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位秘密警察的舞会
- 强权与铁腕:普京传
- (英)安格斯·罗克斯伯勒
- 14871字
- 2017-12-25 19:25:53
新千年的降临
20世纪最后一天的中午时分,普京时代开始了。叶利钦总统在电视上露面,以嘶哑的声音慢吞吞地宣读了他的辞职决定,令全世界大吃一惊。此时距他总统任期结束还有6个月。叶利钦哽咽着请求俄罗斯人原谅他的错误和缺陷,并告诉本国人民,俄罗斯进入新的千年时,应该换上“新的政治家,新的面孔和精力充沛、精明强干的新人”。
当天早晨,叶利钦在克里姆林宫完成了这篇讲话的录音。除了他的女儿塔季扬娜和心腹顾问外,最先知道这篇讲话内容的就是录制讲话稿的电视台技术人员。叶利钦讲完后,转过身拭去眼角的泪水,旋即打开一瓶香槟酒,为摄制组成员和寥寥几位在场的总统身边的工作人员斟满酒,然后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与此同时,在同一房间的一块幕布后面,他指定的继任人普京正在接受化妆师的化妆,为录制他对本国人民发表的新年讲话做准备。
普京的讲话将在午夜时分播放,不过此前他还需要走完一些既定程序。下午两点,普京接过了装有发动核打击密码的“核手提箱”。随后他召开了5分钟的内阁会议,之后又召开了一次时间略长一点的联邦安全会议。下午6点,普京签署了就任总统后的第一个法令,宣布叶利钦及其家人免于刑事起诉。之后他很快逐一召见了各位部长。最后,他取消了原计划的圣彼得堡之行,一支总统车队驶出克里姆林宫,直奔伏努科沃机场。新年伊始,普京在一个不寻常的地方有自己的计划。
就在世界各地的数十亿人或和亲朋好友聚集一堂,或燃放鞭炮庆祝千禧年降临时,俄罗斯的这位新代理总统正乘坐一架军用直升机试图进入叛乱的车臣共和国。由于天气恶劣,这架直升机被迫返回附近的达吉斯坦基地。这就是世人即将认识和畏惧的普京——一条硬汉,一位实干家,他一门心思打击恐怖分子和分裂主义分子,立志重振这个国家的雄风。
就在普京乘坐的直升机与恶劣天气搏斗的同时,俄罗斯的电视台播放了他事先录制好的对全国人民的讲话。讲话简明扼要,他表示将不会出现权力真空,并赞扬了他的前任。普京在讲话里只做了一项政策保证。如今回过头来看这一保证,极不寻常。他说:“国家将坚定地保护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大众媒体的自由、财产权以及一个文明社会的基本要素。”
普京赞扬的自由和权利恰恰是亡于前苏联,复生于叶利钦时代的自由和权利。然而不出几年,普京即受到指控,说他本人蔑视这些自由和权利,建立了一个苏联解体后的专制模式,践踏报社新闻自由,打击敢于同他叫板的富商或任何人。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了解普京所走之路的要诀,或者说要诀之一是审视他从叶利钦手中接过来的俄罗斯——一个不仅经济上和军事上羸弱,而且还仰赖西方接济的俄罗斯。
叶利钦与克林顿
2000年6月,普京就任总统仅两个月后,克林顿作为美国总统最后一次访问俄罗斯。克林顿与叶利钦见面二十余次,两人建立了可以彼此互开玩笑的密切关系,这种关系被人称为“比尔—鲍里斯秀”。克林顿也见过普京两次,但和大多数西方领导人一样,除了知道普京擅长柔道、曾是克格勃的一位特工外,对他所知甚少。仅凭对普京的点滴了解,也足以使克林顿心存戒备。这一次他发现普京是一位不好对付的谈判高手。令克林顿恼火的是,在普京眼里,他已经是一位距任期结束不足半年的跛腿鸭总统。
普京站在高大魁梧的克林顿身边,比他足足矮了6英寸。如同一位柔道选手一样,普京用灵活性和技巧弥补身高的缺陷。他坚决抵制美国人的企图——废弃(哪怕是修改)1972年的《反弹道导弹条约》,以便放手制定一项全国导弹防御计划,即最早由里根提出的星球大战体系。《反弹道导弹条约》禁止美苏两国部署核导弹防御体系。对普京来说,这是核威慑的基石。倘若一方获准研制能够击落另一方远程导弹的体系,微妙的均势就会被打破,有防御盾的一方或许会先发制人发动打击。
对克林顿批评他在车臣发动的新的残酷战争和整肃俄罗斯最有影响力的独立电视台(NTV),普京不屑一顾。同时,他流露出对1999年北约轰炸塞尔维亚难以释怀的怨恨。这一事件从根本上影响了此后10年普京对外交政策的思考。
当初空袭塞尔维亚是为了制止米洛舍维奇在科索沃进行的种族清洗。这一事件成了俄罗斯与西方关系的一个关键时刻。20世纪90年代南斯拉夫境内战火纷飞时期,莫斯科支持米洛舍维奇,至少原因之一是因为俄罗斯人与塞尔维亚人有传统的手足之情。塞尔维亚人和俄罗斯人一样,同属信奉东正教的斯拉夫人。
