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曾作过一篇《民众文学谈》,以两种意义诠释所谓民众文学:一是“民众化的文学”,二是“为民众的文学”。我以为只能有后一种,而前一种是不可能;因为照历来情形推测起来,文学实不能有全部民众化之一日。在那篇文里,我并极力抗议托尔斯泰一派遏抑少数底赏鉴力底主张,而以为遏抑少数底赏鉴力(如对于宏深的、幽渺的风格的欣赏)和摈斥多数底赏鉴权一样是偏废。我的意思,多数底文学与少数底文学应该有同等的重要,应该相提并论。现在呢,我这根本主张虽还照旧,但态度却已稍有不同。因为就事实而论,现在文坛上还只有少数底文学,不曾见多数底文学底影子;虽然有人大叫,打倒少数人优美的文学,建设“万人”底文学、“全人类”底文学,实际上却何曾做到千万分之一!所以遏抑少数底赏鉴力一层,在现在和最近的将来里,正是不必忧虑的事。而多数底赏鉴权被摈斥,倒真是眼前迫不可掩的情形!文坛上由少数人独霸,多数已被叠压在坛下面;这样成了偏畸的局势。在这种局势里,我们若能稍稍权衡于轻重缓急之间,便可知道我们所应该做的,是建设为民众的文学,而不是拥护所谓优美的文学。我们要矫正现势底这一端的偏畸,便不得不偏向那一端努力,以期扯直。所以我现在想,优美的文学尽可搁在一边,让他自然发展,不必去推波助澜;一面却须有些人大声疾呼,为民众文学鼓吹,并且不遗馀力地去搜辑、创作,——更要亲自“到民间去”!这样,民众底觉醒才有些希望;他们的赏鉴权才可以恢复呵。日本平林初之辅说得好:“民众艺术的问题不是纯粹艺术学的问题,乃是今日的艺术的问题。”我们所该以全力解决的,便是这“今日的艺术的问题”!
说为“民众”的文学,容易惹起一种误会,这里也得说明。我们用“民众”一词,并没有轻视民众底意味,更没有侮辱他们底意思。从严正的论理上说,我们也正是一种民众;“为民众”只是“为和我们同等的别些种民众”底意义。——虽然我们因为机会好些,知与情或者比他们启发得多些;但决不比他们尊贵些。“为民众”底“为”字,只是“为朋友帮忙”一类意义,并非慈善家居高临下,慨施乐助底口吻。但是这民众究竟指着那些人呢?我且参照俞平伯君所说,拟定一个答案。我们所谓民众,大约有这三类:一,乡间的农夫、农妇;他们现在所有的是口耳相传的歌谣、故事之类,间有韵文的叙事的歌曲;以及旧戏。二,城市里的工人、店伙、佣仆、妇女以及兵士等;他们现在所有的是几种旧小说,如《彭公案》、《水浒》之类和各种石印的下等小说,如什么《风流案》、《欢喜冤家》之类,以及旧戏;韵文的叙事的歌曲,也为他们所喜。另有报纸上(如上海几种销行很广的报)的游戏小说(因为这种小说,大概是用游戏底态度去做的,故定了这个名字),间或也能引起他们中一部分人底注意。三,高等小学高年级学生和中等学校学生、商店或公司底办事人、其他各机关底低级办事人、半通的文人和妇女,他们现在所有的是各种旧小说——浅近的文言小说和白话的章回小说、报纸上的游戏小说、“《礼拜六》派”的小说以及旧戏和文明新戏。我这样分类,自知不能全然合理;只因观察未周,姑且约略区划以便说明而已。在三类外,还有那达官、贵绅、通人、名士。他们或因无事忙,或因眼光高,大概无暇或不屑去看小说;诗歌虽有喜欢的,但决不喜欢通俗的诗歌。戏剧呢,虽有时去看看,但也只是听歌、赏色,并非要领略剧中情节。所以这班人是在民众文学底范围以外;幸而是很少数,暂时可以不必去管他们。
在上述三类里,每类人知与情底深广之度大致相同,很少有特殊的例外,而第一类尤然。平伯君说民众不是齐一的,我却以为民众是相对地齐一的;我相信在知与情未甚发达的人们里,个性底参差总少些。惟其这样,民众文学才有普遍的趣味和效力;不然,芸芸的人们里将以谁为依据呢?因此,我大胆将民众分为三类。民众文学也正可依样分为这三类。
