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本书共计二十二篇,不是我的自传,而是我的回忆。

自传(autobiography)与回忆(reminiscences)不大相同。自传是正式的,回忆是随便的。自传注重年月,回忆可无年月。自传整齐有序,回忆零乱琐碎。换句话来讲:自传是教导后人的历史,回忆是“款待”阅众的杂文。

我年六十,生平所作所为,虽有滑稽可笑者或悲哀可泣者,然绝无与国家政事有关者,故无资格作一自传以教导后人,只可写些趣事以款待阅众。

不论男女,不论贫富贵贱,到了花甲之年,总记得些关于一己的过去之事。倘然他们把那些记得的事情一一写出来,必然有不少动人之处。乞丐讨饭十年,必有他奇异的见闻。小贩挑担半世,也有他特别的经历。我的二十二篇,类乎乞丐的见闻,小贩的经历。阅众不必管我的身份,只要看我的故事。你们所得的结果,是二十二篇,每篇数千字的,并且每篇有一个中心的“写实”小说。

自传与回忆的作法,完全不同。作自传者,一定要谨严,不可马虎;一定要板脸,不可滑稽。作自传者,应具有四种资格:(一)名望,(二)工作,(三)需要,(四)文章。他们在动笔之前,非先问自己四个问题不可:(一)我是不是声誉卓著,大众钦佩的人?(二)我一生所作所为,对于国家,对于人民,有何实益?(三)除了我的至亲好友及子孙之外,我所作所为者,别人是否不可不知?别人是否急于求知?(四)我所写述者,是否确切可靠?我的辞是否能够达我的意?

我的回答,全属否定。这四种资格,我一种都没有。是故我不能作过去六十年的自传,只可写此二十二篇杂文。

本书的二十二篇,真是杂文!其中大半是文言,小半是白话。内容的混合,内容的夹凑,一望而知。评论大家,或将以“夹竹桃”之名,讥我的书。但我幼时不学,长入“异”途,文既不文,白又不白——桃不成桃,竹不成竹——恐怕还不能收受这个雅俗兼具的花名。

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二十八日 孔圣诞日 周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