俄罗斯人和塞尔维亚人之间的“兄弟纽带”或许被夸大了,然而毫无疑问,在克里姆林宫眼里,米洛舍维奇试图压制科索沃的“恐怖主义”和分裂主义与叶利钦处理车臣问题的方式有相似之处。正如叶利钦称车臣的叛乱分子为“匪徒”一样,米洛舍维奇(而且一度还有美国政府)把科索沃解放军视为一个恐怖主义团伙。鉴于俄罗斯对车臣发动了一场血腥战争,造成成千上万的人死亡,大批难民外逃,它支持米洛舍维奇设法维护南斯拉夫剩余领土版图的完整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叶利钦请求不要打击塞尔维亚的呼吁完全没有人听。莫斯科于是感到,尽管有“比尔—鲍里斯秀”这层关系,尽管西方大谈欢迎俄罗斯加入文明国家阵营,俄罗斯的话却一钱不值。北约即将对贝尔格莱德进行空中打击前,叶利钦同克林顿通话时会大发雷霆,有时干脆挂断电话。[1]
1999年3月23日,叶利钦的总理普里马科夫正在飞往华盛顿的途中。根据计划,他将会见克林顿总统、戈尔副总统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成员。普里马科夫这一次访问的使命是争取数十亿美元的贷款,以求稳定因1998年8月金融崩溃而动荡不定的俄罗斯经济。据普里马科夫的助手康斯坦丁·科萨切夫说,飞机在爱尔兰的香农短暂停留加油时,普里马科夫总理接通戈尔的电话,问:“你们是不是还要轰炸南斯拉夫?”戈尔回答说:“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2]
这架政府专机于是再度起飞,横越大西洋。机舱后面是俄罗斯的商业大亨和官员,边喝伏特加,边玩多米诺骨牌。四五个小时以后,普里马科夫通过充满杂音的保密电话线路突然接到戈尔打来的电话,告诉他北约即将发动空袭。普里马科夫立即与叶利钦通话,在与驾驶员核实了飞机有足够的燃料飞回香农后,他走到机舱后面通知商人,此次访问取消,因为此时此刻与美国人谈生意极为不妥。众人的反应很能说明问题——这些商业大亨报以掌声,他们的爱国主义压倒了生意经。科萨切夫说,当时的情景“令人为之动容”。下令让正在飞行途中的飞机掉头飞回是为了表示俄罗斯的极度不悦。此后几天,同样的情绪蔓延到街头,数千俄罗斯人在美国驻莫斯科大使馆外举行抗议活动。
一年以后,克林顿作为总统最后一次访问莫斯科时,发现创伤仍未愈合。普京显示出自己是一个绝不允许别人再次无视或慢待俄罗斯的人。他连续两天批评美国单方面建立导弹防御体系的计划。最后一天在克里姆林宫告别会晤时,普京发出了不祥的警告:如果美国一意孤行,俄罗斯将作出“适当的”、“或许是意想不到的,很有可能是非对称性的”反应。换言之,俄罗斯人不会去研发美国人高精尖的昂贵体系,但会采取措施令其失效。这可以是任何措施——可能是制造大量的核导弹使防御盾防不胜防,也可能是待美国人的设施一旦建成,立即将其摧毁。克林顿听完普京的说教后,转过身对助手塔尔博特轻声说:“我想这个人以为我第一次没听懂他的意思。要么他傻,要么他以为我傻。咱们赶快把这件事打发掉,然后去见鲍里斯。”[3]
美国人终于松了一口气,离开克里姆林宫驱车去同克林顿的朋友、前总统叶利钦话别。叶利钦如今已经退休,住在自己的乡间别墅。克林顿没有想到,他抵达叶利钦的别墅前,普京已经给叶利钦打过电话,请他再说几句重话。叶利钦告诉克林顿,俄罗斯不会容忍任何威胁俄罗斯安全的美国政策。听完了对方怒气冲冲的长篇发言后,克林顿把谈话引到他本人对俄罗斯未来的关切上。克林顿的临别之言意义非凡,反映了苏联解体后美国对俄罗斯的看法。克林顿说:“鲍里斯,你真诚信仰民主,你骨子里信任人民,你是一位充满激情的真正的民主派人士和改革家。可我不知道普京是否和你一样。你一定要对他留意,运用你的影响确保他继续沿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鲍里斯,普京需要你,俄罗斯需要你……你改变了俄罗斯。俄罗斯多亏有了你,世界多亏俄罗斯有了你,我多亏有了你。你我两人一起做了很多事,做了一些好事,它们会流传下去的。而你做这些事是需要勇气的。我知道,在很多事情上你比我更难。”
克林顿离开叶利钦的别墅时,转身对助手塔尔博特说:“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见鲍里斯了,我想我们会想念他的。”
显然,克林顿这番不无感伤的话表明,他认为在叶利钦时期,俄罗斯的国内状况非常好,而且俄罗斯扮演了美国希望它扮演的角色。而事实是,俄罗斯的状况并不好,而且它也不想只跟着美国人的指挥棒走。实际上,美国人怀念的是一位恭顺的俄罗斯领导人,甚至对他们到了俯首帖耳的地步——普京可不是这样的人。
叶利钦时代的俄罗斯
对于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西方的做法可以说是麻木不仁到了极点。西方的大公司对一个巨大的新市场的前景喜不自禁。俄罗斯政府聘请的哈佛大学经济学家们敦促它以疯狂的速度引入毫无限制的资本主义制度,对俄罗斯人民的感受以及给他们造成的后果漠不关心。叶利钦政府内的改革分子积极采纳了他们的意见,为首的经济学家盖达尔从两年前诸如波兰等国家为实现经济转型而采用的“休克疗法”中受到启发。叶利钦授命予他“给予人民经济自由,扫除阻碍自由企业和自由企业家精神的一切障碍”。不出几年,数百万的俄罗斯人陷入赤贫,而少数胆大的人和前共产党官员摇身一变,成了身家数十亿的寡头,迅速廉价地攫取了国家资产。
