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俄瑞斯忒斯:愤怒前的逃离(11)
- 时间与河流(全集)
- (美)托马斯·沃尔夫
- 4894字
- 2021-04-07 10:37:39
他说话的口吻和神态都给人一种爽快、干脆的感受。言语中暗示他当晚不想再见这个同伴了。而那个年轻人却立刻有力而坚定地点了点头,愉快地说:“好的!好的!我会的!明早我会来跟你道别的。”
“好的!”英国人简短地说,“晚安!……晚安!……晚安!”他转过头面对大家,虽然没看任何人,但仍然咧着嘴,神情古怪地脱口而出,“哦——晚安!”
在走出去之前他一面微笑一面和另一个年轻人简短地握了握手,算是永久的告别。
那位金发青年看起来毫不起眼,显然是个“奉承拍马之徒”,那个英国人也不想进一步与他深交。很快,他推了推前面的同伴,穿过绿帘子,腼腆而匆忙地走了出去。
这时,另外两个人也向周围的人道了“晚安”,跟在他身后。于是,吸烟室里只剩下三个年轻人了。此时,已是凌晨一点钟。窗外,月亮高挂,朦胧的月光洒在弗吉尼亚黑暗的大地上。月色弥漫的肃穆大地从窗边轻轻掠过,透过这既不变又永远变动的参照物,透过这不断退去却又反复重现的神奇景致,火车始终奔跑向前,发出巨大而单调的声音,那是时间之韵,是寂静与永恒之声。
过了一会儿,等他们走后,罗伯特神色严肃、古怪地看着尤金,然后快速、急切、意气风发地说:“嗯,上校?……你能亲口谈一谈吗?那幢房子后面有没有草地?你那幢位于哈得孙河畔的超级六号房产手续合法吗?……嗨,老兄!你解释一下吧!你到底是醉了还是清醒的?”他抬起他瘦小、青春、有些愁苦的脸,他焦躁不安的眼睛在酒精作用下变得通红。在他憔悴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疯狂的初期迹象,这种疯狂最终会毁了他。他突然大笑起来,这是那种低声、沙哑的假笑。笑完后,他突然扭头看着少年,恼火且含糊地说:
“疯了!疯了!疯了!……你是我见过最疯狂的人!”他突然停住,低头看了看尤金一会儿,神情仍然憔悴、极度不安,不耐烦地大声问道:
“你整晚独自在干什么?就坐在这儿,什么都没做吗?……我发誓,我没见你做过什么!……要是我一直坐在那儿不和别人说话,我会疯掉的!”他用一种指责且不耐烦的口吻说着,好像尤金做了什么出格或不合情理的事。他快速却有些不耐烦地把手插进做工精细的裤子口袋里,以便让人们瞧见他的德卡爱兄弟会会徽。他站在那儿,弄得口袋里的硬币叮当直响,然后用他那双通红、狂躁不安、愤怒的眼睛看着尤金。接着,他突然不耐烦地转过身,震惊且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再次低声、沙哑地假笑起来,说道:
“真是不可思议!……他竟然什么都不做!……他是我见过的最令人费解的人!独自那样坐着,一言不发,我会疯掉的!”
他又突然转过身,把两只手都插进了口袋里。他站在那里,面带讥笑、郑重其事地看着尤金,他的嘴唇很薄,棱角分明,嘴角挂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
“你知道家乡的人都是怎么说你的吗?……你知道镇上的那些人对你的看法如何?……你知道镇上的那些老女人现在在做什么吗?”他声音粗哑、责难地问道,语气很重,听起来洪亮而急促。
“好了,罗伯特!”尤金突然吼道,他气得直喘粗气,猛地站起身来,“别胡扯了!我不会听的!你骗不了我!她们什么都没有说!”
罗伯特仰起他那张清瘦且有些憔悴的脸,再次大笑起来,仍然是那种令人厌恶、粗哑的假笑,透出一丝邪恶、得意的意味。
“哎呀,她们的确说了!”他郑重其事地说,“这是真的!……我想你应该知道!整个镇上都传遍了!”
“哦,罗伯特,你撒谎!”尤金愤怒地大喊起来,“你听到镇上的人都说什么了?你什么都没听到!”
“哎呀,我听到了!”罗伯特仍和刚才一样,语气严肃地说,“我对你发誓……你想知道前几天我听到什么了吗?”他直截了当、问罪似的说,“我是听一位女士说的——那些浸礼会教堂里的一个老修女——她说她跟你母亲是一起长大的,而且知道她的一切——嗯,她在为你祈祷呢!”罗伯特郑重其事地说,“我发誓她肯定在为你祈祷!”
“为我祈祷!”尤金愤怒地大叫道。但是同时,他似乎感到人们在轻蔑地议论他,议论他的才华,议论他生活中的成功与失败。因此,他感到头晕、恶心,感到浑身失去了知觉。在这种情况下年轻人常会如此。“为我祈祷!”他气势汹汹地吼道,“他妈的,竟然有人为我祈祷?”
