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实人(3)

“后来为了禳解地震,同时为了吓吓唐·伊萨加,大法官办了一个功德大会。我很荣幸的被邀观礼,坐着上席;弥撒祭和行刑之间的休息时期,还有人侍候女太太们喝冷饮,看到两个犹太人和娶了干亲妈的那个老实的皮斯加伊人被烧死,我的确非常恐怖,但一见有个身穿披风,头戴纸帽的人,脸孔很象邦葛罗斯,我的诧异,惊惧,惶惑,更不消说了。我抹了抹眼睛,留神细看;他一吊上去,我就昏迷了。我才苏醒,又看到你剥得精赤条条的;我那时的恐怖,错愕,痛苦,绝望,真是达于极点。可是老实说,你的皮肤比我那保加利亚上尉的还要白,还要红得好看。我一见之下,那些把我煎熬把我折磨的感觉更加强了。我叫着嚷着,想喊“喂,住手呀!你们这些蛮子!”只是喊不出声音,而且即使喊出来也未必有用。等你打完了屁股,我心里想:怎么大智大慧的邦葛罗斯和可爱的老实人会在里斯本,一个挨了鞭子,一个被吊死?而且都是把我当作心肝宝贝的大法官发的命令!邦葛罗斯从前和我说,世界上一切都十全十美;现在想来,竟是残酷的骗人话。

“紧张,慌乱,一忽儿气得发疯,一忽儿四肢无力,快死过去了;我头脑乱糟糟的,想的无非是父母兄长的惨死,下流的保加利亚兵的蛮横,他扎我的一刀,我的沦为奴仆,身为厨娘,还有那保加利亚上尉,无耻的唐·伊萨加,卑鄙的大法官,邦葛罗斯博士的吊死,你挨打屁股时大家合唱的圣诗,尤其想着我最后见到你的那天,在屏风后面给你的一吻。我感谢上帝教你受尽了折磨仍旧回到我身边来。我吩咐侍候我的老婆子照顾你,能带到这儿来的时候就带你来。她把事情办得很妥当。现在能跟你相会,听你说话,和你谈心,我真乐死了。你大概饿极了罢;我肚子闹饥荒了;来,咱们先吃饭罢。”

两人坐上饭桌!吃过晚饭,又回到上文提过的那张便榻上;他们正在榻上的时候,两个屋主之中的一个,唐·伊萨加大爷到了。那天是星期六,他是来享受权利,诉说他的深情的。

第九章

居内贡,老实人,大法官和犹太人的遭遇

自从以色列国民被移置巴比仑到现在,这伊萨加是性情最暴烈的希伯来人了。他说:“什么!你这加利利的母狗,养了大法官还不够,还要我跟这个杂种平分吗?”说着抽出随身的大刀,直扑老实人,没想到老实人也有武器。咱们这个威斯发里青年,从老婆子那儿得到衣服的时候也得了一把剑。他虽是性情和顺,也不免拔出剑来,教以色列人直挺挺的横在美丽的居内贡脚下。

她嚷起来:“圣母玛丽亚!怎么办呢?家里出了人命了!差役一到,咱们就完啦。”老实人说:“邦葛罗斯要没有吊死,在这个危急的关头,一定能替咱们出个好主意,因为他是大哲学家。既然他死了,咱们去跟老婆子商量罢。”她非常乖巧,刚开始发表意见,另外一扇小门又开了。那时已经半夜一点,是星期日了。这一天是大法官的名分。他进来,看见打过屁股的老实人握着剑,地下躺着个死人,居内贡面无人色,老婆子正在出主意。

那时老实人转的念头是这样的:“这圣徒一开口叫人,我就万无侥幸,一定得活活烧死;他对居内贡也可能如法炮制。他多狠心,叫人打我屁股;何况又是我的情敌;现在我杀了人,被他当场撞见,不能再三心两意了。”这些念头来得又快又清楚;他便趁大法官还在发愣的当口,马上利剑一挥,把他从前胸戳到后背,刺倒在犹太人旁边。“啊,又是一个!”居内贡说。“那还有宽赦的希望吗?我们要被驱逐出教,我们的末日到了。你性子多和顺,怎么不出两分钟会杀了一个犹太人一个主教的?”老实人答道:“美丽的小姐,一个人动了爱情,起了妒性,被异教裁判所打了屁股,竟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得了。”

老婆子道:“马房里有三匹安达鲁齐马,鞍辔俱全;叫老实人去套好牲口;太太有的是金洋钻石;快上马,奔加第士去;我只有半个屁股好骑马,也顾不得了;天气很好,趁夜凉赶路也是件快事。”

