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双羊尊

每天早上这个时候,白洛遥就会被闹铃声吵醒。声音很大,就像是重金属的敲打,每次它响的时间超过三十秒,洛遥就会担心它会不会忽然散架。或许这三年来她从来不会迟到的原因就是得益于这个老旧的闹钟。

她很快地起床,套上一件大衣,随意地拿藏青色羊绒围巾绕了两圈,出门前在镜子前照了照,一张脸几乎被埋到了围巾里,只有一双眼睛,无尽的疲惫。

从家到地铁站,一路上一直在下雪粒子,窸窸窣窣的,落得人心焦。地铁里没有位置了,她靠在门侧的挡板上,无声地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偶尔见到有广告牌,亮光也是很快如流星般逝去。心里一站站地数着数字,终于听到了中心广场的站名,她毫不费力地就第一个挤了出去。今年的冬天冷得可怕,一夜之间,梧桐树叶便落光了。暮秋之际的树叶金黄发脆,此刻被水一洇,贴在了地上,仿佛少女金色的长发,柔软无力得任凭狂风疾卷。

洛遥走工作人员的通道,和保安打了招呼,走进文岛博物馆的更衣室,很快地换了工作服。藏青色的套装,白色真丝衬衣,领口软趴趴的,她习惯性地对着镜子整理了数次,可没什么效果。她无奈地笑了笑,仿佛不甘心似的将目光移开,将长发盘起,用最不起眼的黑色卡子把碎碎的长发别得服服帖帖。

此刻她已经是衣着规范的博物馆工作人员。衣服款式、颜色都是老气的,可她肤色白皙,按规定擦了口红,唇色便显得嫣红,比起那一身随意的衣裳,显得精致干练了许多。

老馆长范吉成此刻也慢慢踱步进来,见到她就问了声:“洛遥啊,怎么这么早?”

洛遥正在给每个人擦桌子,恭恭敬敬地点了点头:“馆长您早,您今天开始上班了吗?”

范馆长点点头:“刚回来,这次还从那边带了些资料。下午要抽时间组织大家一起看一张光碟。”

文岛博物馆前一阵配合国家弘扬汉文化的倡导,一直在策划精品文物的出国展览。由主办方精挑细选出二十四件国宝级器物,空运至英国伦敦做题为“华夏大观”的主题展览。回想起那段日子,白洛遥觉得是忙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因为要历经长途跋涉,国之重器不容有丝毫的闪失。除了签订相关的协议和保险外,运输包装工作都做得异常严格精细。

沿用的一直是老方法。丝绸覆起表层,在器物的支脚之处再加固,缠上棉布,最后充实棉花,放进木盒中。最后监督负责运送的工人贴上封条,准备装箱。这样包装下的古器物,即便从几层高的楼上摔下来,也不会有丝毫的破损。

白洛遥和同事一起,没日没夜地蹲在那里打包文物。虽然是累了些,工作又枯燥,可她专心致志,倒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想不到这么快,转眼间这批博物馆人眼中的宝贝,已经回来了。这意味着他们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拆除包装工作。一想到又有机会和这批老朋友“亲密接触”,白洛遥心底倒也泛起了一些快乐。

在博物馆工作的大多数时候,周围的环境总是极安静的。手里的古物,不论是瓷器、书画,或者是青铜器,总是像有生命一样,只是将灵魂拘在了深处,唯有细细地辨别,才能轻轻触到。

洛遥小心地拆下了一件瓷器耳柄处的棉布,忽然有人来提醒:“两点半的学习时间,都准备下上去吧。”

不知道蹲了多久了,她将器物放回原处,直起腰的时候仿佛听到“咔”的一声,似乎是哪个关节错位了。站直的时候还好,没什么异样,幸好这个身体也已经适应了这样周而复始的疲惫。直到走远了,犹自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巨大的木箱,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步骤。倒是同事不停地催自己:“快点,来不及了。”