“我知道,我知道!”罗伯特用力地点着头,神情严肃地表示赞同,“我也是这么跟她们说的,我也有这种感受!……但是镇上的人说你被彻底毁掉了……你知道前几天一个女人是怎么说你的吗?她说,自从他离开家乡去州立大学以后,他就堕落了——”
“罗伯特,我不相信你的鬼话!”尤金大吼着。“这些都是你杜撰的!”
“哎呀,她真是这么说的!我的上帝啊!她说的时候我就站在她跟前,”罗伯特一本正经地说,“她说你去了州立大学后听了弗吉尔·韦尔登的哲学课,随后你的人生就毁掉了!她说你成了一个异教徒——不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任何东西了……她说,她真的为你母亲感到惋惜,”罗伯特不怀好意地说。
“为我母亲惋惜!”尤金咆哮起来,像个疯子似的来回走动着,“那个该死的老贱人竟然替我母亲惋惜!我母亲能照顾好自己,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好吧,那么,”他痛苦地说,突然接受了那个人的话,“就让她们祈祷去吧!要是她们真的那么认为,就让她们祈祷去吧!直到她们那该死的膝盖结了茧为止!肮脏的伪君子!”他痛苦地大喊,“我会采取行动的!我会背着你大肆宣扬人们为你编造的谎言——然后再说说他们为拯救你的灵魂所做的祈祷!我为自己离开那个该死的小镇感到高兴!那些卑鄙的‘两面三刀的王八蛋’!我绝不会信任他们任何人!”
“我知道,我理解!”罗伯特神情庄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我完全赞同你的说法,真是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不管是真是假,那些荒谬的说法竟对尤金的情绪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然而,他听说一些不相识的女人关心他,想要“拯救”他的灵魂,而那些为他祈祷的人已经认定他是个“迷失的人”,这些话使他痛苦不已,也使他内心充满了怨恨。听到那些无稽之谈并大加咒骂之后,他在心里默认这一切都是真的。此刻,他的头脑已经忘了刚才他反驳罗伯特的那一刻了。刚开始他认为他的话只是恶意捏造的谎言,可能只是为了刺激他而杜撰出来的,或者,即使那是真的,也无关紧要。
但是现在,他觉得那位年轻人的胡言乱语就像某种致命而无情的宣言,在同他的整个人生作对。于是,他的精神开始盲目地与“那帮人”对立起来,就像与一位无名、充满敌意的对手对立起来一样。他猛地陷入了一种阴郁、沮丧的状态,但这也使他下定了决心,内心倔强、孤注一掷地说:
“那么好吧。要是她们那么认为的话,我会证明给她们看的。”看着火车窗外迅速掠过的孤独大地,他突然为自己在绝望中逃离暗自高兴,然后又想:“谢天谢地,我终于离开了。现在我身处一个全新的世界,开始了新的生活,周围那些崭新的面孔也会像我一样认识我,看重我——还有,谢天谢地,我会证明给他们看的!我会证明给他们看的,一定会的!”
此时此刻,他正忧郁地思索着,面色阴沉,沮丧地大声说:
“没关系!让那些人见鬼去吧!我会证明给他们看的。”
说完后,他突然意识到罗伯特正看着他,不怀好意地低声假笑着。而另一位年轻人名叫克里斯曼,是一个满头金发,脸颊红润,十分帅气的小伙。他当晚和别人交谈得很投机,而且喝了酒,所以显得红光满面。这时,他十分友好地拍了拍少年的后背,高声说道:“别听他胡说了,阿金!让他们见鬼去吧!你何必在乎他们说什么呢?”
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瓶纯净透明的烈性威士忌,他们俩似乎早就畅饮过了。
他把酒递给少年说:“给你,喝点吧!”
尤金接过酒瓶,拔开瓶塞,把瓶子放到嘴边,咕咚咕咚吞下了两三口烈性的液体。然后,他呆呆地站着,咳嗽了几下,气都喘不过来了。他感到喉咙火辣辣的,痛苦地咽着那种令他反胃、恶心的液体,不想让人看出他是多么不中用。
“过不过瘾?”那个名叫克里斯曼的年轻人说,同时微笑着接过了瓶子,“怎么样?”
“好极了!”尤金喘着气,沙哑地说,“味道不错!是我喝过最好的酒了!”
