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机械人——炼金术战争(下)(1)

作者/[美]伊恩·特里吉利斯 翻译/朱佳文

第二部分 最为剧烈的反应

搅拌此易碎团块,即[1],将其与[2]的粗制提炼物混合并加入研钵……以研杵♂[3]研磨1/4小时,由此令↗以“黛安娜之鸽”[4]为媒介↙与其兄弟,贤明的☉[5]相伴,并从彼处获取灵性的精子。↗激烈的搅拌将令其开始发酵↙灵性的精子就像火焰,会通过最为剧烈的反应净化一切多余的,因后者会干扰发酵的顺利进行。

——摘自伊萨克·牛顿的《钥》(可能是艾雷内乌斯·费雷拉勒斯[6]某份失传手稿的抄本),约1677年(此处有小字“注1”)

(休谟译版(此处有小字“注2”))

注1.牛顿写下这份手稿的确切日期存在争议。休谟指出,从笔迹大小与符号上的十字记号可以判断,它的问世时间是在17世纪70年代后半的前期。参见多布斯(1875)对于牛顿未注日期著作之时期划分的全面探讨。

注2.旁注(用“↗”与“↙”标出的部分)的作者未知。

【第十章】

费舍的大脑从无梦的沉眠缓缓进入昏沉而勉强的苏醒状态。这时,他遭遇了两个惊喜。

首先是他还能醒来的事实。我思,故我——究竟为什么没死?

其次,他发现自己所在的地牢并未弥漫着屎尿与霉菌、鲜血与绝望的臭气。它闻起来就像……光是去闻周围气味的动作就让他几乎失去知觉。等头晕消失以后,他又试了一次……就像枫糖浆、吐司和培根的气味。上好的培根。

针刺般的痛楚从他的肩膀传到指尖。他动了动身子,本以为会听到充满不祥意味的镣铐声——

(噢,好吧。这算是第三个惊喜。)

——然后发现他赤裸着躺在丝绸羽绒被里,身上没有任何束缚。除了他压在身下的胳膊传来的麻木感,还有留在枕头(枕头?)上的那块冰冷的口水痕迹以外,他觉得相当舒适。就连那块撕裂的头皮都只是传来隐约的抽痛而已。

在他的预想中,这可不是拧颈卫士会做的事。他没被刺穿、淹死,这已经够奇怪的了。可这……

肚子大声叫唤起来。他感觉胃里空空荡荡,胃壁薄得就像蛋壳,随时都会崩塌。他睡了多久?培根的香气让他流起了口水。他壮起胆子转过头去,以为这令人安心的幻象随时都会化作可怕的苦痛。他睁开眼皮——眼睛并没有传来疼痛:房间很明亮,又没亮到让人难受的程度。从天窗照入的阳光落在深色的涂漆木料上——可能是胡桃木,或者红木,所以反光才没有刺痛他惺忪的睡眼。只是在看到远处桌上透明玻璃杯和银器的明亮反光时,他才移开了视线。那是为两人准备的餐具。

我死了吗?主接纳了我?带走了我软弱而有罪的肉体?若非如此,恐怕就是事故让我受到了严重的脑损伤。

桌对面那道墙上的门打开了。费舍睁大了眼睛,却看不到门外阴影里的任何东西——那台拧颈卫士走进房间的时候,几乎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不。天主没有接纳他。侍奉天主的是天使,不是发条奴隶。)那台喀拉客用后蹄关上了门,然后走向费舍的床,下面那对手臂拿着一小包东西。费舍绷紧了身体。虽然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在床垫上匆忙后退,直到赤裸的背脊贴上了墙壁。触感冰凉粗糙。在逐渐清醒过来的此刻,一幅画面在他脑海中无情地浮现出来:拉车的那台仆从机械人的身体四分五裂,仿佛被人撕碎的丝绸……

拧颈卫士朝床铺投下一道阴影。费舍缩了缩身子。但它的手臂并未变形成致命的长枪,将他刺穿在床单上。它反而抬起那包东西,伴随着手腕里棘轮的轻响,将其展开。他发现那是一件浴袍。那台机器就像发条男仆那样为费舍举着浴袍。他们目光相交。机械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在为费舍穿衣的时候突然凝固了一样。他真想知道,这是不是之前追赶他的那台。

让他们一模一样又毫无表情的面孔都见鬼去吧。见鬼去吧。

它以几英寸的幅度上下摇晃那件睡袍,就好像费舍没看见似的。要是这该死的东西想让他穿上衣服,那他做什么都没法阻止。他叹了口气,慢慢爬过床垫推开羽绒被,双脚越过床沿的时候,头又晕起来。他休息了片刻,晕眩感才逐渐消失。他没看到地上那双拖鞋,双脚直接踩了进去。拖鞋的皮毛轻拂脚跟,吓得他身体一缩,连视野都模糊起来。