论到建设民众文学底途径,自然不外搜辑和创作两种;而搜辑更为重要。因为创作必有所凭依,断非赤手空拳所能办。凭依指民众底需要、趣味等。这些最好自己到民间去观察、体验,但在本来流行的读物和戏剧等里,也能看出大致的趋向,得着多少的帮助。再则,搜集来的材料又可供研究民俗学者底参考;于民众别方面的改进,也有很大的益处。这种材料搜得后,最好先分为两大类:有些文学趣味的为一类;没有的为另一类。从后一类里,我们可以知道些民众底需要;从前一类里,我们并可以知道些他们的趣味。这一类里颇有不少大醇而小疵的东西;倘能稍加抉择、修订,使他们变为纯净,便都很有再为传播底价值。而且效力也许比创作的大。因为这些里都隐着民众底真切的影子,容易引起深挚的同情。初次着手创作,怕难有这样的力量,加以现在作手不多,成绩也怕难丰富;所以收效一定不能如抉择、修订底容易而广大。还有,将修订的东西传播开去,可以让人将他们和旧有的比较,引起思索和研究底兴趣;这也为创作所不及。至于搜辑底方法,却很难详细说明。就前分三类说,后二者较易着手,因为既经印行,便有着落;只有第一类,大都未经用文字记录,存在农夫、农妇以及儿童们底心里、口里,要去搜辑,必须不怕劳苦,不惜时日,才可有成。我以为要做这种事,总得有些同志,将他当作终生事业,当作宗教,分头分地去办,才行。鼓吹固然要紧,实行更为要紧;空言鼓吹,尽管起劲,又有何用!何以要分头分地呢?因为这种事若用广告征集底方法,坐地收成,一定不能见功。受用那些种读物的民众未必能懂得征集这事底意义,也未必留意他,甚至广告也未必看见;此外呢,又未必高兴做这事——自然也有不懂他的意义,和不留意他的。这样,收获自然有限!若由同志们组织小团体,分头到各地亲自切实去搜寻,当比一纸空文的广告效率大得多呵。例如北京大学两三年前就曾有过征集歌谣的广告,至今所得还不见多;而顾颉刚君以一人之力,在苏州一个地方,也只搜了三四年倒得了四百多首吴谚。两种方法效率底大小,由此可以推知!再有,第一类底东西,也非由各本地人分开搜辑不可。因为这种东西常带着很浓厚的乡土的色彩,如特殊的风俗和方言之类,非本地人简直不能了解、领会,并且无从揣摩;搜集起来自是十分不便。——而况地理、民情、方言,外乡人又都不及本地人熟悉呢?这一类东西又多是自古流传的,往往夹着些古风俗、古方言在内,也非加以考订不可。这却需着专门的学者。在搜辑民众文学的同志里,必不可少这样专门的学者。以上所说,大概是就小说、故事和歌谣而言;至于戏剧剧本底搜辑,却比较容易,因为已有许多册戏考做我们的凭借。
搜辑的材料,第一须分为两大类,前面已经说过。分类定后,可再就那些含有文学趣味的里面,审察一番,看那些是值得再为传播的。然后将这些理应该解释、考订的,分别加以解释、考订;那要修改的也就可着手修改。
修改只须注意内容,形貌总以少加变动为是;便是内容底修改,也只可比原作进一步、两步,不可相差太远。——太远了,人家就不请教了!修改这件事本不容易;我们只记着,不要“求全责备”便好!现在该说到创作了。创作比修改自然更难,但也非如有些人所说,是绝不可能的事。有些人说,所谓民众底知与情和我们的在两个范围之内,我们至多只能立在第三者底地位,去了解他们,启发他们,却不能代他们想,代他们感,而民众文学底创作,正要设身处地做了民众,去想,去感,所以是不可能。但我不信人间竟有这样的隔膜;同是“上帝底儿子”,虽因了环境底参差,造成种种的分隔,但内心底力量又何致毫不相通呢!从前赵子昂画马,伏地作马形,便能揣摩出几分马底神气;异类还能这样相通,何况同类?而且以事实论,现在所有的民众读物里,除第一种大半出自民间,无一定的作者之外,其馀两类东西,多出于我们所谓民众以外的作者之手;但都很风行,都很为民众所好。若非所写的情思与民众欣合无间,又何能至此?这多少可证明异范围底人们全然不能互相了解一说底谬误了。讲到民众文学底创作,可分题材与艺术两面。我惭愧得很,对于民众读物还不曾有着实的、充足的研究,实在说不出什么精彩的话来;只好将现在所能想到的拉杂的写下些,供同好底参考。要得创作新的,先须研究旧的;现在流行民众读物底题材是些什么呢?我所能知的是:第一类超自然的奇迹,有现实意味的幻想,语逆而理顺的机智,单纯而真挚的恋爱等。第二类肉欲的恋爱,侠义的强盗底事迹,由穷而达底威风,鬼神底事迹,中下层社会生活实况等。第三类才子佳人式的恋爱,礼教,黑幕,侦探案,不合理的生活等。