毋庸置疑,在叶利钦执政时期,俄罗斯人享有自由,而且是令人目眩的自由。在俄罗斯上千年的历史长河里,俄罗斯人从未享有过这样的自由。20世纪90年代的俄罗斯,可以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苏联时期积压了70年的能量猛然释放了出来。任何人,只要敢闯,加上手头上有点现金,均可做个小生意,哪怕只是出售士力架和伏特加的一个街头小摊。俄罗斯人可以自由出境,阅读任何想看的东西,随意发表言论,示威抗议本国的领导人。竞选自由,党派林立。国家电视台播放的节目尖刻地嘲讽时政,肆无忌惮地抨击克里姆林宫的政策。新涌现出的私有银行出钱赞助芭蕾舞演出和音乐会。商店里很快摆满了从前俄罗斯人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的各类商品和食品。如今人们不再恐惧,对未来感到乐观,觉得有了盼头。无疑,这就是西方观察家眼里的俄罗斯。显然,这也是克林顿所认识的俄罗斯。
然而当我翻阅昔日的笔记本和撰写过的新闻稿时,回想起当年大多数的俄罗斯人,我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我为英国广播公司撰写的报道文章讲述了我在俄罗斯十年间的所见所闻和俄罗斯人的惨淡生活。
叶利钦时期的俄罗斯仿佛是一个恶棍当道的国家。在高速公路上,可以看到这些人乘坐的带有茶色玻璃的轿车飞驶。他们一掷千金,在最高档的餐馆点成瓶的葡萄酒,对服务员吆三喝四,在价格贵得离谱的商店购物,有时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火并。俄罗斯黑手党性质的团伙瓜分地盘和生意范围,雇用杀手司空见惯。
英国广播公司的办公室位于一个购物中心。一个叫保罗·塔特姆的美国人拥有这家购物中心的一部分。因生意上的事,他与他的车臣合伙人起了争执。一天下午5点,他走进酒店附近的地铁站时,被人用AK-47步枪打成了筛子,而凶手始终没有抓到。一次我开车时遇到堵车,就在我一点点往前蹭时,看到路旁有人正在抢劫。同样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可怜的人趴在地上,几个男人用枪对准他的头。还有一次,我在莫斯科的一家餐馆就餐时遇到抢劫,我和其他人都扑倒在地,等待警察逮捕嫌犯。走进附近我常去的超级市场时,必须经过身穿迷彩服、怀抱AK-47步枪的保安。最初涌现出的新资本主义行业全都伴随着暴力和恐吓。无论是经营一家五星级酒店,还是在阿尔巴特大街上用支起的木板桌子贩卖小纪念品,都需要向黑社会支付保护费。
在大城市(尤其是莫斯科)的郊区,所谓的“新俄罗斯人”建造了配有游泳池、酒窖和角楼的豪宅,被围在15英尺高的围墙里面。这批人只占人口的极少数。与此同时,1992年开始的经济改革将数百万人抛入贫困。突然放开物价导致价格飞涨。人行道上,俄罗斯的普通百姓纷纷摆摊,出售个人物品。莫斯科市中心成了一个巨大的跳蚤市场。至今我仍清楚记得一个人,一位有着博士学位的中年科学家,摆摊出售生锈的挂锁及其他小玩意儿。
其他科学家流落海外,寻找一份有体面工资的工作,其中很多人带走了俄罗斯的战略知识和机密。就在俄罗斯最需要人才的时候,一流的人才却流失到了国外。
火车站里到处是乞丐和无家可归的人。莫斯科通往南方的主要火车站库尔斯克站成了狄更斯笔下的廉价客栈,扒手和病夫比比皆是。参与过第一次车臣战争的截肢退伍军人在地铁车厢里穿行行乞。到处是做生意的人,最显眼的就是出售看上去可疑的烈酒和食品的小商品亭。在耗子成群的废弃空地上,涌现出了一家家店面,贩卖不适于人食用的肉食品。绝望的人把自己的存款投入各种理财计划中,结果都打了水漂,落得身无分文。1992年,政府向每位公民发放了私有化券,初衷是让人们用私有化券换取私有化后的企业股票。而实际情况是,数百万人要么将其卖掉,要么送了人,最终落到了少数精明的企业家或国企高管手里,造就了俄罗斯的新生资本家。
企业垮掉了,工人拿不到工资,或是拖欠几个月后才领到工资,而且常常是以发实物的方式而不是发钱,如毛巾、肥皂、药棉。企业之间也用实物交易。一个昔日自豪的大国接受了外国的粮食援助、来自欧盟库存的糖和人造黄油,还有第一次海湾战争中美军的剩余口粮。一个超级大国如今沦落到行乞的地步。
1993年4月,叶利钦飞到温哥华向克林顿求援。叶利钦指出,别忘了,民主德国结束社会主义制度曾需要1000亿美元。叶利钦返回俄罗斯时,克林顿仅许诺提供16亿美元,大部分还是以提供信贷或粮食援助的形式。有人不禁想,西方是否缺乏想象力。苏联时代的基础设施年久失修,比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好不到哪里去。难道俄罗斯不需要一项重建其老旧基础设施的“马歇尔计划”吗?
