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下)(3)

虽然她保持着温和的态度,下巴绷紧的肌肉却暴露了她的恼怒。“你要知道,神父,我觉得所谓‘骇人的秘密’这种概念让人非常厌烦。显然你从没想过,我们将这些事秘而不宣是为了公共安全着想,而未经智慧锤炼的知识也一样。你知道我们所做之事的危险性吗?我知道。我的第一件工作,我在达到法定成年年龄、并正式加入公会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扫某个搞砸了日常流程的粗心傻瓜的实验室。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全用来擦拭那个人飞溅在天花板的脑浆上了。而他还是个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你不妨想象一下,如果每个拿着螺丝刀和星象图、又过于高估自己才智的人都能随心所欲,随后的场面会多么血腥。”

“看起来你相当重视民众的福祉,首席园丁小姐。我是否可以推断,你将我扣押在此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这次轮到贝尔笑出声来。并非指甲染血的拷问者那样邪恶的咯咯笑声,而是夏日乘车出行的贵妇人的吃吃轻笑。另一股颤抖传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拱起双肩。

“别说傻话了。”她说,“你在这里,是因为你是犯下阴谋对抗帝国罪行的天主教间谍。我们显然不可能就这么放你一马。而且,就个人而言,我也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费舍胃里的恐惧结了冰。但无论她最后那句话代表什么,她都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

她把椅子向后推去。喝干杯子里无疑早已冷掉的咖啡以后,她站起身来。费舍想要跟上,但她却挥手示意他坐下。“想吃多少都随你。不用管我。”

她准备离开的举动让他重新意识到了那个事实:这段文明的插曲只是暂时的。就像每次面对贝尔时那样,他的决心又动摇起来。“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她把手表系回手腕,然后说:“这番交流让我获益良多。谢谢。”然后她拿起手套,正了正帽子和项链,打开房门。

“我们很快就能再次谈话了。这点我可以保证。”

【第十一章】

警报声以音速在城市里回荡,比身手最敏捷的喀拉客还要快。

即便是拼命奔跑的贾克斯,也没法快过维克张大的嘴里发出的痛苦嚎叫声。附近的人类纷纷弯下腰去,双手掩耳。在跑进街对面的绿地之前,贾克斯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妮柯莱跪在地上,鲜血从她塞进耳朵的手指上不断滴落。克里普指着贾克斯,随即发出同样的尖叫。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仿佛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席卷着这个住宅区。每传到另一个机械人的耳中,这阵噪音都会更加响亮:最严厉的阶层式超禁制会因此激活,并迫使它加入这场警报的合唱。

贾克斯纵身跃入空中,将身体折叠成空气阻力较小的炮弹形状,尽可能增加飞越的距离。他越过楚恩拉德宅邸旁边的公园,落在对面的小巷里,踩碎了脚下的铺路石,然后又跳跃着从施工队的旁边经过。施工队里的两名喀拉客丢下手里的砖块,开始尖声示警。狭窄巷子里的回音震碎了窗璃。玻璃碎片如雨点般洒落在贾克斯身上。

贾克斯在公会里的敌人聪明得可怕。他们有许多个世纪的时间去完善保护措施。这让他恐惧。警报控制他附近的机械人——然后扩展到整个住宅区,再然后是整个城市——的速度和强烈程度都超出了他预想中的最坏状况,也让他满心畏惧。

他本可以缩起身体,躲在绿地里那座池塘的水底——毕竟他不需要呼吸,有必要的话,他可以在那儿躲上好几个月——但维克和克里普看到了他逃跑的样子,像风向标那样伸出手指,指着他离开的方向。那些正在施工的喀拉客如今也做出了相似的举动,伸出的手臂就像被磁铁吸附的铁屑那样,追随着那个正在拼命逃亡的、名为“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的叛逆。

为什么他们不攻击我?他一边逃跑,一边思索着。我不可能抵挡多名同胞的同时攻击。在他思考期间,警报声更响了。噢……他们必须确保所有人都听到警报声,并且足够害怕。警告那些市民,有叛逆出现——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事。

这警报不可能永远响下去。它会持续多久?这条超禁制的第一阶段就能让附近的所有喀拉客迅速停止工作,从而让严重依赖喀拉客的城市陷入瘫痪,比如中央诸省最富裕的那些城市。在这里的问题并不严重,因为经济萧条至少暂时降低了城市对机械人劳动力的依赖程度。但长时间暴露在这种噪音中,也会增加永远损害附近人类听力的风险。按照贾克斯的推测,接下来的几天里,新阿姆斯特丹的所有人类恐怕都得被迫高声对话了。如果他能活着看到的话。