来到一楼旁边的小型会议室,他们拣了后边的位置坐下。馆长已经在讲这次外出访问中所了解到的国外若干著名博物馆的最新管理经验。

范吉成是全国知名的青铜器研究专家,正因为如此,文岛市收藏青铜器的博物馆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的。改革开放之后,曾经短暂地迎来了海外华人捐献文物的小高潮,正是因为范先生的名气,好几件文物被指名送到了文岛。老先生也在同城的A大任名誉教授,偶尔会带研究生,说起话来总有一种语重心长的长者风范。

“看过这些,就会知道我们还是和别人有着差距的。”他叹口气,示意助手放音像资料,“当然,这次的展出策划总体还是成功的,收获也颇丰富。大家先看看这段记录。”

一段很平实的纪录片,以一个国外博物馆工作人员一天的工作为线索,串起了整个博物馆的运作流程展现。的确有很多可以学习的地方,洛遥边看边点头,又借着不算明亮的灯光在本子上写了些要点。

画面一转,她还没来得及看,忽然听到身边有同事轻轻惊叹了一声,然后推了推她:“快看,快看。”

她愕然抬起脸,画面里有两个人,范馆长和他身边的年轻人。

林大姐在问她:“那不是那个谁吗?报纸上常露面的,展什么来着?”

她又默默地低下头,没有答话。纸上蘸了一滴蓝黑的墨水,她很想伸出手指去抹掉,可是那样会把手弄脏。她用尽了心思在勉力克制着自己,一边努力地想着,到底要不要揩去呢?

放映完毕,范馆长的声音重新通过话筒传出来:“各位也看到了,这次去伦敦,恰好遇见了易钦集团的展泽诚先生。我们谈了谈,他对文物的流失十分关注。如果有可能,收回文物、策划展览等一系列工作都可以和易钦集团合作。这是好事啊,国外很多博物馆和私人或者商业集团的联系都是相当紧密的……”

白洛遥听到自己哼了一声,到底忍不住,指尖重重地抹过那滴墨水,然后压低声音对林大姐说:“我去洗下手。”于是匆忙地站起来,躬着身子出了会场。

她走向洗手间,又低头看着自己指尖上的那抹淡蓝。指纹错综,一圈圈一条条,深淡交替,仿佛是一小块奇异的烙印。

她一遍遍地冲洗着指尖,直到两只手都淌满了清水,颜色还是没有褪去。就像刚才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她看到展泽诚的背影,被高大的西方人簇拥着,却依然挺拔。她懊恼地想,这一眼,不知道要费却多少时间,才能忘记。

自来水一直哗哗地流着,指尖已经洗得发红发痛。林大姐和一群同事一起推门进来:“哟,洛遥你还在洗呢?那边都已经散会了。我替你把笔记本带出来了。”

她擦干净了手,接过本子,说了句“谢谢”。然后侧过身子,翻到被弄脏的那一页,“刺啦”一声,毫不犹豫地撕了下来,扔进了废纸筐。

一天工作结束,白洛遥回到家的时候,带进了一身的风雪。她像往常那样打扫完屋子,又泡了杯红茶。遥控器已经不算灵敏了,电视打开,恰好出现了新闻女主播端庄秀气的脸。

“在这一批流失文物中,也包含了国宝级的器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尊商朝的青铜器双羊尊,于二〇〇八年十一月九日,在索斯比拍卖行进行了公开拍卖。最后由现场一位不具名的男士拍得……”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电视的声音,时有时无地传进白洛遥耳里,她想起老馆长下午的讲话:“成化的斗彩杯我们这里有一个,这次没带出去。为什么?因为人家博物馆里有三个,比我们还多出一对。我们去西方文化地盘搞策划展览,其实自己心里也是有股火气在,总要让外国人看看,这些东西是我们的,我们保护得不比你们差。”

年轻的女孩子只是觉得无力,用手捂住了脸。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旋即,纤细的手指轻轻一颤,一股小小的燥热从深处慢慢地燃起,仿佛是火苗,蹿到了心头。

她很快地站起来,忽然记起,是那个白瓷杯,再不去洗,红茶垢就会黏上去,然后就再也洗不掉了。她匆忙地扎起长发,戴上塑胶手套,拿了杯子就浸在了水里。温水,洗洁精,一遍遍地洗,最后再放在水龙头下冲。对着厨房的节能灯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看到洁白如雪的杯壁,她终于放了下来,放心了似的,一步三回头,出了厨房。

刚才还在放着新闻的频道,已经在黄金时段播放起了《本周关注》,标题会让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义愤填膺:

流落海外的国宝何时才能回归祖国?