西方的各家咨询机构从西方的援助计划中得到的好处十有八九超过了俄罗斯人。我记得采访过莫斯科一家小面包房的经理。她在英国一家咨询公司接受了为期一个月的管理培训,费用由西方政府出。她告诉我:“其实我缺的就是买一流面包机的钱,我知道如何管理我的公司!”
俄罗斯因社会转型受到沉重打击。人们突然丧失了自己的国家:苏联曾是一个由15个共和国组成、拥有2.5亿人口的国家,如今四分五裂了。2500万俄罗斯人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外国居民,陷入所谓“似在国外”的境地。西伯利亚的居民再也不能到克里米亚度假去了,甚至连莫斯科也去不成了,因为买不起机票。一次我去西伯利亚,吃惊地听到当地人称俄罗斯的欧洲部分为“大陆”,好像他们被遗弃到了茫茫大海中的一个孤岛上。
面对这个陷入紊乱的国家,我几乎看不出克里姆林宫聘用的西方顾问有任何解决办法。西方各国政府似乎没有注意到俄罗斯的混乱局面,抑或是根本不关心。他们只关心建立资本主义制度的前景,而不在乎这会造成什么样的短期后果。西方的公司只看到自己的产品有了一个庞大的新市场。电视节目里每隔一个广告,就会有一句奇怪的俄语“来自宝洁”,就像是一句新政治口号。我心想,俄罗斯人一定听腻了这句话。它天衣无缝地取代了过去的政治口号,可它许诺的不是一个美好的未来,而是没几个俄罗斯人买得起的洗发液和尿不湿。
成群身穿笔挺西服的美国咨询顾问四处奔波,赞许地谈论下诺夫哥罗德州的私有化项目及其年轻的改革先锋分子。伏尔加河畔旧称高尔基的城市率先向普通百姓出售大量国有资产。在很多方面,这种做法的确激励了人民。我记得去过一次拍卖会,看到一些渴望自己做买卖的俄罗斯人仔细查看195辆破旧不堪的国有卡车和面包车,随后竞相报价。对我来说,我想对很多俄罗斯人来说也同样,看到如此多的外国人指导自己国家的改革进程让人感到不对劲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令人感到似乎是美国正在甩卖俄罗斯。
对于赶上浪头的人,如合伙买下商店自行经营的商店员工“互助会”,出售国有资产确实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变成店主后,为了千方百计地吸引顾客,商店员工开始满腔热忱地改造自己的商店,很快前苏联时期买东西难的局面为之一变。然而对于柜台对面的买主,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由于物价飞涨,他们的储蓄和养老金所剩无几。人均寿命直线下降,酗酒人数增加,成千上万的江湖医生、巫师和“行善女巫”应运而生,乘人之危借机捞钱。
之后又有了车臣战争。叶利钦曾鼓励俄罗斯各地区行使自己的权利,然而位于北高加索的一个穆斯林小共和国车臣竟然宣布自己独立。如果认可车臣独立的话,有可能会造成一个先例,导致俄罗斯联邦的解体。于是1994年12月,叶利钦下令出兵车臣。结果是一场灾难,数千缺乏训练的俄罗斯士兵死于战争。成千上万的车臣人要么被打死,要么背井离乡,逃到临近的其他共和国。首府格罗兹尼沦为一片瓦砾。车臣人心怀仇恨,走向极端主义,复活了苏联时期沉寂一时的伊斯兰教信仰。成千上万的人加入了分裂主义的民兵队伍,最终迫使俄军撤出自己的国家。这是一次使俄罗斯颜面尽失的失败。1996年底,车臣已经获得了事实上的独立,叛乱分子同时开始对俄罗斯本土发动恐怖主义袭击。1995年夏,他们在南部城市布琼诺夫斯克的一家医院扣押了1000多名人质。当局试图冲进医院解救人质(至少造成130多人死亡),但后来又让扣押人质的人逃之夭夭。
1996年初,叶利钦的声望降到了最低点。不仅他推行的改革不得人心,而且车臣战争以灾难告终,总统本人也因多次在公开场合喝得醉醺醺而令人难堪。毫无疑问,当年夏天的大选若是公平的话,共产党领导人久加诺夫会当选为总统。然而该国的新寡头——担心共产党重新上台后会失去自己新攫取的财富的亿万富商——结成一伙,确保了叶利钦起死回生。正是这批人在1995年实行的“贷款换股权”方案中,以极其低廉的价格攫取了俄罗斯最大的一些国有产业部门,包括主要的石油和天然气储备。作为交换,他们出资搭救两手空空的政府。如今他们出钱大力赞助叶利钦的竞选活动,在自己拥有的国家电视台一边倒地支持叶利钦。叶利钦顺利当选,西方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克林顿和其他西方领导人看来,俄罗斯的“民主”和“自由市场”得到挽救。对他们来说,这才是头等大事,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大多数西方领导人感受不到作为个人,也作为一个民族的俄罗斯人遭受的心灵创伤。对于这种创伤,普京远比他们懂得多。
美国学者斯蒂芬·F·科恩写道,当时美国的流行看法是,“自从1991年底苏联不复存在后,俄罗斯成了一个有意愿,也有能力转变成为一个美国复制品的国家”。[4]
姑且不论鉴于巨大的文化和历史差异,俄罗斯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美国的一个“复制品”。实际情况是,俄罗斯人毫无思想准备,甚至来不及适应民主。
早在1965年,苏联时代著名的诗人和歌手弗拉基米尔·维索斯基就预见到这种迷惘。当时,他只能凭空想象摆脱了社会主义紧身衣后会是什么情形:
昨天,他们给了我自由,
可自由对我到底有什么用?
