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现在和白日里任何时候一样生机勃勃。马路上有很多士兵,其中一些醉得很厉害。这些人都是在沙漠里打过仗的硬汉,在经受了沙尘、炎热、炸弹和炮击的折磨后,他们常常发现埃及人不够感恩戴德。当商店老板少找了钱或者酒保拒绝给醉汉服务时,士兵们就会想起他们的朋友是如何在保卫埃及时被炸飞,然后他们会大打出手、打碎橱窗、把店铺砸个稀烂。范德姆理解为什么埃及人不感激。他们不怎么在乎压迫他们的是英国人还是德国人,但他也并不怎么同情那些大发战争财的开罗商人。
他手里夹着烟慢慢地走着,享受着清凉的夜风,看着那些开着门的小店铺,拒绝买下一件号称量身定做即刻可取的棉质衬衣,一个女士皮质手提包,还有一本叫作《荤段子》的旧杂志。一个街头小贩的夹克左侧印着下流的图案,右侧印着耶稣受难图,这把范德姆逗乐了。他还看见一群士兵对两个埃及警察手拉手巡逻的景象大笑不已。
他走进一间酒吧。在英国俱乐部以外的地方,明智的做法是不要点杜松子酒。所以他要了兹比酒,这种茴香酒加水会变得浑浊。十点的时候,酒吧关门了,这是穆斯林华夫脱党政府和令人扫兴的宪兵司令达成共识的结果。离开的时候,范德姆的视线有一点儿模糊。
他朝老城走去。在经过一个写着“禁止军人入内”的牌子后,他进入了博卡。在狭窄的街道上和巷子里,女人们有的坐在台阶上,有的倚在窗口,抽着烟等待主顾,和军警聊天。其中有几个和范德姆打招呼,用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叫卖她们的身体。他拐进一条小路,穿过荒废的院子,走进一个没有招牌的、敞开的门洞。
他爬上楼梯,敲了敲二楼的一扇门。一个中年埃及妇女打开门,他付了她五英镑,走了进去。
宽敞的内室灯光昏暗,奢华的装饰已经褪色,范德姆坐在一个垫子上,解开衬衫领口。一个穿着灯笼裤的年轻女人把水烟筒递给他。他深深地吸了几口大麻。没多会儿,一种令人愉快的慵懒的感觉笼罩了他。他用手肘支着身子,往后半仰着,四下张望了一番。房间的阴影里还有另外四个男人。两个埃及官员——富有的阿拉伯地主——坐在一张矮榻上漫不经心地低声交谈。第三个人已经在大麻的作用下昏昏欲睡,看着像是英国人,也许和范德姆一样是个军官。第四个人坐在角落里和其中一个女孩说话。范德姆听见了片言只语,判断出这个男人想把女孩带回家,他们在讨论价格。这个男人隐约有些面熟,但范德姆喝醉了,现在又吸得昏昏沉沉,没法调动记忆想起这个人是谁。
一个女孩走过来牵起范德姆的手。她把他领到一间侧室,拉上了帘子。她脱掉她的系带露背上衣。她有着瘦小的棕色胸部。范德姆轻抚着她的脸。她的脸在烛光中变幻不定,一会儿看起来衰老,一会儿看起来非常年轻,忽而凶猛贪婪,忽而脉脉含情。在某一刻她看起来像琼·阿伯斯诺特,但当他最终进入她时,她看起来像艾琳。
五
阿历克斯·沃尔夫穿着一件加拉比亚,戴着一顶土耳其毡帽,站在英国总司令部大门三十码开外,兜售使用两分钟后就会坏掉的纸扇。
风头已经过去了。他已经一周没见到英国人抽查身份证件了。那个范德姆没法无限期地施加压力。
沃尔夫感到足够安全了之后就立刻到总司令部去。进入开罗是一场胜利,但毫无用处,除非他能四处勘探、挖到隆美尔需要的信息,并且要快。他回想起他和隆美尔在加洛那场短暂的面谈。沙漠之狐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狡猾。他是个小个子的、不知疲倦的男人,有一张咄咄逼人的农夫的脸:大鼻子,下垂的嘴,下巴上有道沟,左脸上有一条锯齿形的伤疤,头发剪得很短,被帽子完全挡住了。他说:“兵力,师的名字,参战和储备各有多少,训练的情况。坦克的数目,参战和储备各有多少,维修状况。弹药、食物和汽油补给。指挥官的性格和态度。战略和战术意图。沃尔夫,他们说你很能干。他们最好没搞错。”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沃尔夫只需在城市里四处逛逛就能获得一定的信息。他可以观察休假的士兵制服,听他们聊天,由此可以得知哪支部队驻扎在何处,什么时候返回战场。有时某个中士会提到死伤统计数字,或是德军坦克所装载的防空武器88毫米高射炮毁灭性的效果。他听到一个军队机械师抱怨昨天送达的五十辆新坦克中有三十九辆需要大修才能重新使用。这些都是可以发给柏林的有用信息,那里的情报分析员会把这些信息和其他片段拼在一起形成大的图景。但这不是隆美尔想要的。
