见,无非马者。宋之庖丁学解牛,三年不见生牛,所见皆死牛也。”二者用精至矣。思念存想,自见异物也。人病见鬼,犹伯乐之见马,庖丁之见牛也。伯乐、庖丁所见非马与牛,则亦知夫病者所见非鬼也。
病者困剧,身体痛,则谓鬼持棰杖殴击之,若见鬼把椎绳立守其旁,病痛恐惧,妄见之也。初疾畏惊,见鬼之来;疾困恐死,见鬼之怒;身自疾痛,见鬼之击;皆存想虚致,未必有其实也。
夫精念存想,或泄于目,或泄于口,或泄于耳。泄于目,目见其形;泄于耳,耳闻其声;泄于口,口言其事。昼日则鬼见,暮卧则梦闻。独卧空室之中,若有所畏惧,则梦见夫人据案其身哭矣。觉见卧闻,俱用精神;畏惧存想,同一实也。
以上杂家书三种。杂家之书,其善者集录众长,多所融通。如《吕氏春秋》、《刘氏鸿烈》虽出于众乎,而观其文章条达,不党不偏,固亦卓跃之才也。后世家学陵夷,名墨等书,皆无庚录,惟杂家之作,收录特广,清《四库书目》,于杂家分为杂学、杂考、杂说三类。一切漫录琐记,均得托名宇下,不太滥乎?独杂说中之王充《论衡》,其书非儒非墨,而贬讹订俗,议论透辟,时亦近古,不愧与吕、刘二书,并为鼎足,其余则等之。自鄫以下,无讥焉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