老实人立刻把三匹马套好。居内贡,老婆子和他三人一口气直赶了四五十里。他们在路上逃亡的期间,公安大队到了那屋子;他们把法官大人葬在一所华丽的教堂内,把犹太人扔在垃圾堆上。

老实人,居内贡和老婆子,到了莫雷那山中的一个小镇,叫做阿伐赛那。他们在一家酒店里谈了下面一段话。

第十章

老实人,居内贡和老婆子怎样一贫如洗的到加笫士,怎样的上船

居内贡一边哭一边说:“啊,谁偷了我的比斯多和钻石的?教咱们靠什么过活呢?怎么办呢?哪里再能找到大法官和犹太人,给我金洋和钻石呢?”老婆子道:“唉!昨天晚上有个芳济会神甫,在巴大育和我们宿在一个客栈里,我疑心是他干的事;青天在上,我决不敢冤枉好人,不过那神甫到我们房里来过两次,比我们早走了不知多少时候。”老实人道:“哎啊!邦葛罗斯常常向我证明,尘世的财富是人类的公产,人人皆得而取之。根据这原则,那芳济会神甫应当留下一部分钱,给我们做路费。美丽的居内贡,难道他什么都不留给我们吗?”她说:“一个子儿都没留。”老实人道:“那怎办呢?”老婆子道:“卖掉一匹马罢;我虽然只有半个屁股,还是可以骑在小姐背后;这样我们就可以到加第士了。”小客栈中住着一个本多会修院的院长,花了很低的价钱买了马。老实人,居内贡和老婆子,经过罗赛那,基拉斯,莱勃列克撒,到了加第士。加第士正在编一个舰队,招募士兵,预备教巴拉圭的耶稣会神甫就范,因为有人告他们煽动某个部落反抗西班牙与葡萄牙的国王。老实人在保加利亚吃过粮,便到那支小小的远征军中,当着统领的面表演保加利亚兵操,身段动作那么髙雅,迅速,利落,威武,矫捷,统领看了,立即分拨一连步兵归他统率。他当了上尉,带着居内贡小姐,老婆子,两名当差和葡萄牙异教裁判所大法官的两匹安达鲁齐马,上了船。

航行途中,他们一再讨论可怜的邦葛罗斯的哲学。老实人说:“现在咱们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大概那个世界是十全十美的。因为老实说,我们这儿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确有点儿可悲可叹。”居内贡道:“我真是一心一意的爱你,可是我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使我还惊慌得很呢。”——“以后就好啦,”老实人回答;“这新世界的海洋已经比我们欧洲的好多了;浪更平静,风也更稳定。最好的世界一定是新大陆。”居内贡说:“但愿如此!可是在我那世界上,我遭遇太惨了,几乎不敢再存什么希望。”老婆子说:“你们都怨命;唉!你们还没受过我那样的灾难呢。”居内贡差点儿笑出来,觉得老婆子自称为比她更苦命,未免可笑;她道:“哎!我的老妈妈,除非你被两个保加利亚兵强奸,除非你肚子上挨过两刀,除非你有两座宫堡毁掉,除非人家当着你的面杀死了你两个父亲两个母亲,除非你有两个情人在功德会中挨打,我就不信你受的灾难会超过我的;还得补上一句:我是七十二代贵族之后,身为男爵的女儿,结杲竟做了厨娘。”——“小姐,”老婆子回答,“你不知道我的出身;你要是看到我的屁股,就不会说这种话,也不会下这个断语了。”这两句话大大的引起了居内贡和老实人的好奇心。老婆子便说出下面一番话来。

第十一章

老婆子的身世

“我不是一向眼睛里长满红筋,眼圈这么赤红的;鼻子也不是一向碰到下巴的,我也不是一向当用人的。我是教皇厄尔彭十世和巴莱斯德利那公主生的女儿;十四岁以前住的王府,把你们日耳曼全体男爵的宫堡做它的马房还不配;威斯发里全省的豪华,还抵不上我一件衣衫。我越长越美,越风流,越多才多艺;我享尽快乐,受尽尊敬,前程远大。我很早就能挑动人家的爱情了。乳房慢慢的变得丰满,而且是何等样的乳房!又白,又结实,模样儿活象梅迭西斯的《维纳斯》身上的。还有多美的眼睛!多美的眼皮!多美的黑眉毛!两颗眼珠射出来的火焰,象当地的诗人们说的,直盖过了天上的星光。替我更衣的女用人们,常常把我从前面看到后面,从后面看到前面,看得出神了,所有的男人都恨不得做她们的替工呢。

