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里弗斯老人(3)
-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
- (美)托马斯·沃尔夫
- 4078字
- 2021-04-07 10:37:41
那么,他现在为何还留在这里?他已经一把年纪了,快要退休了。几年前里弗斯老人已经时不时地、悲伤地想到了自己的退休时间,当时他正担任《罗德尼》杂志的编辑。年轻人嘲笑《罗德尼》杂志成了博物馆的老古董,成了发表前大使遗孀撰写反映吃喝文化文章的主要刊物。这些都是事实。这份杂志本身就是一个日渐衰败的遗物,提醒一个已然逝去、更为闲适的时代。它最终落到了此等衰败残破的境况,如果要想使它继续存在下去必须进行外科手术般的补救措施:里弗斯先生已经不再担任编辑之职,一位年轻人受命取代了他的位置。
里弗斯先生经常告诫自己为这种事情做好准备。他曾经告诉自己,他决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也曾告诉自己,“时机到来的时候”,他其实早就知道了,他会欢快地“卸任退出”,给“某些年轻人留出机会”。不,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在别人了解他之前他早就了解了自己,宾夕法尼亚州的赛宾农场正等着他呢。
宽慰人心的谎言!温情的错觉!“时机”早已到来,而里弗斯老人却不知道。他并没有卸任退出,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退休。相反,有人会拍一拍他的肩膀,说他已经不受人欢迎了,他该退休了。
5
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里弗斯老人却无法面对。在董事会议上出现了伤感的一幕——在老詹姆斯、庞德斯、福克斯、普里斯以及迪克面前,这位老人精神崩溃了,他开始痛哭流涕。他被告知退休以后可以拿一半的薪金,他的安全也会得到全方位的保护。但这些都没有什么用。他并不需要钱,他很富有。
别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却撒谎、乞怜,说有人依靠他来生活、他身负繁重的责任、背着沉重而巨大的负担,所以仅靠退休金根本无法维系生活,他需要正常的工资。
人人都觉得这是一桩很残酷的事情。于是,他们只好把他退休的时间推迟了几年。但最后他们实在无计可施而又必须维持这份杂志的生存时,他们才迫不得已让他辞职了。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让他拿全额薪金留任,并称他为“顾问编辑”,分给他一间不会影响别人的小办公室,他可以在那里悠闲地翻阅那些根本不会发表的、毫无用处的手稿,或者接见一下好友、大使们的遗孀,以及老熟人的尊贵遗孀。
这对他的自尊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一种难以承受的落差,但是这总比什么都没有强。里弗斯先生还没有那么傻,他并非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社交界受人追捧的主要原因是他身为美国最优秀、最显赫的杂志编辑。近几年来,随着杂志地位和影响力的逐渐衰落,里弗斯先生也注意到,他自己在社交圈里的显赫地位也随之降低了。他再也不是二十年前不可或缺的人物了。现在情况怎样呢?
哎!从现在起,日子可不好过了。“顾问编辑”算什么?这个头衔吃不开,拿它开开玩笑倒很不错,用和蔼可亲、尖锐、含混不清的语调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们这些老顽固该退居二线、给年轻人一些机会了。因此,我决定辞职。但是他们劝我继续留任担当——顾问编辑”。没有人会完全相信他的话,他本人也清楚这一点,但是——聊胜于无嘛,他可不能放弃。
的确,里弗斯先生已经不受人欢迎了。那么赛宾农场呢?漫长的晚年生活将远离城市的喧嚣,在睿智、恬静的沉思中度过——哦,现在去哪里好呢?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放弃所有的城市生活、放弃他常去的俱乐部、酒吧、晚宴、晚宴后的演讲、遗孀们、时尚的老熟人,到宾夕法尼亚的乡下农场过沉闷、乏味的田园生活,他做不到。
然而,甚至就连这种生活情趣也变得索然无味。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俱乐部里度过的。他经常自豪地对别人说:“我住在大学俱乐部——在那里住了二十年了,也不想到别处生活了。这可是世界上最惬意的生活了,你无须操心公寓、打扫房间、处理租约事宜、面对仆人、解决用电、动手做饭——一切都做好了:足不出户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美食、藏书丰富的图书馆,当然还有……”——说到这儿,他会狡黠地眨一眨眼睛——“漂亮的酒吧!我告诉你,这个可太重要了。什么时候,你跟我一块儿去,我会让汤姆给你调一杯有名的斐生尼兹老酒,他调酒很在行的,你就跟我一起去喝几杯吧,好不好?”
说到这儿里弗斯先生再次狡黠地眨一眨眼睛——他们都是免费让我喝酒,我一个子儿都不用花,我只需签个字就行了。
唉!就连去俱乐部、晚间外出应酬这样的生活也开始让他觉得索然乏味了。
他厌倦了这些,厌倦了俱乐部的那些面孔,厌倦了那里的饭菜,厌倦了自己的房间。但是,在他试图放弃这一切的时候,他又难以割舍。这样的生活他已经过得太久了。
曾经有一段日子,里弗斯先生觉得“任何旧房子”都特别好。“反正我一直都在奔忙,”他过去常这么说,“我只需要一张睡觉的床和一个挂帽子的地方。”
唉!他当然拥有这些,而且好得不能再好了。以前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欠缺什么,但是现在他想——他想,天啊!他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想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今天早晨,这个老头环顾屋子的时候,他感到特别寂寞、无聊。他想搬出这里!但是,这是一间相当惬意的屋子:足够宽敞、阳光充沛、足够清静——正对面就是坐落在第五大道上气势宏伟的宅第,它属于约翰·D.洛克菲勒先生及其儿子。室内家具一应俱全,但是里弗斯先生心想,这个俱乐部其他任何一个房间的陈设很可能和这一间完全相同。如果他今天搬出去的话,第二天早晨就会有人搬进来,根本不会知道他曾经在这里住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房间属于他自己。不知怎的,这个想法使里弗斯先生坐卧不安,他环顾了一下屋子,身体轻轻地颤抖着,他抓起帽子走出了房间。
6
有一次,在他门外的走廊里,人们看见他的行为举止发生了彻底的变化。
里弗斯先生再次打算先行一步;他觉得,这出好戏的上演全由自己来导演。他的举止变得更加自信、快活、有些滑稽;他脚步轻快地沿着走廊朝电梯走去,然后按下了电梯的按钮。在等待电梯的时候,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副习惯性的、滑稽逗笑的表情。
电梯上来了,门也打开了。里弗斯先生轻快地走了进去,那位曾经载着里弗斯先生上上下下长达二十年的秃顶爱尔兰电梯管理员微笑着向他问好,他脸上的微笑再平常不过了,其中饱含了对乘客的真挚感情和温暖情怀。
“早上好,里弗斯先生,”那个人说,“天气不错,不是吗?”