等到城市里的其他喀拉客重拾丢下的工作以后——对叛逆仍旧保持高度警惕,准备在他现身的瞬间就向他发起突袭——他就会获得喘息的机会。他的同类也许会认出他的样子,或者通过强制力方面极其微小的偏差辨认出他的身份,但尽管如此,他的前主人仍然有很小的可能性把这件事抛到脑后。那样的话,等骚动平息以后,他就能伪装成忠实的仆从了。

在爬上一排宅邸的途中,贾克斯拽断了一根铜制的落水管。以之字形跑过屋顶的时候,他沉重的步伐破坏了防水层。他的每一步都会撕碎防水纸,掀起碎石。他鸟爪似的脚趾不止一次踩穿阁楼的天花板,或是屋顶下的狭小空隙。他的步伐称不上轻盈,也称不上隐蔽。即使他们没法在这阵喧嚣中听到他的声音,屋子里的人也肯定能感受到从头顶经过的贾克斯。

来到屋顶边缘后,他朝着耸立在某条林荫道上方的旗杆跳了过去。他打算用旗杆当作跳板,再跃过小巷对面那座高大建筑的护墙。但当他的重量压在旗杆上的时候,螺栓突然断裂,一部分墙体坍塌下来。贾克斯笔直坠落下去。他撞进人行道里,身体削下了某辆送货马车的一角,也吓坏了本就被警报声吓得惊慌不安的那匹拉车马。旗杆像标枪那样刺进了街面。它反弹起来,旋转着飞向高处,砸碎了某栋屋子的二楼窗户。橙色的长条旗帜落在贾克斯和货车的车夫身上。没等旗帜缠住身体,贾克斯已经把它撕成了胡萝卜色的碎屑。

车夫脸色发白,缩起身子。他的反应很正常:他从小就相信叛逆喀拉客都是凶残的怪物,相信那些传说和恐怖故事,还有在营火边讲述的传闻。何况面前这个叛逆刚刚弄坏了他的马车。

“别这样,”贾克斯说,“我不打算伤害你。”

车夫丢下受惊的马儿们的缰绳,尖叫着跳下车跑远了。要不是贾克斯正忙着逃命,他或许会觉得这一幕很滑稽。但这让他想起了一点。他意识到自己是有优势的。不受禁制影响,也就意味着贾克斯能做出他的喀拉客同胞做不到的事。他恐怕能做到他们无法想象、更无法预测的事。这让他的精神振作了些。但也仅此而已,因为他将想法付诸实施的可能性渺茫得可怕。

他爬上另一栋房子,手指和脚趾在花岗石的外墙上留下了一个个孔洞。仅仅几秒,他就爬上了屋顶。他蹲伏在高大护墙的阴影里,思索着,也聆听着。

从维克揭发他算起,才过去了几分钟而已。但警报声已经扩散到了整座城市。在靠近海边的区域,警报声相对轻柔,但这只是因为那个方向的建筑更少,喀拉客也更少。噪音变成了缓慢的颤音,从新阿姆斯特丹的偏僻角落传来的声波以稍显不同的音调——原因包括声音的反射、弥散与大气造成的扭曲——冲刷着彼此。无法匹配的音调形成了漫长的起伏,嵌入这场恐慌的合唱之中。那是文明在谴责可憎之物的嚎叫声。

他必须找到费舍所说的那个人,但他并不熟悉这座城市。就算他知道该去哪儿,也不可能就这么跑过去。他们会逮捕他。还有,如果他的怀疑(或者是愚蠢的期待?)属实,他就等于带着追兵径直找到了那位法兰西的支持者——而对方恐怕是新阿姆斯特丹仅有的几位愿意帮他的人之一。

在池底躲藏的念头让他又有了个主意。如果他跳进海里,让含盐的海浪淹没他的头顶呢?他可以在大陆架上喘口气吗?他可以沉到任何渔网都够不到的深海。他可以在那里进入休眠,直到他根据滴答的心跳声,得出一个月、六个月或者一年已经过去的结论为止。等原本大规模的搜索变得零星以后,他就可以悄然返回陆地了。就算他们始终没能抓到他,也迟早会声称他已经落网,否则就等于暗示叛逆也有逍遥法外的可能性。这可绝对不行。

贾克斯想象着自己沉入冲积淤泥里,却发现海床上散布着数千台爬满藤壶、挂着海藻的喀拉客。他是第一个想到这种做法的叛逆喀拉客吗?不太可能。谁都听过那个故事:1703年,四台喀拉客所乘的船只与残存的葡萄牙舰队一起沉入了海底,而在十七年后,他们回到了岸上。按照故事的说法,他们原本可以更早回家,但他们还得搬运那些沉重的金子——那是在将近二十年前,他们在新世界登上那条船的时候,受命护送到尼德兰的黄金。他认识不少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的喀拉客。表面看来,这故事算不上特别离奇,但还是让人不禁思索:在盐水中浸泡数十年,会对喀拉客身躯里的炼金合金造成怎样的影响?

