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实人(8)

老实人又道:“那混账的胖子是谁?我为之感动下泪的剧本,我极喜欢的演员,他都骂得一文不值。”——“那是个无耻小人,所有的剧本,所有的书籍,他都要毁谤;他是靠此为生的。谁要有点儿成功,他就咬牙切齿,好比太监怨恨作乐的人;那是文坛上的毒蛇,把凶狠仇恨做粮食的;他是个报屁股作家。”——“什么叫做报屁股作家?”——“专门糟蹋纸张的,所谓弗莱隆之流,”神甫回答。

成群的看客拥出戏院;老实人,玛丁,班里戈登,却在楼梯高头大发议论。老实人道:“虽则我急于跟居内贡小姐相会,倒也很想和格兰龙小姐吃顿饭;我觉得她真了不起。”格兰龙小姐只招待上等人,神甫没资格接近。他说:“今天晚上她有约会;但是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位有身分的太太,你在她府上见识了巴黎,就赛过在巴黎住了四年。”

老实人天性好奇,便跟他到一位太太府上,坐落在圣·奥诺雷城关的尽里头,有人在那儿赌法老:十二个愁眉不展的赌客各自拿着一叠牌,好比一本登记他们恶运的账册。屋内鸦雀无声,赌客脸上暗淡无光,庄家脸上焦急不安,女主人坐在铁面无情的庄家身边,把尖利的眼睛瞅着赌客的加码;谁要把纸牌折个小角儿,她就教他们把纸角展开,神色严厉,态度却很好,决不因之生气,唯恐得罪了主顾。那太太自称为特·巴洛里涅侯爵夫人。她的女儿十五岁,也是赌客之一;众人为了补救牌运而做的手脚,她都眨着眼睛作报告。班里戈登神甫,老实人和玛丁走进屋子,一个人也没站起来,一个人也没打招呼,甚至瞧都不瞧一眼;大家一心都在牌上。老实人说:“哼,森特—登—脱龙克男爵夫人还比他们客气一些,神甫凑着侯爵夫人耳朵说了几句,她便略微抬了抬身子,对老实人嫣然一笑,对玛丁很庄严的点点头,教人端一张椅子,递一副牌给老实人。玩了两局,老实人输了五万法郎。然后大家一团高兴的坐下吃晚饭。在场的人都奇怪老实人输了钱毫不介意,当差们用当差的俗谈,彼此说着:“他准是一位英国的爵爷。”

和巴黎多数的饭局一样,桌上先是静悄悄的,继而你一句我一句,谁也听不清谁;最后是说笑打诨,无非是没有风趣的笑话,无稽的谣言,荒谬的议论,略为谈几句政治,缺德话说上一大堆。也有人提到新出的书。班里戈登神甫问道:“神学博士谷夏先生的小说,你们看到没有?”一位客人回答:“看到了,只是没法念完。荒唐的作品,咱们有的是;可是把全体坏作品加起来,还及不上神学博士谷夏的荒唐。这一类恶劣的书泛滥市场,象洪水一般,我受不了,宁可到这儿来赌法老的。”神甫说:“教长T某某写的随笔,你觉得怎么样?”巴洛里涅太太插嘴道:“噢!那个可厌的俗物吗?他把老生常谈说得非常新奇;把不值一提的东西讨论得酸气冲天;剽窃别人的才智,手段又笨拙透顶,简直是点金成铁!他教我讨厌死了!可是好啦,现在用不着我讨厌了,教长的大作只要翻过几页就够了。”

桌上有位风雅的学者,赞成侯爵夫人的意见。接着大家谈到悲剧;女主人问,为什么有些悲剧还能不时上演,可是剧本念不下去。那位风雅的人物,把一本戏可能还有趣味而毫无价值的道理,头头是道的解释了一番。他很简括的说明,单单拿每部小说都有的,能吸引观众的一二情节搬进戏文,是不够的;还得新奇而不荒唐,常常有些崇髙的境界而始终很自然,识透人的心而教这颗心讲话,剧作者必须是个大诗人而剧中并不显得有一个诗人;深得语言三昧,文字精炼,从头至尾音韵铿锵,但决不让韵脚妨碍意义。他又补充说:“谁要不严格遵守这些规则,他可能写出一二部悲剧博得观众掌声,却永远算不得一个好作家。完美的悲剧太少了;有些是文字写得不差,韵押得很恰当的牧歌;有些是教人昏昏欲睡的政论,或者是令人作恶的夸张;又有些是文理不通,中了邪魔的梦呓;再不然是东拉西扯,因为不会跟人讲话,便长篇大论的向神道大声疾呼;还有似是而非的格言,张大其辞的陈言俗套。”