访谈现场的背景是熟悉的高楼——易钦集团。年轻的男人穿着黑色西服,白色挺括的领口,法式袖口上一对袖扣并不浮华,是黑色的,仿佛猫眼,低调优雅,就像此刻他的谈吐。

主持人正在问:“展先生,这几年来易钦集团在国际拍卖会上买下了很多流失的文物。”

他的眼睛深邃,嘴唇的形状优美,又薄,就这么轻轻一抿,淡淡地说:“是。”

“您有收藏文物的爱好吗?”

他微笑,安静地回答:“以前有人告诉我,一个人生命的长度,永远难以企及文物流传的千年万年。所以,收回那些文物,我只考虑将它们捐献给博物馆,重新为公众所有,这样意义会更大。这也是我一个朋友一直想做的事。”

主持人顺着话题说下去:“看来这个朋友对你的影响很大。”

他略一低头,目光中有不可抑制的光芒,带着轻微的笑意和怀念,并不否认:“是啊。”

她一直以为他早就把自己忘了,却又忽然提起……他知道自己能看到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吗?洛遥觉得刚刚平息下的燥热转瞬又燃起了,她不安地握了握拳头,又咬住了嘴唇。那些往事,突然间历历在目。

那时候自己坐在他身边,缓缓地把那句诗读给他听:“受封的骑士,最终也仅能以生命的长度,拥有宝石。”

他就笑:“这句话说得好。既然这样,你还那么愤愤不平,非要那些文物回归祖国?”

当时自己就坐起来了,语气执着而认真:“那怎么能一样?文物回来,又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拥有的。我希望它们可以回来,是因为虽然一个人的生命有限,可是它们是中华文明的承载者,只要还有一个中国人在,它们就应该一代代地传承下去。”

他并不与她争辩,只是探过身抚了抚她的头发,莞尔一笑。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满目素白中刹那间蕴起了惊人的美丽。可是毕竟板着脸的时候多,一双眼睛叫人生畏,像冰块似的叫人心底发冷。

洛遥记起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医院里,自己迷迷糊糊中只看到那么一双眼睛,于是歇斯底里,用尽了力气对他喊了一句:“你滚,我不是自杀,更不会为你自杀……”回想起来,声音低弱得仿佛是一只挣扎的小猫,也不知他听清楚了没有。

……

此刻闭目所能回忆起来的,全是惨痛,洛遥知道自己该做些别的,只要能岔开注意力就可以——

她的讲解词!明天博物馆要新进一批捐赠文物,她得把文物处理保护流程过一遍。

她一下子关了电视,就这么盘腿坐在了沙发上,开始看那本做满了记号的笔记,直到头昏脑涨,开始有睡意。

睡梦此刻对她来说这么具有吸引力,可是她不能睡……她想要去看看门关好没有……电视机的插座拔了吗?还有刚才的水龙头还在滴水吗……

等到这一圈转回来,却又生生地将睡意驱逐完毕了——自己这是怎么了?白洛遥无力地将头埋进了被子里,陷入了近乎绝望的无能为力中。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恰好和老馆长等一部电梯。洛遥犹豫了一会儿,问:“馆长,您看新闻了吗?”

老头停下了步子,白发微微一晃,敏捷地说:“你是说双羊尊的拍卖吧?”

洛遥点点头,注视着老先生。

这一次,他却不像往常那样唏嘘感叹,忽然微笑起来:“不知道是谁拍了下来……”

洛遥点点头:“说不定哪个好心人买了,就送回来了呢!”

只要能送回国内,不论在哪个博物馆,老馆长自然都是有机会,带上放大镜去仔细地瞧瞧的。老先生颔首,分外慈祥:“是啊!谁知道呢。”

按照惯例开始处理新入馆的藏品,忙活了一上午,洛遥疾步走回办公室喝水。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本事,能一语破的。

一回到办公室,就发现一屋子的人正围着林大姐说话。她的神色也古怪,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分明又是欢喜的,大声地宣布:“知道那尊商代的双羊尊吗?刚刚被拍下来。馆长说,易钦集团已经来接洽了,说是要捐赠给我们馆。”

满室哗然:“原来是易钦拍下的啊!”

