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奇克莫加河(4)

正像我说过的,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听到他们在我们右侧开火了,接着我们也开始还击。后来,我听说战斗是这样开始的:北方军来到河边,正好碰上了福里斯特[20]率领的部队,打退了那支队伍。接下来,双方打过来,打过去,反复拼杀,直到他们被打退。我们就这样打了整整一天。我们进攻,他们把我们打退;然后他们进攻,我们再把他们赶回去。从早晨到天黑,我们就一直这样打来打去。我们在他们左侧集结,他们用榴霰弹和葡萄弹扫杀我们,直到我们的鲜血浸透了野草,但我们一直在朝前挺进。那一天,我们肯定冲锋了十多次——我参加了其中四次。我们在树林里来回冲杀,就连手掌那么大一块土地也不放过。下午两点半,我们突破了对方的右翼,逼近威德·格伦的营地——罗兹的大本营就驻扎在此。然后将他们打退,最后抢占了拉斐特公路对面的所有阵地,并且控制了公路。后来,他们又把我们赶了回来。我们一直在奋力抵抗。天快黑时,双方仍在激烈交火。

我们一整天都在那条公路上反复作战,先是我方占领公路,接着又被夺了过去,直到整条公路被鲜血浸透。他们称那条公路为血路,这个名字可真是名副其实。

天黑以后,我们又继续战斗了一个多钟头,你可以看到步枪在树林里射出一道道火光,接着,枪炮声逐渐平息下来。听着,你应该记住那一夜,那是一个使你终生都感到惊奇的时刻。战火使树林多个地方着了火。你可以看到浓烟与火焰,听到伤员们的尖声号叫,听得你毛骨悚然。我们尽可能地抢救他们,可是有几个,我们甚至没有办法抢救——我们只能让他们躺在那儿。这听起来很残酷。我想许多伤员只得撂在那儿,活活等死或被烧死,因为我们没法救他们出来。

你可以看到护士和担架手在树林里走来走去;双方都在寻找死人。你可以看到他们在浓烟和烈火中走动,可以看到死人像麦子一样密密麻麻地躺在那里,面如僵尸,嘴唇上沾着黑色的火药。一缕月光微微地照进树林,这一景象比我经历过的任何场面更像梦魇中的地狱。

可是我们还有其他活要干。整整一夜,我们都能听到北方军到处砍伐、滚动木料的声音。我们知道他们想砍倒树木,以便阻止我们次日早晨发起的进攻。

因为我们知道战斗刚刚开始。我们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但我们知道,哪一方都没有打赢这一仗。我们知道,次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战斗。

吉姆也清楚这一点。可怜的吉姆一夜没睡——那一夜,他始终没看见那个骑马的人——他只是坐在那儿,紧抱双膝,眼睛盯着远处,口里说着:“老天爷啊,老天爷啊,这一切啥时才有个完呢?”

早晨终于来了。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的位置以及必须要做什么了。当时我们的战线已经固定下来。布利格终于知道了罗兹的具体位置,罗兹也知道了我们的位置。就这样,我们双方都在等待着早晨的到来。那是一个迷雾蒙蒙的早晨。十点左右,雾开始消散,我们接到命令,又要向树林发起进攻了。

我们知道战斗将在右侧爆发——就在我们右侧,也就是说,在罗兹的左侧。

我们知道托马斯负责罗兹的左翼。我们都知道用牙齿咬碎一块打火石都要比逼老托马斯后退容易。可我们还是冲了上去。听着,那才叫打仗呢!跟这次相比,第一天的战斗简直就像在玩弹子游戏。

十点半,我们开始攻击老托马斯的左翼;布雷肯里奇的部队迅速包抄过去,在他的背后攻了上来;于是我们开始激烈地交火。老托马斯拼命鞭打他手下的人,好像要把牛皮鞭打断、把布雷肯里奇重新打退似的,但是首次进攻一结束,我们就攻占了阵地。