老实人聚精会神的听着,以为那演说家着实了不起。既然侯爵夫人特意让他坐在身旁,他便凑到女主人耳畔,大着胆子问,这位能言善辩的先生是何等人物。她回答说:“他是一位学者,从来不入局赌钱,不时由神甫带来吃顿饭的他对于悲剧和书本非常内行;自己也写过一出悲剧,被人大喝倒彩;也写过一部书,除掉题赠给我的一本之外,外边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老实人道:“原来是个大人物!不愧为邦葛罗斯第二。”

于是他转过身去,朝着学者说道:“先生,你大概认为物质世界和精神领域都十全十美,一切都是不能更改的罢?”学者答道:“我才不这么想呢;我觉得我们这里一切都倒行逆施;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自己的身分,自己的责任,知道他作些什么,应当作什么;除了在饭桌上还算痛快,还算团结以外,其余的时间大家都喧呶争辩,无理取闹:扬山尼派攻击莫利尼派,司法界攻击教会,文人攻击文人,幸臣攻击幸臣,金融家攻击老百姓,妻子攻击丈夫,亲戚攻击亲戚;简直是一场无休无歇的战争。”

老实人回答说:“我见过的事比这个恶劣多呢;可是有位倒了楣被吊死的哲人,告诉我这些都十全十美,都是一幅美丽的图画的影子。”玛丁道:“你那吊死鬼简直是嘲笑我们;你所谓影子其实是丑恶的污点。”老实人说:“污点是人涂上去的,他们也是迫不得已。”玛丁道:“那就不能怪他们了。”大半的赌客完全不懂他们的话,只顾喝酒;玛丁只管和学者辩论,老实人对主妇讲了一部分自己的经历。

吃过晚饭,侯爵夫人把老实人带到小房间里,让他坐在一张长沙发上,问道:“喂,这么说来,你是一往情深,永远爱着居内贡小姐了?”——“是的,”老实人回答。侯爵夫人对他很温柔的一笑:“你这么回答,表示你真是一个威斯发里的青年;换了一个法国人,一定说:我果然爱居内贡小姐;可是见了你,太太,我恐怕要不爱她了。”老实人说:“好罢,太太,你要我怎样回答都行。”侯爵夫人又道:“你替居内贡小姐捡了手帕才动情的;现在我要你替我捡吊袜带。”一“敢不遵命,”老实人说着,便捡了吊袜带。那太太说:“我还要你替我扣上去。”老实人就替她扣上了。太太说:“你瞧,你是个外国人;我常常教那些巴黎的情人害上半个月的相思病,可是我第一夜就向你投降了,因为对一个威斯发里的年轻人,我们应当竭诚招待。”美人看见外国青年两手戴着两只大钻戒,不由得赞不绝口;临了两只钻戒从老实人手上过渡到了侯爵夫人手上。

老实人做了对不起居内贡小姐的事,和班里戈登神甫一路回去,一路觉得良心不安:神甫对他的痛苦极表同情。老实人在赌台上输的五万法郎和两只半送半骗的钻戒,神甫只分润到一个小数目;他存心要利用结交老实人的机会,尽量捞一笔,便和他大谈其居内贡。老实人对他说,将来在佛尼市见了爱人,一定要求她饶恕他的不忠实。

班里戈登变得格外恭敬,格外体贴了;老实人说什么,做什么,打算做什么,神甫都表示热心和关切。

他问老实人:“那末先生,你是在佛尼市有约会了?”老实人答道:“是啊,神甫,我非到佛尼市去跟居内贡小姐相会不可。”他能提到爱人真是太高兴了,所以凭着心直口快的老脾气,把自己和大名鼎鼎的烕斯发里美人的情史,讲了一部分。

神甫说:“大概居内贡小姐极有才气,写的信也十分动人罢?”老实人道:“我从来没收到过;你想,我为了钟情于她而被赶出爵府的时候,我不能写信给她;不久听说她死了,接着又和她相会,又和她分手;最后我在离此一万多里的地方,派了一个当差去接她。”

神甫留神听着,若有所思。不一会他和两个外国人亲热的拥抱了一下,告辞了。第二天,老实人睁开眼来就收到一封信,措辞是这样的:“我最亲爱的情人,我病在此地已有八天了;听说你也在城中。要是我能动弹,早已飞到你怀抱里来了。我知道你路过波尔多;我把忠心的加刚菩和老婆子留在那边,让他们随后赶来。布韦诺斯·爱累斯总督把所有的宝物都拿去了,可是我还有你的一颗心。快来罢,见了你,我就有命了,要不然我也会含笑而死。”

这封可爱的信,这封意想不到的信,老实人看了说不出的欢喜;心爱的居内贡病倒的消息又使他痛苦万分。老实人被两种情绪搅乱了,急忙拿着黄金钴石,教人把他和玛丁两个带往居内贡的旅馆。他走进去,紧张得全身打战,心儿乱跳,说话带着哭声;他想揭开床上的帐幔,教人拿支蜡烛过来。“不行,见了光她就没有命了女用人说着,猛的把帐幔放下了。老实人哭道:“亲爱的居内贡,你觉得好些吗?你不能见我的面,至少跟我说句话呀。”女用人道:“她不能说话。”接着她从床上拉出一只滚圆的手,让老实人把眼泪浇在上面,浇了半天。他拿几颗钻石塞在那只手里,又在椅子上留下一袋黄金。