人人都笑说:“难怪老头这次不急不躁啊!”

也有人恍然大悟:“我敢说,他早知道风声了,就是一直没说出来罢了。”

白洛遥回到自己的位置,打开网页,却又不知道该看什么,到底还是关掉了。站起来去洗杯子,就这么在休息室里,用手指一点点地摩挲,她竭力控制着……她不能在工作的地方让人看出自己的异常。可是真的有一把小小的火,在心底明明灭灭地燃烧。心神不安的时候,她忽然想回家再检查一遍:出门的时候,门真的被锁上了?还有早上温牛奶,天然气的阀门关上了吗?

有人在外边喊了一声:“谁见到洛遥了?”

她急忙出来,手里还提着杯子:“怎么了?”

是老馆长喊她。老头的眼镜几乎要滑下鼻梁了,正倾身和林大姐说什么,转头见到她就笑:“洛遥啊,还真被你说中了!”

暂且不管那是谁捐赠的,心里总是有些高兴,洛遥回应了老人一个微笑。

“今晚一起吃个饭,捐赠仪式可不能马虎,大家总要一起协商一下。”

洛遥下意识地瑟缩一下:“和谁?”

“易钦那边来人。他们拍下的,你猜多少钱?”

洛遥摇头,想必是天价。

“两千四百五十万。”

老先生的目光近乎迷醉,又自言自语地说:“和国宝比起来,那些钱算什么。可惜啊,唉。”

她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忍不住笑了笑。这个老人有一种近乎孩童式的固执——如果可以,将国库里的钱全去换那些流亡在外的文物回来,他也是甘之如饴的。

至于饭局,去就去吧。她想,那个人,至少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种小场合。

晚上的宴席上,易钦方面只来了总裁助理。先是互相寒暄仰慕了一番,又约定了捐赠时间,到时候会有一场盛大的记者会,他们会捐赠包括双羊尊在内的数件珍贵文物,有瓷器、书画、雕塑。无一例外,都是这几年易钦集团从海外拍卖会上购得的。

助理小李很直接地说:“范先生,宣传和曝光对我们集团也是必须的,到时候希望你们能配合。”他手里举着一杯葡萄酒,“合作愉快。”

洛遥听得心底发寒,其实很想问问到时候的捐赠仪式会隆重到何种程度,又有哪些高层会出席。可到底还是不敢,只是随着众人举杯示意了一下。酒店的高脚杯太晶莹,轻轻一捏,手指印就在杯口。酒精的味道就在唇齿间,虽然没醉,但也有了几分薄醺。

在酒店门口打的回家,才发现胃里难受。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其实酒也没喝多少,可就是不舒服。下了出租车,洛遥在小区小道上熟练地穿行。一路坑坑洼洼,又因为下着雨雪,随便一踩就能溅出水来。趁着还有路灯的灯光,她将半边脸从围巾里挣出来,漫不经心地去掏钥匙。

楼道下停了一辆车,她从没见过这么高档的车在自己的小区里出现过。

白洛遥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想都不想,条件反射般地转身往小道上走,想要避开。然而只是转身的刹那,就已经来不及了。

那束灯光强劲地扫过来,仿佛是最亮最亮的焰火,照亮了这狭小的路。

她听见车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很快,至少比自己快,从容不迫地赶上自己。最后自己的右臂轻轻地被攥住了。

洛遥几乎要哭出来,可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忍住。他抓着自己的力道柔和,却又带了不容抗拒的意味。洛遥被他拉着转身,这三年里,她无数次看到过他,电视上,报纸上,杂志上,却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直接。