他迅速眨了眨眼睛,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嗯,我还有很多呢,”克里斯曼说,“我铺位上还有两大瓶呢,你想喝的话就跟我说一声。”然后微笑着把瓶子送到嘴边,仰起头,轻松地大吞了几口。他想表明自己对喝酒很在行。
“妈的!”罗伯特大声说,瞪着他,用他惯有的那种吃惊、难以置信的口吻说,“你是不是想表明自己对喝酒很在行?哼!”说完后他耸了耸肩,扮了个鬼脸,那种令人作呕的东西!铜猴的肠子也会被蚀断的……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会喝这种东西!”他一面不满地大声说着,一面接过瓶子。只用两三口就喝干了剩下的酒,环顾左右想找一个扔瓶子的地方。他又猛地哆嗦了几下,摆出了个厌恶的怪相,然后又低声地假笑起来,不满地指责说:
“哎呀!再喝这种东西,你会死掉的!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真是疯了……等等,”他突然咕哝道,一面滑稽、迅速地把瓶子装进了衣服口袋。就在这时,那个名叫韦德,皮肤浅黑、自命不凡的矮个子走了进来,他穿着蓝色的睡衣睡裤,手里拿着牙膏牙刷。
“晚上好,先生!……哈哈!……你还好吧?”罗伯特有些僵硬地微微弯了一下腰,神情严肃、结结巴巴、兴致勃勃地说。
“你们还精神得很嘛,孩子们?”那个傲慢的矮个子活泼、干脆地说,保持了他一贯的风格。
“啊——哈——哈!”罗伯特心领神会地说,“是的,先生!……正准备离开呢!……快点走吧,”他有意识地把头转向那个小个子男人,对其他人嚷着,“别待在这儿!……那么,晚安,先生!……现在,要走了。”
“晚安,孩子们!”小个子背对着他们,手里拿着准备好的牙刷站在银白色的盥洗池旁,“明天见。”
“啊——哈——哈!”罗伯特笑道,“好的,先生。那好,晚安!”
然后,他意味深长地冲他的同伴们皱了皱眉头,扭头看了看过道,煞有介事地招呼众人出去。
“别让他看见我们带了酒,”他们走出过道后,他嚷道,“该死的!他在镇上拥有一家最大的银行!要是让埃米特·韦德知道你是个酒鬼,那会怎样!……等等,”他说,他的言语和行动往往不够协调,“从这里出去——到车厢末端的连廊上去,在那儿没有人会看见。”
“我马上就去那儿找你,我再去拿一个瓶子来。”克里斯曼小声说着,然后消失在黑暗的走廊中,朝他的铺位走去。过了片刻,他回来了。他们三个来到车厢末端的连廊处,关上了身后的车门。在车厢的晃动和车轮的重击声中,他们又开始喝酒了,喝了好长时间。这时,那种辛辣的液体在他们体内跳跃、悸动着,使他们浑身的每一处组织都充满了欢欣的力量。
窗外,由神奇、不朽的寂静构成的壮观景象从他们眼前一一掠过。弗吉尼亚那片古老的土地正躺在月光下,沉浸在它的美梦中。
就这样,他们三个人站在这儿,这三个微不足道的人身处这片冷漠土地的博大胸怀里。这三个年轻人从那个被沉默的大山阻隔的小镇走了出来。那个小镇只是这个国家广阔、沉睡大地上一个孤独的小点而已。他们来到了这里——三个年轻人第一次前往他们梦想中那个遥远却神往的城市,当然,尽管很多和他们命运相同的人发现那里只有鄙视和痛苦,但他们觉得自己终将取得辉煌的成功。他们站在这儿,随着飞弹般狂奔的火车一路向前,穿越孤寂、永恒的大地。他们就在这儿——这三个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身处芸芸众生之间,他们是百万张面孔中的三个,是洪流中的三滴水——他们每个人都是一团烈焰,一盏明灯,一个光环,他们确信自己的命运铭记在闪烁的星辰上,他们的人生在月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他们的声誉会在辽阔的大地滋养下变得永恒。他们是大地上独立、受宠的原子,他们在其永恒的寂静中一路狂奔向前,他们荣耀的命运与神奇、喧嚣的城市紧紧相连;未来,他们将成为百万城市居民中的一分子,他们与这种城市生活紧紧相连。
因此,他们站在摇摇晃晃的车厢末端连廊处,因烈酒下肚而狂热、头昏、欢欣不已,但是内心却因不断膨胀的怒火而更加狂热、更加头昏脑涨、更加欢欣不已。那种疯狂的怒火撞击着他们的血管,那种野蛮、欢欣、难以言表的怒火疯狂地撞击着他们的灵魂深处,在他们的脚下摇晃、撞击着。巨大的车轮滚动、撞击着,发出疯狂的节奏,诉说着渴求和欲望,诉说着那种强烈、昏昏沉沉、欢腾的怒火,这种怒火在他们内心深处不断增加、不断膨胀。
咯嗒,咯啦,咯嗒啦;咯嗒,咯啦,咯嗒啦;咯嗒,咯啦,咯嗒啦;咯嗒,咯啦,咯嗒啦!
蹦吧,跳吧,腾跃吧;奔吧,跑吧,奔跑吧;来吧,拿走吧,来吧,拿走吧;腾跃,腾跃,腾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