拧颈卫士后退了一步,蹄子敲打着镶木地板,就像节拍器奏出的四个节拍。它把睡袍翻了过来,显然希望费舍就这么套在身上。

他摇摇晃晃,晕眩未消地站起身。那台机器用空出的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他再次缩了一下。但它只是在搀扶他而已。以这具由管件、轴承与经过炼金术强化的黄铜组成的身体而言,它的动作算得上轻柔了。睡袍是厚实而温暖的毛巾布,略微带着烟草与海水的气息。但他并不在船上,否则地板不可能这么平稳。

费舍转过身去,伸出双臂,除了拖鞋(兔毛绒材质)之外一丝不挂。他趁机审视自己的身体。衰老的皮肤上能看到开始消退的斑驳瘀青,紫红色的痕迹已经褪色为绿色与静脉的蓝色。他在逃离住处的途中撞伤了不少地方,但从受伤处也能看出他已经休养过一阵子了。他还记得自己重重撞上车厢内壁,与洒落的残骸一起飞进运河,头皮耷拉在眼睛上,又试图游泳逃走……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身体依旧是完整的。痛楚再次浮现,其中大部分都模糊、隐约而又遥远,只有预示着头痛的悸动格外明显。

他也记得自己失败的使命。记得要给塔列朗的警告。已经太迟了吗?如果他能把口信送去新法兰西……

半人马为他套上袖子、将长袍盖住他的双肩之时,房门再次打开。费舍系好腰带。在他身后,安娜斯塔西亚·贝尔说:“它们不擅长照顾病人,这点我可以保证。但需要的时候,它们会尽其所能。我们曾经考虑恢复古老的传统,让他们戴上令人想起小丑的面具。但最后,我们觉得与其让它们成为笑料,倒不如让人们畏惧比较好。”

拧颈卫士在“嘚嘚”的蹄声中离开了房间,出去时关上了门。费舍转过身来。贝尔穿着酒红色的裙子,配上灰色的皮靴。时髦地歪戴在头顶的宽檐帽上,有一根又细又长的羽毛微微摇摆着。柔软的及肘手套与长靴式样相称,还有件貂皮斗篷挂在她的一条手臂上。她脖子上那条蕾丝项链的玫瑰十字架链坠反射着明亮的阳光,手腕上的那只银手镯也一样。她这副打扮像极了正要在寒冷却阳光明媚的秋日前往乡间的贵妇,而邀请者多半是某位地位更高的长辈。她看起来半点也不像帝国秘密警察的首脑。要不是那条项链,甚至不会有人认出她公会成员的身份。

费舍的舌头舔到了干燥的口腔上壁。努力挤出的唾液和吮吸了一晚上的银币是同样的味道。

“我们之中有个人的打扮不够得体。”

她露出微笑,仿佛他说了什么特别风趣的话,连眼角都眯缝起来了。“请放轻松。我不是来审问你的。”

“让人难以置信。”

她把斗篷挂到某张椅子的椅背上。她脱着手套,同时开了口:“得了吧,牧师。还是说我应该叫你‘神父’?你和我都很清楚,这里——”她的手画了个圈,将房间、床铺和那些食物都包罗其中,“——不是审讯的适当场所。干吗要让飞溅的恶臭体液毁了这顿美妙的早餐呢?”

费舍哼了一声。现在他明白了。他们给他治伤,让他的身体恢复到健康的巅峰,只是为了在审讯开始时回到白板一块的状态。这么一来,贝尔动手时就无须顾虑了。让他变回崭新的画布,她才能施展更多的创意。

噢,没错。他终于可以如愿殉道了。

“别误会,”她续道,“你会把我想要和需要知道的事说出来的。但如果事态的发展如我期望,你会心甘情愿地坦白一切。我甚至用不着问。走运的话,我们根本用不着动粗。”

他交叠双臂。这个动作抬起了睡袍的下摆,让他的双腿更加暴露。但从他尝试逃脱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把尊严当回事了。“我知道——”

贝尔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拜托。我今早还没吃东西。如果我们非得争论不可,就像文明人那样边吃边说吧。我不喜欢冷掉的早餐。”

说完,她在桌边坐了下来。她抖开一条餐巾,盖到膝盖上,然后用手势示意他也坐下。一把晶体——与骑士大厅内部的照明物不无相似之处——正在暖锅[7]下方的玻璃碗里发光发热。她掀开盖子,露出一只装满热气腾腾的火腿与培根片的大浅盘。他看到了两罐果酱,一碗黄油,五六片吐司面包,还有整齐地排列在砧板上的好几种奶酪。装着酪乳的玻璃水瓶放在冰块里,咖啡的气味更从保温瓶敞开的瓶口飘来。

他背信弃义的胃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响得就连贝尔都听到了。得意的笑容扭曲了她的嘴角。她大口吃着,一边说道:“不必担心。这些东西都没下毒。”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个字。

