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龙子

《公孙龙子》,周,公孙龙撰。龙,赵人,为平原君客。好为坚白、同异之辨。所著《汉志》载十四篇,今存六篇。大旨与墨子《小取》诸篇相发明,而诙诡其说,务以求胜,孔穿斥为“词胜于理”者。然其议论纵横,穷极至微,可喜可观者,亦时有之,是在学者之自择耳。

迹府

公孙龙,六国时辩士也。疾名实之散乱,因资材之所长,为“守白”之论。假物取譬,以“守白”辩,谓白马为非马也。白马为非马者,言白所以名色,言马所以名形也;色非形,形非色也。夫言色则形不当与,言形则色不宜从,今合以为物,非也。如求白马于厩中,无有,而有骊色之马,然不可以应有白马也。不可以应有白马,则所求之马亡矣;亡则白马竟非马。欲推是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焉。

龙与孔穿会赵平原君家。穿曰:“素闻先生高谊,愿为弟子久,但不取先生以白马为非马耳!请去此术,则穿请为弟子。”

龙曰:“先生之言悖。龙之所以为名者,乃以白马之论尔!今使龙去之,则无以教焉。且欲师之者,以智与学不如也。今使龙去之,此先教而后师也;先教而后师之者,悖。

“且白马非马,乃仲尼之所取。龙闻楚王张繁弱之弓,载亡归之矢,以射蛟兕于云梦之圃,而丧其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闻之曰:‘楚王仁义而未遂也。亦曰人亡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若此,仲尼异‘楚人’与所谓‘人’。夫是仲尼异‘楚人’与所谓‘人’,而非龙‘白马’于所谓‘马’,悖。

“先生修儒术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学而使龙去所教,则虽百龙,固不能当前矣。”孔穿无以应焉。

公孙龙,赵平原君之客也;孔穿,孔子之叶也。穿与龙会。穿谓龙曰:“臣居鲁,侧闻下风,高先生之智,说先生之行,愿受益之日久矣,乃今得见。然所不取先生者,独不取先生之以白马为非马耳。请去白马非马之学,穿请为弟子。”公孙龙曰:“先生之言悖。龙之学,以白马为非马著也。使龙去之,则龙无以教;无以教而乃学于龙也者,悖。且夫欲学于龙者,以智与学焉为不逮也。今教龙去白马非马,是先教而后师之也;先教而后师之,不可。

“先生之所以教龙者,似齐王之谓尹文也。齐王之谓尹文曰:‘寡人甚好士,以齐国无士,何也?’尹文曰:‘愿闻大王之所谓士者。’齐王无以应。尹文曰:‘今有人于此,事君则忠,事亲则孝,交友则信,处乡则顺,有此四行,可谓士乎?’齐王曰:‘善!此真吾所谓士也。’尹文曰:‘王得此人,肯以为臣乎?’王曰:‘所愿而不可得也。’

“是时齐王好勇。于是尹文曰:‘使此人广众大庭之中,见侵侮而终不敢斗,王将以为臣乎?’王曰:‘钜士也?见侮而不斗,辱也!辱则寡人不以为臣矣。’尹文曰:‘唯见侮而不斗,未失其四行也。是人未失其四行,其所以为士也然。而王一以为臣,一不以为臣,则向之所谓士者,乃非士乎?’齐王无以应。

“尹文曰:‘今有人君,将理其国,人有非则非之,无非则亦非之;有功则赏之,无功则亦赏之,而怨人之不理也,可乎?’齐王曰:‘不可。’尹文曰:‘臣窃观下吏之理齐,其方若此矣。’王曰:‘寡人理国,信若先生之言,人虽不理,寡人不敢怨也。意未至然与?’

“尹文曰:‘言之敢无说乎!王之令曰:‘杀人者死,伤人者刑。’人有畏王之令者,见侮而终不敢斗,是全王之令也。而王曰:‘见侮而不斗者,辱也。’谓之辱,非之也。无非而王非之,故因除其籍,不以为臣也。不以为臣者,罚之也。此无罪而王罚之也。且王辱不敢斗者,必荣敢斗者也;荣敢斗者,是而王是之,必以为臣矣。必以为臣者,赏之也。彼无功而王赏之。王之所赏,吏之所诛也;上之所是,而法之所非也。赏罚是非,相与四谬,虽十黄帝,不能理也。’齐王无以应焉。

“故龙以子之言有似齐王。子知难白马之非马,不知所以难之说,以此,犹好士之名,而不知察士之类。”

白马论

“白马非马”,可乎?