西方人假定,俄罗斯人完全知道如何利用他们的自由,似乎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好像俄罗斯人就是美国人,只不过被迫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生活了几年而已。一旦去掉枷锁,再有一个自由市场,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克林顿手下的俄罗斯问题顾问(他们制定了第一个援助俄罗斯计划)承认:“也许我们美国人对苏联社会的看法过于褊狭,高估了俄罗斯人想按照美国规则生活的愿望。我们当初的假定是,转型会很快,混乱也会很快过去,代之以正常生活。顺便说一下,混乱也没有被看作混乱,而是转型期。”[5]
然而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人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成为资本主义浪潮的弄潮儿,反而被它吞没。此外,俄罗斯人对外国人教他们如何“开化”极其反感。不错,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根基极浅,大多数俄罗斯人毫不费力地就将其丢弃了,然而他们并没有丢弃早在社会主义时期之前就有的、深藏在俄罗斯人内心深处的某些思维方式。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我们经常听到俄罗斯人对失去苏联时期的“集体感”感到惋惜。“集体”意识不是苏联时期的发明,而是扎根于俄罗斯的历史中。但现在,它同西方强加给俄罗斯人的个人主义伦理观念发生了冲突。
以上我描述了一幅暗淡的图景,也许比总体形势还要暗淡,因为毫无疑问,叶利钦当政时期俄罗斯也获得了极大的成就,令人极为欢欣。然而正是90年代生活中的这些阴暗面——经常被西方所忽视——日后成了普京播种他观点的沃土。
从筒子楼到克里姆林宫
这是一本讲述普京执政的书,而不是一本传记,然而稍微回顾一下他的早年生活会给人以启示。普京过去的背景以及走向最高权力的道路,为他日后成为总统后自相矛盾的做法提供了线索:一个不相信民主的民主分子;一个对西方一知半解、主张西化的人;一个信仰自由市场,但世界观形成于社会主义时期的人;一个对俄罗斯抱有坚定的信念,用一个前克格勃特工冷酷无情的眼光审视祖国“敌人”的人。
1952年,普京出生于列宁格勒,一个被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火夷为瓦砾、仍在重建中的城市。“二战”期间,列宁格勒遭到德国人长达900天的围困和轰炸。普京的童年是在一个居民筒子楼里度过的。他家有一间住房,和其他家庭共用厨房和厕所。很多俄罗斯人对过去住筒子楼的经历有着甘苦参半的记忆。一方面,居住条件恶劣,没有独立卫生间,也没有热水,楼梯井口处耗子乱窜;另一方面,各家住在一起以及参与战后重建的共同经历加强了当年乐观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青年时代,普京的思维方式完全受到苏联时期宣传的影响。他并非出生于一个持不同政见的家庭或知识分子家庭,这样的家庭或许会收听外国广播电台的广播,或谈论反政府的话题。上学期间,普京学到的是:西方是一个邪恶的地方,资本家剥削工人,并且对苏联磨刀霍霍。老师告诉他,在共产党的英明领导下,苏联人过得比西方人幸福多了。普京满12岁时,斯大林死后赫鲁晓夫时期的短暂“解冻”已经结束,因此他的中学时代是在勃列日涅夫当政时期度过的。这段时期的特点是苏联更加好战,与西方对抗,政治压迫和意识形态僵化。正是在这一时期,年轻的普京对加入共产党的执政机器——克格勃——显露出兴趣,而直到1975年他从列宁格勒法学院毕业后,这一愿望才得以实现。
普京称,他甚至没有想过斯大林时代克格勃的前身内务人民委员会(NKVD)造成的全民恐怖。他说:“我对克格勃的看法源于讲述特工人员的浪漫故事。完全可以这样说,我是苏联爱国主义教育的产物。”[6]
不过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普京作为克格勃的一名特工在列宁格勒工作的10年里,将会清楚地了解到克格勃在做些什么。正是在这段时期内,克格勃把异见人士投入劳改营或精神病院,没收外国刊物,干扰外台广播,完全控制本国人与外国来访者的接触,严格审查极少数获准出国的苏联公民,想尽办法协助共产党对全社会实行完全的控制。在国外,克格勃的任务是颠覆西方民主政府,偷窃军事和产业机密,向发展中国家传播社会主义并协助东欧的“兄弟社会主义国家”压制不同政见。我们不确知这些年里普京做了什么,不过从他干过反间谍工作以及在列宁格勒监视过外国人可以推测,他完全献身于社会主义事业,并对受到西方颠覆的危险保持警惕。时至今日,普京对那些“背叛祖国”的人仍然嗤之以鼻,对和他一样选择了特工这一行的人充满敬意(2010年,他亲自欢迎在美国暴露身份的10位俄罗斯特工回国)。