面对面,毫无遮蔽。

时光可能是不忍心,也可能在他身上失效了。他真的是一如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惊艳得叫人再也移不开眼睛。老天实在是偏爱他。很多人花费了无数力气去隆鼻,是因为这世界上真的有完美无缺的鼻梁,就像他的,仿佛是老天一刀削下去,他的鼻梁便有了这么挺直而自然的弧度。如果不是此刻的对视,她亦几乎忘了他的眼睛如此深邃,如海般望不到底。

心底潜伏的软弱,自己偷偷知道就好。白洛遥轻轻咳嗽一声,打起精神来,声音中规中矩:“展先生,您好。”

他依然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神色莫测,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时间还是有用的,至少看起来,你不会再找我拼命了。”

洛遥后退了一步,他的手顺势滑到了她的小臂上。

她轻轻笑了笑,只觉得不可思议:“我为什么要找你拼命?”

他微笑着说,目光璀璨若星:“这么久了,你觉得够了吗?”

可她不在乎,点漆般的眸子里,竟没有丝毫的温度,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我听不懂。”

她如今拿着一份稳定的工资,工作惬意,每天不忙也不闲,那些热血、那些雄心,早就全没了。

展泽诚终于放开她:“三年了,你还忘不掉吗?”

有一种内在的张力逐渐在两人之间撑开,仿佛淋漓尽致地展现他们之间的挣扎和对峙。

他的脸依然英俊,却陷入阴霾,唇角抿起如刀锋:“古人守孝也不过三年,你要我等多久?”

守孝三年……这句话真是提醒了她。

洛遥的手指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地蜷曲着,仿佛突然被激怒了,手就这么抬起来,甩了一巴掌过去。

她的动作并不快,他也明明可以躲开,可他没有,连脸都没有偏过去哪怕一寸一厘。清清脆脆的一声,她不知道自己打得有多重,可是路灯这么亮,她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颊上有淡淡的指印开始浮现出来。

掌心火辣辣地疼,洛遥忽然觉得很累,她认命一样看了眼不怒不喜的展泽诚,只是觉得无力,于是将头埋在围巾中,仿佛小小的鸵鸟。

“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眉梢微微一挑,似乎在强自克制:“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找你?”

她自然是知道的。他想重新开始吗?就像分手时说的:“我给你三年的时间。”这么快,原来期限到了。

她最后给的回答,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迫得他倾身靠近才听见那句话:“你简直是在做梦。”声音轻得像是雪花飘落,可是他确确实实地听清楚了,透着一股子的狠厉劲儿,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从未改变。

展泽诚的表情,或许更多的是失望,抑或是疲倦吧……他放开她的手腕,凝视着她的那双眸子深不见底,猛然就叫洛遥想起了那对单眼黑曜石袖扣。

洛遥亦一言不发,只是侧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北风卷得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展泽诚最后那句话顺着风势钻进她的耳中,许是因为她从心底不敢去听,于是只是成了一串破碎不堪的音符,零落在这个天地间。

他并没有再追上来。白洛遥回到家,将房门一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最后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就着床边的灯光,又开始翻看从三年前就开始熟读的讲解稿,页边几乎翻烂了,看样子还得再去打印一份。可就是这么破破烂烂的一本讲义,却仿佛是自己的《圣经》,睡前她总是要仔细地读上一遍。

“商晚期的贮酒器……造型简洁优美,采用线雕、浮雕手法……整个器物用快方法浇铸……”

“宋代哥釉瓷釉质莹润,通体釉面被粗深或者细浅的两种纹线交织切割,俗称金丝铁线……”

其实在学生时代做志愿者的时候,她就已经将每句话都记熟。现在偶尔也会在接待重要来宾的时候说上几遍,可她真的不放心,就怕某天会全部忘记,一个字也记不起来。就像硕士论文答辩的那一次,就这么站在台上,明明PPT还能提示自己,可她真的忘了该说什么,台下全是教授,还有师弟师妹们,她皱着眉头,想下一句是什么,可是脑海里一片空白。

台下坐着的那些学者教授当中,本来该有拥有一双如月牙般细长而祥和的眼睛的老师,她会鼓励地望着自己,总是对自己充满信心,在自己写论文焦头烂额的时候耐心地指导她:“这次素材的收集方向不对,我们重新梳理一遍。”

可她不在那里,她早一步在医院里,永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