他正在大动感情,忽然来了一个差官,后面跟着班里戈登神甫和几名差役。差官道:“嘿!这两个外国人形迹可疑!”随即喝令手下的人把他们逮捕,押往监狱。老实人道:“黄金国的人可不是这样对待外客的。”玛丁道:“啊!我更相信马尼教了。”老实人问:“可是,先生,你把我们带往哪儿去呢?”——“进地牢去,”差官回答。

玛丁定下心神想了想,断定冒充居内贡的是个女骗子,班里戈登神甫是个男骗子,他看出老实人天真不过,急于下手;差官又是一个骗子,可是容易打发的。

为了避免上公堂等等的麻烦,老实人听了玛丁劝告,又急于和货真价实的居内贡相会,便向差官提议送他三颗小钻,每颗值三千比斯多。差官说道:“啊,先生,哪怕你十恶不赦,犯尽了所有的罪,你也是世界上第一个规矩人;三颗钻石!三千比斯多一颗!我替你卖命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把你送地牢?公家要把外国人全部抓起来,可是我有办法;我有个兄弟住在诺曼地的第挨普海港,让我带你去;只要你有几颗钻石给他,他会象我一样的侍候你。”

老实人问:“为什么要把外国人都抓起来呢?”班里戈登神甫插嘴道:“因为有个阿德雷巴西的光棍,听了混账话,作了大逆不道的事,不是象一六一〇年五月的案子,而是象一五九四年十二月的那件,还有象别的一些案子,是别的光棍听了混账话,在别的年份别的月份犯的。”

差官把案情解释给老实人听,老实人叫道:“啊!这些野兽!一个整天唱歌跳舞的国家,竟有这样惨无人道的事!这简直是猴子耍弄老虎的地方,让我快快逃出去罢。我在本乡见到的是大熊;只有在黄金国才见过人!差官先生,看上帝份上,带我上佛尼市罢,我要在那儿等居内贡小姐。”差官道:“我只能送你上诺曼地;”当下教人开了老实人和玛丁的脚镣,说是误会了,打发了手下的人,亲自把两人送往诺曼地,交给他兄弟。那时港中泊着一条荷兰船。靠了另外三颗钻石帮忙,诺曼地人马上成为天下第一个热心汉,把老实人和玛丁送上船,开往英国的朴次茅斯海港。那不是到佛尼市去的路;但老实人以为这样已经逃出了地狱,打算一有机会就取道上佛尼市。

第二十三章

老实人与玛丁在英国海岸上见到的事

“啊,邦葛罗斯!邦葛罗斯!啊,玛丁!玛丁!啊,亲爱的居内贡!这是什么世界呀?”老实人在荷兰船上这么叫着。玛丁答道:“都是些疯狂丑恶的事儿。”——“你到过英国,那边的人是不是跟法国人一样疯狂的?”——玛丁道:“那是另外一种疯狂。英法两国正为了靠近加拿大的几百亩雪地打仗,为此英勇的战争所花的钱,已经大大超过了全加拿大的价值。该送疯人院的人究竟哪一国更多,恕我资质愚钝,无法奉告。我只知道我们要遇到的人性情忧郁,肝火很旺。”

说话之间,他们进了朴次茅斯港;港内泊着舰队;岸上人山人海,睁着眼睛望着一个胖子;他跪在一条兵船的甲板上,四个兵面对着他,每人若无其事的朝他脑袋放了三枪;岸上的看客便心满意足的回去了。老实人道:“怎么回事呀?哪个魔鬼这样到处发威的?”他向人打听,那个在隆重的仪式中被枪毙的胖子是谁。“是个海军提督,”有人回答。“为什么要杀他呢?”——“因为他杀人杀得不够,他和一个法国海军提督作战,离开敌人太远了。”老实人道:“可是法国提督离开英国提督不是一样远吗?”旁边的人回答:“不错;可是这个国家,每隔多少时候总得杀掉个把海军提督,鼓励一下别的海军提督。”

老实人对于所见所闻,又惊骇,又厌恶,简直不愿意上岸;当下跟荷兰船主讲妥价钱,把船直放佛尼市;哪怕这船主会象苏利南的那个一样的拐骗他,也顾不得了。

两天以后,船主准备停当,把船沿着法国海岸驶去;远远望见里斯本的时候,老实人吓得直打哆嗦。接着进了海峡,驶入地中海;终于到了佛尼市。老实人搂着玛丁叫道:“哎啊!谢谢上帝!这儿我可以和美人居内贡相会了。我相信加刚菩跟相信我自己一样。苦尽甘来,否极泰来,不是样样都十全十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