普京的一位朋友回忆说,当年他问年轻的普京,在列宁格勒的克格勃机构里都干些什么时,普京神秘兮兮地说:“我是一个交际专家。”
1985年,普京晋升为少校,被派往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民主德国从事情报工作,工作地点在德累斯顿。据普京讲,他负责“政治情报”——招募线人并收集有关政治人物和“头号敌人”北约组织的情报。此时,普京多半仍是苏联意识形态的信徒,而且未直接接触过西方国家。他也未亲身经历过在戈尔巴乔夫推行的改革和开放政策下苏联的觉醒。
就在莫斯科的各家报纸和剧院打破昔日的苏联形象、逐渐丢弃将西方妖魔化的陈词滥调时,普京却被派驻在社会主义阵营中对内压制最严厉的国家之一。直到最后一刻,民主德国领导人昂纳克都在抵制从莫斯科吹来的改革之风。然而,此后普京目睹了民主德国局势的日益动荡。1989年下半年,柏林墙终于倒塌。共产党政权宣告结束前几周,和平变革恰恰始于德累斯顿。就在普京的眼皮底下,示威者走上街头游行抗议。
这位未来的俄罗斯领导人因而有近水楼台之便,亲眼目睹了社会主义的终结。虽然他错过了戈尔巴乔夫在国内推行的革命,但他亲眼看到了东欧人如何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摆脱了苏联的轨道。作为克格勃特工,他的工作还包括研究北约的可能反应。因而,普京将会完全知晓在德国统一过程中据说由美国国务卿贝克向戈尔巴乔夫做出的口头保证,即北约不会借东欧剧变之机向前苏联阵营扩张。
民主德国共产党结束执政,随即苏联在民主德国的“太上皇”地位也宣告结束。此时,普京正在他位于德累斯顿的办公室里疯狂地焚烧掉一切最敏感的文件,甚至不得不挥舞手枪,吓退一伙想冲进来抢劫的人。此前他们已经洗劫了民主德国秘密警察的办公室。日后普京说,他可以理解这伙人对民主德国秘密警察的仇恨。“他们受够了秘密警察的绝对控制。整个社会没有人不生活在恐惧之中,在他们眼里,民主德国的秘密警察是魔鬼。”(无人知晓,普京是否意识到,在俄罗斯人眼里,克格勃和民主德国的秘密警察是一丘之貉。)
对普京来说,整个事件中最令他不安的是,就在愤怒的人群挤在门前,他打电话向德累斯顿的苏联驻军司令求救时,他得到的答复却是,没有莫斯科的批准,他们爱莫能助。普京说,“然而莫斯科始终沉默。我感觉,国家已不复存在。任何人都能看出,苏联病了,而且患的是一种称为瘫痪的致命绝症——权力的瘫痪。”普京说,他知道苏联靠镇压和铁丝网对半个欧洲的控制不可能持久。但他承认,他对苏联失去影响力耿耿于怀,认为这是国家的耻辱。“我们就这样抛弃一切,一走了之。”
就在此时,普京的生活发生了一个重大的变化,使他首次接触到了一些与他童年时代、在校读书和在克格勃工作期间的信仰格格不入的观念。1990年1月,普京从民主德国返回家乡列宁格勒——这座城市很快将更名为圣彼得堡。最初他保留着在克格勃的编制,但在列宁格勒大学的外事部门找到一份工作,随后担任列宁格勒市议会议长、前经济学家安纳托利·索布恰克的助手。索布恰克是改革时期思想最解放的理论家之一,很快就当选为圣彼得堡市长。1991年6月,他让普京执掌该市的外事部门。当时圣彼得堡市正努力成为一个主要的金融和投资中心。没过多久,索布恰克任命普京为副市长。
于是这位前“苏联爱国主义教育培养出的完人”不仅接触到索布恰克对民主的看法,而且掉进了他不熟悉的西方贸易和金融的奇妙世界。1991年8月,共产党内的顽固派(包括普京的上司、克格勃领导人克留奇科夫将军)发动了一场针对戈尔巴乔夫的政变。据普京讲,当时他就在索布恰克身旁,鼓励群众支持民主,抵制政变。日后普京说,他认为发动政变的人阻止苏联走向解体的初衷是“崇高的”,然而结果却适得其反。1991年底,苏联解体。对于普京来说,这是一个分水岭。“我参加克格勃时信奉的一切理想和目标轰然坍塌。”
普京担任副市长时的工作并非没有引起争议。在一次涉及进口食品的丑闻中,该市议会的议员试图以腐败罪名将普京免职,但未遂。然而1996年索布恰克因败选下台,普京也成了闲人。
靠着运气和关系,普京很快到了莫斯科,在克里姆林宫的官僚机构里步步高升。[7]1997年3月,他出任叶利钦总统的办公厅副主任。1998年7月,被任命为克格勃的继承者联邦安全局的局长。1999年3月,他又兼任联邦安全会议主席。
他的后台是被称为“家族小圈子”的一伙人,即叶利钦总统的亲密顾问,其中有叶利钦的女儿塔季扬娜、前总统办公厅主任瓦伦丁·尤马舍夫(日后成了塔季扬娜的丈夫)、现在的总统办公厅主任亚历山大·沃洛申和能量极大的商业寡头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别列佐夫斯基拥有俄罗斯国家主要电视频道全国电视网(ORT)49%的股份,而且是实际的控股人。