在总司令部里某处会有几页纸写着这样的东西:“休整之后,拥有100辆坦克和充足补给的A师将于明天离开开罗,与B师在C绿洲会合,为下周六黎明时D地以西的反击战做准备。”
沃尔夫想要的正是这几页纸。
这是他在总司令部外面卖扇子的原因。
英国人在花园城郊区占用了几栋大宅子来作为总司令部,宅子的主人多半是埃及的帕夏们。(沃尔夫很庆幸橄榄树别墅逃过一劫。)带刺的铁丝网包围着被征用的住宅。穿着制服的人们可以快速进出大门,而平民会被拦下盘问,等哨兵打电话验明身份。
城市其他地方的大楼里还设有另外的指挥部,比如赛美拉米斯酒店里设有一个叫英国驻埃军团的部门,但眼前这个是中东总司令部,权力的中心。在阿勃韦尔的间谍学校里时,沃尔夫花了很多时间学习辨认制服、军团标志,还有成百上千个高级英国军官的脸。这几天早晨待在这里,他见到好些大型指挥车开过来,透过车窗窥见了不少上校、将军、海军上将、中队长,还有总指挥官克劳德·奥金莱克爵士本人。他们看起来都有一点儿奇怪,让他迷惑不解,直到他意识到他印在自己脑海里他们的照片都是黑白的,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们带着色彩。
总司令部官员乘轿车出行,但他们的副官步行。每天早晨,上尉和少校们带着公文包步行抵达。接近正午的时候——据沃尔夫推测这时例行晨会结束了,他们中的一些人会带着公文包离开。
每天沃尔夫都会跟踪一个副官。
大多数副官在总司令部工作,每天结束时他们会把机密文件锁在办公室里。但这几个人需要来总司令部参加晨会,而自己的办公室在城里其他地方,他们不得不随身带着文件往返于办公室之间。其中一个去赛美拉米斯酒店,有两个去纳斯厄尼那边的军营,第四个是去沙里·苏雷曼帕夏地区一栋没有标志的建筑。
沃尔夫想钻进那些公文包里。
今天他决定搞一次演习。
在烈日下等副官们出来时,他想到前一晚发生的事,新蓄的小胡子下嘴角弯了起来,露出微笑。他曾经承诺索尼娅,他会为她找到另一个佛瓦兹。昨晚他去了博卡区,在法赫米太太的店里挑了一个姑娘。她不是佛瓦兹——那个女孩真是热情如火——但她是个不错的临时替代品。他们先是轮流享用她,然后一起;之后他们玩了索尼娅那套古怪、刺激的游戏……那是个漫长的夜晚。
副官们出来的时候,沃尔夫跟上了那对到军营去的。
一分钟后,阿卜杜拉从一间咖啡馆里冒出来,步调一致地走在他身旁。
“那两个?”阿卜杜拉说,“就是他们了。”
阿卜杜拉是个镶着钢牙的胖子。他是开罗最有钱的人之一,但不同于大多数富有的阿拉伯人,他并不模仿欧洲人。他穿拖鞋,身披一件脏袍子,戴土耳其毡帽。他油腻腻的头发在耳朵旁打着卷儿,手指甲黑乎乎的。他的财富不像帕夏们那样来自土地,也不像希腊人那样来自贸易,而是来自犯罪。
阿卜杜拉是个贼。
沃尔夫喜欢他。他狡猾,谎话连篇,冷酷,慷慨,总是笑眯眯的。对沃尔夫来说,他身上体现了中东地区历史悠久的恶行和美德。他那支由子女、孙子孙女、侄子侄女、表侄们所组成的大军在开罗入室盗窃和街头行窃已经有三十年了。他的触手无孔不入,他是个大麻批发商,他对政客们有影响力,他还拥有博卡半数的房子,包括法赫米太太那栋。他和四个老婆住在老城里一栋破败的大房子里。
他们跟着两个军官来到新城中心。阿卜杜拉问:“你要一个公文包,还是两个都要?”
沃尔夫想了想。一个是偶然被盗,两个就像有预谋的了。“一个。”他说。
“哪个?”