曰:可。

曰:何哉?

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

曰:有白马不可谓无马也。不可谓无马者,非马也?有白马为有马,白之非马,何也?

曰:求马,黄、黑马皆可致;求白马,黄、黑马不可致。是白马乃马也,是所求一也。所求一者,白者不异马也;所求不异,如黄、黑马有可有不可,何也?可与不可,其相非明。如黄、黑马一也,而可以应有马,而不可以应有白马,是白马之非马,审矣!

曰:以马之有色为非马,天下非有无色之马。天下无马,可乎?

曰:马固有色,故有白马。使马无色,有马而已耳,安取白马?故白者非马也。白马者,马与白也。马与白,马也?故曰白马非马也。

曰:马未与白为马,白未与马为白。合马与白,复名白马。是相与以不相与为名,未可。故曰:白马非马未可。

曰:以有白马为有马,谓有白马为有黄马,可乎?

曰:未可。

曰:以有马为异有黄马,是异黄马与马也;异黄马与马,是以黄马为非马。以黄马为非马,而以白马为有马,此飞者入池,而棺椁异处,此天下之悖言辞也。

以有白马不可谓无马者,离白之谓也;不离者,有白马不可谓有马也。故所以为有马者,独以马为有马耳,非以白马为有马。故其为有马也,不可以谓“马马”也。

以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白马者,言白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马者,无去取于色,故黄、黑皆所以应;白马者,有去取于色,黄、黑马皆所以色去,故唯白马独可以应耳。无去者,非有去也,故曰“白马非马”。

坚白论

“坚、白、石,三,可乎?”

曰:“不可。”

曰:“二,可乎?”

曰:“可。”

曰:“何哉?”

曰:“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

曰:“得其所白,不可谓无白。得其所坚,不可谓无坚。而之石也,之于然也,非三也?”

曰:“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得其坚,无白也。”

曰:“天下无白,不可以视石;天下无坚,不可以谓石。坚、白、石不相外,藏三可乎?”

曰:“有自藏也,非藏而藏也。”

曰:“其白也,其坚也,而石必得以相盛盈。其自藏奈何?”

曰:“得其白,得其坚,见与不见离。不见离,一一不相盈,故离。离也者,藏也。”

曰:“石之白,石之坚,见与不见,二与三,若广修而相盈也。其非举乎。”

曰:“物白焉,不定其所白;物坚焉,不定其所坚。不定者兼,恶乎其石也?”

曰:“循石,非彼无石。非石,无所取乎白石。不相离者,固乎然。其无已。”

曰:“于石一也,坚白二也,而在于石。故有知焉,有不知焉,有见焉,有不见焉。故知与不知相与离,见与不见相与藏。藏故,孰谓之不离?”

曰:“目不能坚,手不能白。不可谓无坚,不可谓无白。其异任也,其无以代也。坚白域乎石,恶乎离?”

曰:“坚未与石为坚而物兼,未与为坚而坚必坚。其不坚石物而坚,天下未有若坚,而坚藏。

“白固不能自白,恶能白石物乎?若白者必白,则不白物而白焉。黄、黑与之然。

“石其无有,恶取坚白石乎?故离也。离也者,因是。力与知,果不若,因是。且犹白以目以火见,而火不见,则火与目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

“坚以手而手以捶,是捶与手知而不知,而神与不知。神乎,是之谓离焉。离也者天下,故独而正。”


以上名家书一种,近人谓名者乃诸子治学共有之事,不宜自为一家。然考《庄子·天下》篇,称述各家渊源,固以惠施、桓团、公孙龙辈相聚为言。《七略》因之而立名家一流,则名家之称,由来已古,非他家所能包容也。第自汉以还,名家之书,大半散亡。所余《公孙龙子》一卷较为完整,而亦不能尽解。今姑录之,以备一家之说而已〔名家之学公孙龙子墨子小取经,《经说下诸篇,《荀子·正名篇及庄子·天下篇等其书虽不隶于名家然或为名家之遗说或为关于名学之论著本编已多采录分见各家原著之中学者试取而合参之其精邃处盖不少有过于龙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