1996年,这个家族小圈子策划了叶利钦的连选连任。时隔不久,他们又很快做出安排,确保普京出任总理,目的是最终让他作为叶利钦的接班人出任总统。普京的忠诚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为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领导者,普京阻止了对据说牵扯到叶利钦家族成员和克里姆林宫高级官员的重大腐败和洗钱案件进行的调查。(其中一名官员帕维尔·博罗金被指控在修缮克里姆林宫期间侵吞巨额公款,而正是此人将普京从圣彼得堡调到莫斯科,给了他政府中的首份工作。)普京还帮助他的前恩师索布恰克逃避因腐败罪名而被起诉。
日后证明,忠诚是普京的一大性格特征。正如他因忠于家族小圈子而受到犒赏一样,一旦当上总统,普京将重赏那些忠于他的人,同时惩罚与他作对的人。他没有让家族小圈子成员失望。2000年普京出任代总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签署了一项法令,使叶利钦及其亲属免于刑事起诉。
1999年夏,叶利钦的小圈子派别列佐夫斯基去见普京,提议他担任总理。当时普京正和家人在法国的比亚里茨海滨度假。普京谢绝了,显然是担心自己的能力不足以胜任这一职务。然而他返回莫斯科后,叶利钦不允许他说“不”。[8]
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一年里,普京着手处理了一些日后对他的思维方式产生了深远影响的事件。1999年3月,原苏联阵营的匈牙利、波兰和捷克共和国加入了北约。无论美国许诺戈尔巴乔夫北约不会东扩的传说(美国官员坚决否认做过这一许诺)是否属实,俄罗斯都认为这是一个信号,即该军事联盟开始向俄边境做不必要的、具有威胁性的推进。此后10年普京执政期间,北约东扩问题始终挥之不去。
北约扩大后仅11天,即开始了对塞尔维亚的空中打击。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反响本章前面已经讲述过。8月,过去两年半以来一直阴燃的车臣问题突然蹿出火舌,点燃了普京的心中怒火,此后很多年,他在国内外的一系列举动均来自这股怒火。打击恐怖主义成了普京朝思暮想的目标。
自从1996年底俄罗斯军队撤出车臣后,该共和国一直享有事实上的自治,越来越无法无天。民选的政府无力约束诸如萨尔曼·拉杜耶夫和沙米尔·巴萨耶夫这样的军阀,后者在幕后参与策划了布琼诺夫斯克市的人质劫持。绑架事件司空见惯。在6名红十字会工作人员遭到杀害、4名电信公司员工被绑架后,外国人几乎不敢再去车臣共和国。伊斯兰宗教极端主义在此地生根,一些军阀同中东地区的恐怖团伙建立了联系,包括基地组织。
1999年8月7日,巴萨耶夫和沙特阿拉伯出生的一个伊斯兰教主义者伊本·哈塔卜在精心策划下,率领1500人对邻近车臣的达吉斯坦发动了进攻,目的是在那里建立一个伊斯兰国家。这也是在俄罗斯北高加索地区建立一个大伊斯兰国家的第一步。这次袭击一下子把普京推到最高权力的位置上。第二天,叶利钦任命他这位行事果决的安全部门领导人出任总理,处理车臣问题。
普京从默默无闻一跃成为国家未来的领导人令人愕然。在当时的俄罗斯,几乎鲜有人知道普京是谁,政治精英同样对他知之甚少。然而在此后的几个月里,普京展示了俄罗斯的一副新面孔——在对付车臣恐怖分子日益猖狂的袭击时精力充沛、态度强硬而且毫不手软。
9月份,在两周之内,布琼诺夫斯克市、莫斯科(两次)和伏尔加顿斯克市的居民区内发生了4起爆炸事件,将近300人被炸死。俄罗斯指责说是车臣人干的。这些爆炸事件再加上对达吉斯坦的入侵,给普京提供了发动第二次车臣战争的口实——如果他需要一个借口的话。9月12日,普京会晤克林顿时,激动地画了一幅车臣地图,讲述了他准备消灭分裂主义分子的计划。之后他对记者恶狠狠地说:“这些家伙不是人,连畜生都不如。如果是畜生,也是穷凶极恶的畜生。”
鉴于居民区被炸恰好使普京有了一个借口开战,借此提高自己的威望,一些俄罗斯人认为,爆炸是俄罗斯联邦安全局干的。俄罗斯境内关于各种阴谋的小道消息满天飞,且多荒诞不经。如果都信的话,历史都要改写。然而在梁赞市的第五次爆炸事件令人疑心重重。根据密报,警察在一个居民区楼群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三口袋白色粉末,挫败了一次阴谋。警方证实白色粉末是炸药,而且还带起爆器。几个口袋被运走时,数千居民被疏散。普京本人表彰了及时发现有人将这几个口袋运进居民楼的人,夸他们警惕性高。然而当涉嫌安置炸弹的嫌疑犯被逮捕时,他们的身份却被证实是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特工。该局的局长称,这是一次“演练”,以测试公众的反应——那几个口袋里装的是白糖。然而梁赞市当地的联邦安全局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演练,并发表声明对此表示惊讶。