“无所谓。”
沃尔夫发现橄榄树别墅不再安全之后就考虑过找阿卜杜拉帮忙,但他当时决定不找他。阿卜杜拉肯定可以找个地方把沃尔夫藏起来——也许藏在一间妓院里——基本上想藏多久就能藏多久。但一旦把沃尔夫藏起来,他就会开始和英国人谈判,把沃尔夫卖给他们。阿卜杜拉把世界分成两半:他的家人和其他人。他对家人非常忠诚,全心全意信任他们;他欺骗所有其他的人,也认为其他人都想骗他。所有的生意都是在互相怀疑的基础上做成的。沃尔夫发现这一套令人惊讶地管用。
他们来到一个繁忙的街角。两个军官闪避着来往车辆,穿过马路。沃尔夫正打算跟上去,阿卜杜拉伸手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了他。
“我们在这里下手。”阿卜杜拉说。
沃尔夫举目四望,审视着建筑物、人行道、路口和街头小贩们。他缓缓露出笑容,点点头。“无懈可击。”他说。
他们第二天下手。
阿卜杜拉挑选的抢劫地点的确无懈可击。这是一条繁忙的侧街和主干道的交会处。街角有一家咖啡馆,露天的桌子把人行道宽度减少了一半。咖啡馆外面靠主干道这一侧是一个公交车站。尽管被英国人统治了六十年,排队等公交车的想法在开罗从来没被接纳过,所以那些等车的人只在已经很拥挤的人行道上打转。侧街上要开阔一些,虽然咖啡馆在这一侧也有桌子,却没有公车站。阿卜杜拉留意到了这个小缺陷,于是安排了两个杂技演员在那里表演作为弥补。
沃尔夫坐在街角的一张桌子旁,从那里他可以同时看到主干道和侧街。他担心事情也许会出差错。
军官们也许今天不会回军营。
他们也许会走另一条路。
他们也许没带公文包。
警察也许会到得太快,把所有人现场逮捕。
那男孩也许会被军官们抓住盘问。
沃尔夫也许会被军官们抓住盘问。
阿卜杜拉也许决定不这么大费周章地挣钱,他只需联系范德姆中校,告诉他今天中午12点他可以来纳斯夫咖啡馆逮捕阿历克斯·沃尔夫。
沃尔夫害怕进监狱。他不只是害怕,他吓坏了。这个念头让他在正午的阳光下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有沙漠的空旷苍凉作为安慰,无需美食醇酒佳人他也能生活;如果有都市的奢华作为安慰,他也可以摒弃沙漠的自由而生活,但他无法承受同时失去二者。他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一点,这是他的秘密梦魇。生活在一间狭小、灰暗的牢房里,与社会渣滓为伍,(而且他们全是男人),吃着糟糕的食物,永远看不见蓝天、无尽的尼罗河、开阔的原野……哪怕只是想想,恐惧也从他心头掠过。他把这个念头赶出脑海。这样的事不会发生的。
十一点四十五分,打扮得臃肿邋遢的阿卜杜拉蹒跚着经过咖啡馆。他看起来无所事事,但黑色的小眼睛却犀利地扫视着四周,检查着他的安排。他穿过马路,从沃尔夫的视野里消失了。
十二点过五分,沃尔夫从成群的脑袋中远远地看见两顶军帽。
他坐在椅子的边缘。
军官们走近了。他们拿着公文包。马路对面一辆停着的车把空转的引擎油门加大。
一辆公车开到车站旁。沃尔夫想:这不可能是阿卜杜拉安排的,这是运气,也算意外之喜。
军官们离沃尔夫只有五码了。
马路对面的汽车突然开动了。这是一辆黑色帕卡德大轿车,引擎动力充沛,车里铺设着柔软的美国弹簧。它像一头横冲直撞的大象一样,对主干道上的车流不管不顾,朝侧街冲过来,挂在低速挡的马达呼啸着,喇叭响个不停。在街角离沃尔夫坐的地方几英尺外,它一头撞在一辆旧菲亚特出租车的车头上。
两个军官站在沃尔夫的桌子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车祸。
出租车司机是个年轻的阿拉伯人,穿着一件西式衬衫,戴着土耳其毡帽,从车里冲了出来。
一个穿着马海毛西装的年轻希腊人从帕卡德里跳出来。
阿拉伯人说希腊人是猪崽。
希腊人说阿拉伯人是病骆驼屁股。
阿拉伯人扇了希腊人一耳光,希腊人一拳打在阿拉伯人鼻子上。
人们从公交车上下来,那些本来打算上车的也围了过来。
街角另一边,本来站在同伴头上的那个杂技演员扭头看打架时似乎失去了平衡,摔倒在他的观众身上。
一个小男孩从沃尔夫的桌子旁窜过。沃尔夫站起来,指着男孩用他最大的音量叫道:“站住!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