战斗在侧翼打得天昏地暗,直打到老罗兹部队的中心;在左侧也进行着拉锯战,一直围绕着老托马斯的阵地打来打去。我们在右路、左路和中路给予痛击,他们则向我们反扑而来,再次将我们打退。我们在阵地上来来回回,就像两头血淋淋的狮子进行着殊死博斗,将那片杉树林打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尸横遍野,看起来就像整座地狱里的死人都逃到了那里。

罗兹不断地派遣他右翼的部队去帮助左翼的老托马斯,想阻挡我们。后来,我们进攻老托马斯部队中心偏左的位置,然后在中路猛攻,接着又攻击了他的左路。我们强攻的时候,他不停地将那些右翼的北方佬一会儿调到侧翼,一会儿调到中部,来回增援,直至将那些北方兵折磨得精疲力竭。我们打得他们像袋鼠那样来回蹦跳,最后统统收拾干净。

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托马斯阵地的左面,但是他们为了挡住我们,抽调了右翼的兵力,使那里显得兵力单薄,中心阵地的兵力也不足。朗斯特里特[21]发现右侧伍德负责的阵地上有个缺口,于是便抽调了我们五个旅的兵力去突破那个缺口,直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这下打破了他们的防线,将其整个右翼打得支离破碎。我们就像一群发狂的恶魔拼命地追赶他们。我们消灭了他们,俘获了数千人。那些没被消灭和俘获的人像潮水一样翻过山岭,夺路逃去,好像地狱里的所有鬼魂都在追赶他们似的。

要是我听过什么叫溃败的话,那准是这一回!他们像潮水一样退到山背后去了——一个个争先恐后,生怕落在后面。他们发现罗兹赶上来了——他骑着马来冲进人群中——他想让他们掉转方向,再次攻过来。这就像骑着一头瘦骨嶙峋的驴子在密西西比河里逆流游泳一样,绝不可能!队伍夹着他迅速后退,他就像一块木料似的。潮水一般的人群涌进了罗斯维尔,成了一群衣冠不整的乌合之众——这算得上是败得最惨的队伍了,而老罗兹也夹在人群中!

他知道这一下他彻底完蛋了,或者预感到如此,因为人人都在说坎伯兰方面军已经被打得支离破碎,全面溃败了。于是,老罗兹掉过马头,策马直奔查塔努加,他成了战败者。我听说当他赶到查塔努加指挥部的时候,是由别人扶他下马的。他神志恍惚、摇摇晃晃地走进房子,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这是那天下午四点钟发生的事。后来,有消息说托马斯仍然坚守阵地,不愿退却。老托马斯如岩石般驻守在那儿。我们已经粉碎了右翼;我们已经打得他们退到米欣纳雷岭背后去了;北方军的整个右翼已经支离破碎,他们为了保全性命,已经潮水般地涌进罗斯维尔了。后来,我们开始在左侧逼他后退,我们以为他战败后,不得不撤离战场,要么就会投降。可是老托马斯转身沿着米欣纳雷岭后撤,然后以那里的石壁作为屏障,丝毫不愿挪动了。

我们击溃了对方的右翼,他们如潮水般翻山而逃,三点钟,朗斯特里特撤回了部队。我们当时以为战斗已经结束了,我们一路跌跌撞撞,像做梦似的往回走。我看了看吉姆,用一条胳膊搂着他说:“吉姆,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早就知道,我们已经把他们打败了,战斗结束了!”我始终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他磕磕绊绊地走在我身边,脸色跟白纸一样,嘴唇被弹药染得乌黑,不断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好像在说梦话。我们返回最初的阵地,上面传来命令要求我们休息。我们靠在自己的步枪上,好像一群来自地狱的人,不知自己是生是死。

“噢,吉姆,我们已经将他们打败,战斗结束了!”我说。他靠在步枪上,身子摇摆晃晃,眼睛盯着树林。他只是靠在步枪上,身子摇晃着,始终没说一句话,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似乎要将眼前的树林点燃。

“吉姆,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摇了摇他的胳膊,“战斗结束了,兄弟!我们已经打败他们了!战斗结束了,难道你听不懂吗?”

这时,我听到右侧有人在喊叫,声音来自我们的队伍,吉姆——可怜的吉姆——他抬起头,倾听着,然后说:“噢,天哪!”他说,“我们又得出发啦!”