此外,居民楼爆炸案还有几处疑点。例如,国家杜马议长向议会宣布,9月13日他就收到了伏尔加顿斯克市发生爆炸事件的报告,而当天实际上是莫斯科发生了爆炸案,伏尔加顿斯克爆炸案是三天后才发生。难道事先对所有这些策划中的爆炸事件知情的某人把日期搞混了?然而在俄罗斯,对这些事件展开的调查受到阻挠,针对爆炸事件提出的疑问令克里姆林宫怒不可遏。不仅如此,试图查明事情真相的一个独立委员会的两名成员被暗杀,第三个成员死于一次交通事故。该委员会的律师被捕后被投入监狱,罪名是非法拥有武器。2006年,调查过这些爆炸事件的记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和前克格勃特工亚历山大·利特维年科双双遇害。
发动第二次车臣战争是为了一雪俄罗斯在第一次车臣战争中败北的耻辱,同时遏制普京眼中的伊斯兰分子对俄罗斯全国的威胁。普京的一名心腹顾问匿名告诉我,普京担心,他这个总理可能当不了几个月就要下台(如同他的几位前任一样)。他想趁自己在台上的机会防止俄罗斯走向解体。“车臣人入侵达吉斯坦是匪徒发出的一个信号,显示他们会得寸进尺,沿着伏尔加河侵入俄罗斯联邦其他的伊斯兰共和国,如巴什科尔托斯坦和鞑靼斯坦。”
我从未听到普京(或俄罗斯的其他领导人)谈起过车臣人民实实在在的怨恨。斯大林时期,他们被大批逐出自己的家园,流放到中亚地区。苏联时期,车臣的文化和语言又被淹没在俄罗斯人的海洋中。几乎没有多少人意识到,正是1994年俄罗斯出兵车臣导致车臣人走向激进,助长了宗教极端主义。第一次车臣战争前我去车臣共和国时,根本看不到宗教极端主义者的影子。正是这场战争以及俄罗斯军队的所作所为将原来的分裂主义分子转变成怀有信仰的恐怖主义分子。由于没有看到这一点,普京重点战火的结果必然是雪上加霜。
普京很快让世人领教了他的铁嘴钢牙和直言不讳——这些成了他的一大特点。9月24日,当有人问到第二次车臣战争的残酷时,普京回答说:“无论恐怖分子在哪儿,我们都要穷追到底。他们如果在机场,就在机场干掉他们。如果——请原谅我的用语——在厕所抓到他们,就在厕所消灭他们。没什么好讲的。”
普京发动的这场战争很快使他不再默默无闻,但他还不是俄罗斯深孚众望的政治家。他的前任之一普里马科夫任总理时,公开谴责叶利钦小圈子成员的腐败,宣布自己打算竞选总统。他同前莫斯科市长卢日科夫一起组建了一个政治集团——“祖国——全俄罗斯”联盟,一切迹象显示他在12月份的议会选举中很有希望胜出,从而为他参加定于6月的总统选举提供了一个跳板。
就在此时,别列佐夫斯基介入选举,以确保家族小圈子的候选人普京赢得大选。别列佐夫斯基控制的全国电视网完全倒向普京,同时对普里马科夫和卢日科夫极尽污蔑之能事。别列佐夫斯基将一个有名的节目主持人谢尔盖·多连科揽入旗下。此人擅长报道丑闻和桃色新闻,以发表褊狭评论著称。别列佐夫斯基乐得让多连科炮轰普里马科夫。后者任总理时,曾派人搜查过别列佐夫斯基开办的公司,威胁要把他这样犯有经济罪的商人投入监狱。每天晚上,俄罗斯最大的电视频道无休止地评论普里马科夫的年迈体弱和卢日科夫的腐败,同时颂扬普京在车臣的英雄事迹。
与此同时,小圈子里的人——别列佐夫斯基、尤马舍夫和塔季扬娜·季亚琴科在叶利钦办公厅主任沃洛申的别墅秘密碰头,谋划组建一个支持普京的政治组织。9月份,距国家杜马大选还有三个月时,一个叫“统一俄罗斯党”的新政党诞生了。这是一个没有根基、没有指导思想,可以说也没有任何政策的政党——只有支持普京这一条,不过得到了别列佐夫斯基控制的全国电视网和他拥有的其他几家报纸的大力支持。12月19日,统一俄罗斯党赢得的选票几乎是“祖国——全俄罗斯”联盟的两倍。现在万事俱备,只等叶利钦在新年前夕宣布辞职,把权力移交给他的总理和既定接班人。
国家杜马选举后的第二天是“契卡日”。作为前苏联时期传统的延续,俄罗斯大多数行业在日历上均标出这么一天,用于纪念国家现在和昔日的秘密警察(早年叫契卡)。一大早,普京将一块牌子重新钉在俄罗斯联邦安全局总部的一面墙壁上,以纪念他加入克格勃时该机构的首脑安德罗波夫。叶利钦去苏联化时期,这块牌子被摘掉了。在当晚举行的盛装舞会上,总理对自己当年的老同事发表了讲话,开玩笑说:“我向诸位报告,联邦安全局秘密安插在政府部门内的一批特工干得很顺利,正在执行首期任务。”
下一期马上就要开始了。10天后,叶利钦辞职,普京出任俄罗斯最高领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