这些读物里的叙述与描写总有多少游戏、夸张底色彩,第二、三类里更甚;因此不能铸成强大、鲜明的印象。第二、三类里更有将秽亵、奸诈等事拿来挑拨、欣赏的;那却简直是毒物了;我们现在要创作,自然也得酌量采用这些种题材;不过从旧有的里面生吞活剥,是无效力的;我们亲自到民间去体验一番才能确有把握,不至游移不切。我们虽用旧材料,却要依新方法排列,使他们有正当不偏的倾向;态度宜郑重不苟,切忌带一毫游戏底意味!至于艺术方面,旧有的读物,除第一类外,似乎很少可取的地方。粗疏、浮浅、散乱是他们的通病,第一类里却多简单、明了、匀整的东西,所以是好。这里我们应该截长补短。创作民众文学第一要记着的,是非个人的风格,凡是流行的民众读物,必具有这种风格。非个人的风格正与个人的风格相反,一篇优美的文学,必有作者底人格、底个性,深深地透映在里边,个性表现得愈鲜明、浓烈,作品便愈有力,愈能感动与他同情的人;这种作品里映出底个性,叫个人风格。个人的风格很难引起普遍的(多数人格)趣味。而民众文学里所需要的正是这种趣味;所以便要有非个人的风格。一篇民众文学底目的不在表现一个作者——假定只有一个作者——底性格,而在表现一类人的性格。一类人底性格大都是坦率、广漠的地方多,所以用不着委曲、锋利之笔。我们创作时,得客观地了解民众底心,不可妄加己见;不然,徒劳无益!作第一类底文学自然以简单、明了、匀整为主;第二、三类虽可较为复杂、曲折、散缓,但须因其自然,不可故意用力。篇幅长短,也宜依类递进,民众文学里又有一个特色,是“乡土风”,有些创作里必须保存这个,才有生命;我们也得注意。创作这种东西,要求妥适无疵,最好用托尔斯泰所做底方法。一篇东西作好,可将他读给预定的一类里比较聪明的人们听;读完,教他们照己意以为好的改头换面地复述一遍;便照复述的写下来,那一定容易有效。有时或可请他们给简单的批评,作修改底凭借。——以上是就写下来的民众文学立论。但民众文学单靠写与作,效力还不能大。我们须知民众除读物外,还有演戏,还有说书、唱曲。读物的影响固然大了,演戏、说书、唱曲底影响又何曾小呢!所以我们不但要求有些人能写,并要有些人能演、能说、能唱;肯演、肯说、肯唱,才能完成我们的民众文学运动!那演的、说的、唱的,旧有的或新作的都可;但演、说、唱底技术,却需一番特殊的练习。——另有影戏底创作与映演也极为紧要,但是比较难些了。
现在还剩一个问题,民众文学底目的是享乐呢?教导呢?我不信有板着脸教导的“文学”,因为他也不愿意在文学里看见他教师底端严的面孔。用教师底口吻在文学里,显然自己已搭了架子,谁还愿意低首下心来听你唠叨呢?罗曼·罗兰说得好:“……其说法、教训,尤非避去不可。平民底朋友有一种法术,能够使极爱艺术的都嫌起艺术来。”又说:“……民众较之有人教他们,还是希望有人把他们弄到能够了解……他们希望有人把他们放在能够想、能够行动的状态。较之教师,他们还是希望朋友。……”可见在民众文学里,更不宜于严正的教导了。所以民众文学底第一要件还在使民众感受趣味。但所谓使他们感受趣味,也与逢迎他们的心理,仅仅使他们喜悦不同。——若是这样,旧有的读物尽够用了,又何必要建设什么民众文学呢?我的意思,民众文学当有一种“潜移默化”之功,以纯正的、博大的趣味,替代旧有读物、戏剧等底不洁的、褊狭的趣味;使民众底感情潜滋暗长,渐渐地净化、扩充,要做到这一步,自然不能全以民众底一时底享乐为主,自然也当稍稍从理性上启发他们;不过这种启发底地方,应用感情的调子表现,不可用教导底口吻罢了。若竟做到这一步,民众自然能够自己向着正当的方向思想和行动;换句话说,民众就觉醒了,他们底文学赏鉴权也恢复了!我们当“作为宣示者而到底里去”!
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