嗨,他说得没错。传来的命令说,托马斯在山岭上重整了队伍,我们不得不再去跟他交战。之后,我始终不清楚发生的一切。那就像一场梦中的殊死博斗——如在梦魇中一样——在梦魇中,都是有关死亡和地狱的场面。天黑之前,我想,朗斯特里特已经五次命令我们冲上山去。我们一直冲到他们的枪口下,他们却像割草一样将我们放倒。幸存下来的人都跌跌撞撞地退下山去——然后在山脚重整队形,再一次冲上去。我们拼命发起冲锋,打开一道缺口,跟他们展开了白刃战,他们又一次反扑过来,于是,双方都用枪托砸对方的脑袋。然后,他们又把我们赶了下来,我们又重整队形,再次发起冲锋。

最后一次冲锋发生在黄昏时分。我们跑过去把死人身上的弹药取了下来——伤员身上的弹药也取了下来——我们自己的已经打光了。然后,我们开始攻打第一道防线,我们击溃了他们。接下来,我们又顺利地越过了第二道防线。我们正要向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发动攻击——他们静静地等待着,直到能看清我们的眼珠的颜色,还没等我们开火,对方火红、灼热的铅弹就像潮水般朝我们倾泻下来;我们的队伍如白雪一样开始融化。吉姆打了个趔趄,像被抽打的陀螺那样旋转着身子。他一下子朝我倒过来,双目圆睁,口中流血;我瞧了他一眼,然后从他身上跨了过去,好像他是一截木头似的。那一刻是没有时间去看,也没有时间思考别的事情的——除了接近防线外——什么都不能想。我们靠近了防线,他们开始猛烈地朝我们开火,于是,我们又磕磕绊绊地退了下来。

然而我们知道,我们取得了战斗的胜利。后来,人人都在这么说,所以我们知道情况肯定属实,因为第二天黎明到来的时候,北方军都逃走了。他们全都撤进了市镇,只把我们留在了奇克莫加河边,占领着那块阵地。

我不知道那场战役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哪一方的损失更大。我只知道,人若行走在那块地上,脚不可能踩在地面上,只能踩着死人走过。我只知道,那片两天前稠密得刀子也难塞进去的杉树林,已经被打得支离破碎,星期一早晨你若放眼望去,就可以看到有一条黑蛇蜿蜒百码。

我不知道我们损失了多少士兵,也不知道我们杀死了多少北方兵。双方的将军们可以估算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数字,但是我知道那一仗打完后,你只要朝树林望去,就会感到奇怪,一只小小的蜂鸟飞进那片杉树林后,怎么还能活着飞出来。然而,这样的事情的确发生了,这是真的,而且不只是蜂鸟如此——因为有人也活着出来了。

在那个星期一的早晨,当我回到米欣纳雷岭上吉姆躺着的地方,就在他身旁,在一根折断的小树枝上,我听见一只红雀在鸣叫。我把他翻过身来,取出他的怀表、小刀、一点零钞,还有他自己的零碎物品,以及几封玛莎·巴顿写给他的信。然后将这些东西放进了我的衣服口袋。

然后,我站起身,朝四周望了望。战斗结束后,一切似乎都很滑稽,就像在梦里一样。吉姆曾经强烈地渴望活下去,而我对生的渴望不及他一半强烈,现在我却站在这里,衣袋里揣着吉姆的怀表和玛莎·巴顿写的信,听着红雀的鸣叫。

我会熬过这场战争,然后回家跟玛莎结婚,而可怜的吉姆却躺在奇克莫加河边……

现在当我回想起这件事来,感觉一切都很奇怪。一切都跟我们原来想象的不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我能活到今年八月七日的话,我就九十五岁了。

现在回顾过去,那可是好久的一段岁月了,对不对?不过,这一切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天一样。接下来,一切都会消失,就跟做梦一样。

但是我打过几次大仗,我可以肯定地说。我见过稀奇古怪的事情,参加过血淋淋的战斗。可是,我经历过的最为惨烈的战斗——任何人参加过的最为血腥的战斗——就发生在奇克莫加河边那片杉树林里——是那次伟大战争中的奇克莫加之战。