“是啊,蒂姆,”里弗斯先生说,“天气会很好的。哎呀,遗憾的是,在这么好的天气里,你和我这样的年轻人却被困在这里。让那些老家伙们干活去吧,你和我应该放假,找个地方野餐去,带上我们的女朋友开车兜风去!哎呀,我们就应该这样!”
“就是,说得对,里弗斯先生,”蒂姆附和道,“这种天气不是你我这样的年轻爷们儿干活的时候。法律应该禁止这种事情。”
“哦!没错。”里弗斯先生使劲点着头说。他们已经到了底层,电梯的门开了,“他们应该让吉姆那样的老家伙到这里来干活才对,”他边说边指着一位身着宾馆服务员制服、沿着走廊走来、满脸堆笑的年轻人,“你说呢,吉姆?”
“说得对,里弗斯先生。”那个小伙子回答,同时友善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走开了。
接下来,里弗斯先生打算穿过这幢庞大建筑的大厅,到公司出纳员的办公室询问一下邮件的情况。
“你有没有收到账单——催款单——广告——或者那些一直给我写信的姑娘们发来的情书呢?”他红润的脸上露出好色的表情,一边心照不宣、斜眼望着邮件收发员,然后眨了眨眼,含混不清、呼哧呼哧地大声问着,这种嗓音完美地传达了他特有的幽默风格。
“有您的信,里弗斯先生,”那位邮件收发员微笑着说,“看起来姑娘们今早给你写了不少信嘛。给您,先生。”
“嗯,哎呀,好啊!”里弗斯先生随手抓过邮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我们年轻人要抓紧时机多干事呢,对不对?人们常说时间不等人呐,如果我们不好好利用机会,等明白过来恐怕就太迟了。”
收发员笑嘻嘻地表示同意,里弗斯先生一边拆开信,认真地读着,一边穿过大厅来到了报摊前。
“喂!年轻人,”他喘着气问道,“我想问一下,你这儿有没有特别旧的《纽约时报》?”
“有的,里弗斯先生,”卖报的伙计咧着嘴笑着说,“我一直给你留着一份呢。拿好了,先生。”
“对了,”里弗斯先生拿起报纸,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枚硬币,警告似的说,“我不要,除非是正版的首刊。你知道,我们收藏家对这种东西一定要非常仔细才行。我一直想买一份首版的,要是我买了第二版、第三版或者第四版的《纽约时报》,这件事要是传出去,我们的专业声誉就要毁掉了——嗨,那我就完蛋了。所以,你要是觉得其中有问题的话,我希望你如实告诉我,否则我就不要这份报了。”
卖报人微笑着向里弗斯先生做出保证,认为他的专业声誉不会受到损害,而里弗斯先生使劲地摇着头,喘着气说:“嗯!那就好!”——然后走开了。
7
在去俱乐部大型早餐厅的路上,不论是向人打招呼还是回礼,他含混不清的粗大嗓门在整个餐厅都能听得见。他认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都认识他。
他同大家说话的时候带着同样的诙谐口吻。在回答个人健康状况时,他说自己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一听到别人说“身体不舒服”时,里弗斯先生认为只需来点上好的黑麦威士忌就会“感觉良好”了。
吃早餐的时候(早餐有柚子、煮鸡蛋、干吐司和浓咖啡),他抽空仔细地阅读了他的邮件。今天的邮件和平常差不多。其中一封是某家俱乐部的催款单——里弗斯先生是八家俱乐部的会员,他经常会收到这种催款单,嘴里经常像现在这样骂骂咧咧的,而且声称要“退出”几家。“都是蠢货,”他一看到这个单子便气呼呼地咕哝起来,然后把它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这些地方我一年也去不上两次,每次我只要在那里转一圈,过一段日子就会收到各种各样的账单。”有一位同行来信邀请里弗斯先生加入一家新的俱乐部,名字叫“编辑与作家俱乐部”,目前正在筹建中,将于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二举行晚宴,进行“一般性的讨论”,里弗斯先生每年只需交二十五美元便可以享有该俱乐部特许会员的优惠待遇。(“我们都热切地期待着你,内德:大家都觉得如若没有您的加入,我们的编辑与作家俱乐部就名不副实。请务必加入我部。”)里弗斯先生大声地咒骂着:去他妈的,刚好打算退出一些原来加入的俱乐部时,又有人怂恿加入另一家。不了,先生!他已经厌倦了!他再也不需要什么俱乐部了!然而,在读到这些阿谀奉承的邀请词时,他疲惫的老眼得到了一丝安慰,他又重读了一遍,然后把这封信放进了外套的内部口袋。他对此没有考虑,不过他要是再参加一家的话,那真是十足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