“我跟玛沙—加拉的王子订了婚。啊!一位多么体面的王子!长得跟我一样美,说不尽的温柔,风雅,而且才华盖世,热情如火。我爱他的情分就象初恋一样,对他五体投地,如醉若狂。婚礼已经开始筹备了。场面的伟大是空前未有的;连日不断的庆祝会,骑兵大操,滑稽歌剧;全意大利争着写十四行诗来歌颂我,我还嫌没有一首象样的。我快要大喜的时候,一个做过王子情妇的老侯爵夫人,请他到家里去喝巧克力茶。不到两小时,他抽搐打滚,形状可怕,竟自死了。这还不算一回事。我母亲绝望之下,——其实还不及我伤心,——想暂时离开一下那个不祥之地。她在迦伊埃德附近有块极好的庄田。我们坐着一条本国的兵船,布置得金碧辉煌,好比罗马圣·比哀教堂的神龛。谁知海盗半路上来袭击,上了我们的船。我们的兵不愧为教皇的卫队,他们的抵抗是丢下枪械,跪倒在地,只求饶命。

“海盗立即把他们剥得精光,象猴子一般;我的母亲,我们的宫女,连我自己都在内。那些先生剥衣服手法的神速,真可佩服。但我还有更诧异的事呢:他们把手指放在我们身上的某个部分,那是女人平日只让医生安放套管的。这个仪式,我觉得很奇怪。一个人不出门就难免少见多怪。不久我知道,那是要瞧瞧我们有没有隐藏什么钻石。在往来海上的文明人中间,这风俗由来已久,从什么时代开始已经不可考了。我知道玛德会的武士们俘获土耳其人的时候,不论男女,也从来不漏掉这个手续;这是没有人违反的一条公法。

“一个年轻公主,跟着母亲被带往摩洛哥去当奴隶,那种悲惨也不必细说了。在海盗船上受的罪,你们不难想象。我母亲还非常好看;我们的宫女,连一个普通女仆的姿色,也是全非洲找不出来的。至于我,长得那么迷人,赛过天仙下凡,何况还是个处女。但我的童贞并没保持多久:我替俊美的王子保留的一朵花,给海盗船上的船长硬摘了去。他是一个奇丑无比的黑人,自以为大大抬举了我呢。不必说,巴莱斯德利那公主和我,身体都很壮健,因此受尽折磨,还能捱到摩洛哥。闲言少叙;这些事也太平常了,不值一提。

“我们到的时节,摩洛哥正是一片血海。摩莱·伊斯玛伊皇帝的五十个儿子各有党派;那就有了五十场内战;黑人打黑人,黑人打半黑人,半黑人打半黑人,黑白混血种人打黑白混血种人。全个帝国变了一个日夜开工的屠宰场。

“才上岸,与我们的海盗为敌的一帮黑人,立刻过来抢他的战利品。最贵重的东西,除了钻石与黄金,就要算到我们了。我那时看到的厮杀,你们休想在欧洲地面上看到;这是水土关系。北方人没有那种热血,对女人的疯劲也不象在非洲那么普遍。欧洲人血管里仿佛羼着牛奶;阿特拉斯山一带的居民,血管里有的是硫酸;有的是火。他们的厮杀就象当地的狮虎毒蛇一般猛烈,目的是要抢我们。一个摩尔人抓着我母亲的右臂,我船上的大副抓着她的左臂,一个摩尔兵拽着她的一条腿,我们的一个海盗拽着另外一条。全体妇女几乎同时都被四个兵扯着。船长把我藏在他身后,手里握着大弯刀;敢冒犯他虎威的,他都来一个杀一个。临了,所有的意大利妇女,连我母亲在内,全被那些你争我夺的魔王撕裂了,扯做几块。海盗,俘虏,兵,水手,黑人,半黑人,白人,黑白混血种人,还有我那船长,全都死了;我压在死人底下,只剩一口气。同样的场面出现在一千多里的土地上,可是谟罕默德规定的一天五次祈祷,从来没耽误。

“我费了好大气力,从多少鲜血淋漓的尸首下面爬出来,一步一步,挨到附近一条小溪旁边,一株大橘树底下:又惊又骇,又累又饿,不由得倒下去了。我疲倦已极,一忽儿就睡着;那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晕厥。正当我困惫昏迷,半死半活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件东西压在我身上乱动。睁开眼来,只见一个气色很好的白种人,叹着气,含含糊糊说出儿个意大利字:多倒楣啊,一个人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