去他的吧。反正他也饿了。就当是吃到的最后一顿饭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坐了下来。

“我更喜欢这种方式。”她说着,给吐司涂上厚厚的黄油,“可惜这种情况非常罕见。或者说,我更想把它看作一个特别的机会。”

“我知道你的目的。”他说。对于他们照料他的理由,他说出了自己的推论。

“的确,我们宁愿看到你健康又强壮。但理由跟你认为的不同。我们最希望的事,就是让你觉得放松又舒适。康复只是个令人愉快的副作用而已。”

靠近他的餐盘的那只罐子装着越橘酱。他皱起鼻子,把它放了回去。“你想要的话,可以拿我这边的草莓酱。”贝尔说。

他没动果酱,将黄油、一薄片奶酪、一厚片培根放到吐司上。费舍努力控制自己,以免露出狼吞虎咽的模样。奶酪是上好的豪达烟熏奶酪,很适合搭配咸肉。他把一半吞进肚里,这才再次开口。

“你们为什么要在乎我过得舒适与否?”

“应激激素。它们会把事情搞砸,弄得不可收拾。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她咀嚼着摇了摇头,“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精力。”

“我不明白。”

她兴味索然地摆摆手,仿佛刚才说的不过是在乡间旅行时看到了堤围泽地和风车似的。“是啊。但你会明白的。”

阿莱达·吉伦斯的话语在他的脑海中不请自来,那个最后的女囚犯。他们还能做出更可怕的事,她当时用嘶哑的嗓音说。她将她破破烂烂、遭受酷刑折磨的身体称为“仁慈”。他的心底深处,一小团惧意逐渐晶化成形,比钻石更加坚硬。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胃口不打算退缩。

他们进食的时候,对话暂时停止了。酪乳冰得过头,让他的口腔上部变得麻木,也加重了他的头痛。酸臭的恐惧凝结了他胃里的酪乳,于是他将它放到一旁。贝尔大声咀嚼着,展现出了以她的体格无法想象的好胃口。费舍被自己解除束缚后的饥饿感吓了一跳,他终于忍不住发问道:“我躺了多久?”

“他们让你睡了相当久。他们把你从运河里捞出来的时候,你受到了严重的脑震荡。我听说现场相当壮观,”她用黄油刀的刀柄轻轻一敲鬓角,“这倒提醒我了。你接下来几天恐怕会头晕和头痛。如果痛得厉害,或者视野模糊,请大声叫人。”

他们继续吃着。贝尔用最后一块吐司擦着盘子,道:“要知道,你的怜悯心相当值得称赞。要不是你决定在我们鼻子底下给那个女人实施安乐死,我们短时间内还不会抓你。还是说你只是想确保她永远不会指认你?”

“我只是做了有怜悯之心的人会做的事。”

“也许吧。我们只是碰巧在留意你而已。受雇于楚恩拉德家的某个人——我想应该是个女家庭教师?——报告说你对他们的一个机械人做出了奇怪的举动。她担心你向她的学生传播了非正统的观点。”

费舍咕哝了一声。“我可真走运呀。”

贝尔推开她的餐盘。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以后,她交叠双臂,手肘拄着桌子。“这么说,你还真的是‘神父’,没错吧?”见他没有答话,她续道:“我问这个纯粹是出于好奇。仅此而已。不是为了给你下套,或者指控你。那个阶段恐怕已经过去了。”

她已经知道了。还是等有必要的时候再拒绝配合吧。“我在1887年得到圣职。在1889年亲吻了教皇的戒指。”

她点点头,仿佛他证实了她的某个猜想。“随后你来了海牙,一直待到今天。新法兰西靠堑壕顶了几十年,这都得归功于你啊,神父。如果你留在新法兰西,像你这样虔诚又专注的人,恐怕早就得到某块不错的主教辖区了。”她抿了口咖啡,又说,“你可曾设想过,如果当初选择了那条路,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的微笑也许只想表达同情。但这种降尊纡贵的态度所代表的傲慢惹火了他。制造与奴役喀拉客,这种概念只是外在症状,症状之下的真正疾病正是这种深深的傲慢。而制造与奴役喀拉客又会带来力量与特权,进一步催生出更大的自负。恶性循环。

“如果这二百五十年来,那种会思考的活物并未臣服于人类的话,不知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如果现代世界的整个结构并未以囚禁、折磨与奴役不朽灵魂为基础的话。如果你的同胞没有将他们讴歌的巧思投入有史以来最为冒犯天主的那件发明的话。”

面对他的爆发,贝尔扬起一边眉毛。“噢,你解答了我的一个疑问。”她用食指在黄油上方的某个看不见的方框里打了个勾。“外国间谍的动机往往并非原则,而是贪欲或是肉欲。如果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们只凭金钱与异性的诱惑就策反了多少法兰西密探,你会大吃一惊的。可是你,费舍,你是个思想家。”她摇摇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看到如此误入歧途的你,我真的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