未必非得是盐水。如果他的野心够大,完全可以潜进北河,经由湖泊与运河,尝试从新阿姆斯特丹直接前往圣劳伦斯航道。但这么一来,他就需要不时上岸确认方向。在他离开水下的那个瞬间,从他身体框架的开口漏出的鱼儿就会暴露他的身份。这并不比走陆路好上多少。如果他想走陆路,就必须设法找到那个多半只是虚构的“地下运河”组织。如果他们真的存在,新阿姆斯特丹就肯定有那个组织的办事处才对。

但这意味着他必须首先找到藏身处。找到喀拉客数量很少、方便他伪装成其中一员、而人类又不会质疑他的存在的地方。让人觉得他作为仅有的喀拉客也合乎情理的地方。这么一说,他想起了德怀尔,那位孤独的喀拉客。突然间,贾克斯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寻求庇护了。

在寻找费舍那位熟人的期间,有一群人也许会接纳他。刚开始恐怕不会——当他现身的那一刻,他们也许会想告发他。但也许,如果他解释得够快,就能说服他们放过他。

他将手指戳进身体框架上的开口里。他的指尖碰到了仍旧嵌在其中的那颗古怪的珠子。那是个奇怪却令人安心的东西。

周围的不和谐音达到了高潮。这场恐慌的合唱——对可怕危险的警告——让城市里的每一块窗玻璃咔嗒作响,刺入方圆数英里内的每个人类耳中,令他们牙关打颤。令他们由衷地畏惧可能到来的混乱世界。

突然间,喧嚣停止了。之前,那片噪音交汇成了某种和声,好像随时会像约书亚的号角摧毁耶利哥之墙[9]那样撕裂这座城市。而现在,超禁制骤然消失了。好吧,确切地说,并没有消失,只是达成了目的。如今城内的每个人类和喀拉客都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了威胁的存在。警报声那逐渐衰落的回音消散在城市里,最后就连贾克斯也听不到了。

在警报声之后到来的,是深沉到甚至产生回音的寂静。贾克斯身体平常的嘀嗒声和咔嗒声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坑,只剩丢下许愿井的硬币那样的叮当声。他之前就不怎么欣赏这座城市的声音,现在更加不喜欢了。每一次马蹄声,车轮每次滚过下方街道的摩擦声,还有报童的叫卖声——其中一位的宣传语是“叛逆机械人令全城恐慌”——就连熟悉而亲切的喀拉客躯体的咔嗒声都令他畏惧。

他在奥兰治亲王号的阳台上看到的那艘飞艇离开了停泊用的桅杆。臃肿笨重的艇身向着南方飘去,而非驶向海上。它居然会飞临城市上空,这点相当古怪。在和平时期,飞艇主要用于跨洋旅行,但有时也会充当临时起重机,吊起特别难以处理或是特别沉重的货物。它转向东南方,一直飞到海边,然后再次转向陆地。这么看起来,它就像要在新阿姆斯特丹的天空画出交叉阴影线似的。他看着飞艇,而时间也一分一秒地过去。它笨拙的之字形航线让贾克斯想到了觅食中的鲸鱼。但到了战时,飞艇就会派上别的用途。比如侦察平台。他突然意识到,这艘飞艇并非鲸鱼,而是鲨鱼。它跟随的是水中的鲜血气息,或者说在城内逃亡的叛逆喀拉客的足迹。没错。它每次之字形移动,都会离得更近一些。它逆流而上,迎风前行,上下起伏,蜿蜒着接近警报声曾经的中心。

在飞艇座舱的观察口后面,有多少颗宝石眼球在城市里搜寻他的踪迹?在遮光板的嗡鸣声中,他们的双眼一次次聚焦,寻找着一连串破碎的屋顶上泄露天机的足迹,嵌进坚实混凝土里的指印,折断的旗杆与粉碎的檐口,还有在恐惧中逃生的人类。在逃亡至此的途中,他留下的脚印算不上难以察觉。如果他继续待在屋顶,他们甚至没必要去寻找他留下的痕迹。

机械人的脚步声越来越响。那声音从他先前坠落的街道传来,又从这栋屋子后方的巷子里响起。贾克斯抬起了头。脚步声分解为许多喀拉客朝贾克斯所在的屋子聚拢的声音,每支队伍的脚步都带着钟表般的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